月移花影约重来

　　杜佳彤十七岁的时候离开泺城去数百公里以外的萸城念书，这是她第一次长久地离开这座城市。
　　在离开前的暑假，爸爸履行了他的诺言，佳彤如愿与父母一同出国旅行。欧洲十国十五日游。固然走马观花了些，但浅尝辄止也算得上是一种体验，总好过看别人的游记画饼充饥,因此佳彤的旅行也称得上赏心悦目，极之畅快，异国的风光人情让她觉得充满新鲜。归国时在机场的等待十分冗长，佳彤昏昏欲睡间想到晓晨对她说，会带她周游世界，于是她的睡意瞬间便全然消失。这样的约定自然算不得誓言，但却充盈着对于未来的美丽憧憬。然而，既然连誓言都可以被改变，又何况它呢？
　　终究，我们只是比朋友更多一点，他自然没有义务替我完成梦想。

　　佳彤有些黯然，轻轻站起身，妈妈问，怎么了？
　　我出去走走。佳彤说。
　　爸说，不要走远。
　　佳彤说，放心，我会讲洋泾浜。
　　在机场的异邦面孔间穿行，佳彤不知不觉走到一间食品店。橱窗里精致的巧克力盒子十分悦目，她用并不标准的口语与售货员交流，最后买到一盒金色盒子的巧克力。
　　柳晓晨说过，比赛之前总会吃巧克力。
　　巧克力是神奇的食物，它可以带给你勇气、力量，让你忘掉许多的忧愁与伤痛。
　　佳彤回到座位，迫不及待便打开包装，把巧克力塞入口中。
　　妈妈在一旁问，是不是饿了？
　　佳彤鼓着半个脸颊口齿不清地说，我想尝尝外国的巧克力。
　　妈妈笑着说，都要念萸大了还是小孩子样，外国的巧克力和中国的有什么区别呢？
　　佳彤在心里无声地说，国内的巧克力，绝没有这样甜。甜到人的喉咙发腻，特别地想哭。当然，佳彤并没有哭。她隔了不久便进入一只金属大鸟的腹中，那只大鸟迎着风向太阳升起的地方飞翔，那里，有她的故乡。

　　回到泺城又闲闲渡过了些日子，无非就是同朋友及旧同学玩耍逛街，有时同妈妈出门买些大学需要的物品。时间不知不觉地流淌而走，佳彤渐渐也懒散起来，睡到日上三竿而起已是常事。父母只觉得她已经辛苦了三年，也不多要求什么。
　　临近开学的时候许久没有出现过的程伟杰突然联络佳彤，希望她能够出来见面。佳彤稍稍迟疑一下才想起他的样子，然后爽快答应。
　　程伟杰在电话那端低低地说，在哪里见面。
　　佳彤随口说，虎啸泉吧。
　　话一出口佳彤又有些后悔，为什么会约那里呢？可是电话的另一端已经答应下来，并且结束了通话。
　　与程伟杰踏着微湿的石板路，佳彤恍惚有些错觉，仿佛柳晓晨又回来了。这些天她一直刻意回避去想到他，一想到他，喉咙间总会有那块欧洲巧克力甜腻的感觉，腻到让人想哭。为着掩饰这份暗淡的感觉，佳彤说话的声音无意识地大了起来。

　　真热。佳彤说。她很奇怪自己怎么到现在才发觉泺城的夏天是这样地热。
　　程伟杰笑一下说，嗯，是很热。
　　对了你被泺城大学录取，还没有恭喜你呢。
　　程伟杰快速地看佳彤一眼，很快又把视线调转至别处。他说，比起你来，差得远呢。
　　你的专业好。
　　程伟杰不说话了。佳彤觉得他仿佛失掉了往日的风趣。
　　两个人走到较安静的角落程伟杰忽然停下脚步。他的拳头微微攥起来，看上去是有些紧张的，佳彤有些讶异地看着他。
　　杜佳彤，我想了很久，决定还是告诉你，如果不说出来的话，我会后悔一辈子。程伟杰说。
　　佳彤的一颗心高高悬起，她有预感，知道他要说什么。此刻她的心情有些复杂，既想听他亲口说出，好确定自己的猜测，又怕自己的猜测被确定，因了她还没有想好该如何应对。
　　程伟杰说，其实……我一直挺喜欢你的。
　　佳彤看向他的眼睛，却发现他把目光投向稍远些的地方，这样，就显得他的眼神中多了几分迷茫与不自信。她明白，他是忐忑的。于是佳彤看着他并没有看她的眼睛说，对不起。
　　不可以考虑一下吗？
　　佳彤的回答仍是对不起。她不是妍玫，不能够把拒绝变成一种艺术，更不能把拒绝转换为另一种接受。这句对不起已是她能想到最没有伤害的拒绝方式。

　　程伟杰低头看着自己的鞋面说，是因为那个打羽毛球的男孩子吗？
　　彼时年轻的佳彤听到程伟杰的问题只是诧异怎么连这个男孩都知道柳晓晨，莫非他真是学校内的名人？于是佳彤毫无涵养地问道，你怎么也认识刘晓晨？
　　程伟杰叹口气不说话。先前他也不知道，只是同佳彤走得近了之后有人同他提及过，佳彤似与名叫柳晓晨的男孩极其亲密，不过那人已被专业运动队挑走，两人也仿佛没了下文。知道这些以后程伟杰留意过，佳彤的生活确实简单得很，那个男孩的名字她也从未对他说起过。可是今日自己的告白被她拒绝，柳晓晨的名字便第一时间在脑海中浮现出来——那从未谋面却让他如鲠在喉的男孩。
　　佳彤看程伟杰没有回答，也觉处自己出言不妥，于是安静站在他面前。看到他微微低着的额头她竟会有些微的同情，可是同情又如何，她什么也不能为他做。
　　时间过了很久，久到佳彤的脚开始酸了，程伟杰忽然说，他是你男朋友吗？
　　佳彤轻轻叹口气，转头向虎啸泉的方向看去。这里离那眼泉已经相距甚远，不光看不到泉，连水声都听不到。
　　他说，我们比朋友多一点。佳彤说。
　　程伟杰说，那我还有机会吗？
　　佳彤诚实告诉他，我不知道。
　　她没有说谎。
　　这次气氛压抑的会面同缓缓落下的夕阳一同结束。他们在路边道别，佳彤看着那男孩的背影，竟有如释重负的感觉。
　　后来，佳彤再也没有遇到过这个叫做程伟杰的男孩。

　　很多年佳彤与朋友在KTV唱歌，朋友点唱了一首叫做《后来》的老歌。那刚刚失恋的女孩边唱边哭泣，哭够了之后她问佳彤，这首歌有没有让你想起你的初恋。
　　后来我总算学会了该如何去爱，可惜你早已远去消失在人海。
　　你都如何回忆我，带着笑或是很沉默，这些年来有没有人能让你不寂寞。
　　佳彤却很奇异地想起那个叫做程伟杰的男孩。倘若能够重来，她一定会用得体一些的方式拒绝他的告白。彼时那句对不起，实在显得软弱而苍白。于是她对女孩轻轻摇头。
　　女孩说，为什么。
　　佳彤想，因为我的初恋，从来没有消失在人海。可是她没有说出口，只是淡淡对女孩说，不早了，该回家了。那时的杜佳彤，已经不是有口无心的十七岁少女。

　　当秋天来临的时候佳彤成为萸大的正式学生。报道的第一日，看到那些拖着大大行李箱的大一新生，佳彤坐在冷气充足的汽车里忽然有些惭愧，她悄声埋怨父母多此一举。
　　妈妈刚想开口的时候坐在副驾驶座的爸爸言简意赅地说，他们是没有条件，我们有这样的条件而不去利用，那才是多此一举。一旁的司机连忙附和，称赞爸爸说的极是。
　　爸爸当惯了领导，言谈间自有一种权威，佳彤从不反驳，但是她心中的羞愧仍然没有全部扫尽。她想到柳晓晨与妍玫，他们同她一样大，却都是十分地坚强独立。
　　报道手续自有父母替她完成，跑腿与提重是司机的职责，佳彤觉得自己好似多余人一般。一切很快安排妥当，第二日父母又带佳彤熟悉了一下学校周边以及萸城的风物。当天傍晚他们启程返回，临上车妈妈又哭了，拉着佳彤的手絮絮说着怕她不会照顾自己。爸爸斩钉截铁说，总要经历这一步的。然而他说这句话的时候眼睛里也似有泪光闪动。佳彤有些感动，说爸爸妈妈我会照顾自己。妈妈千叮万嘱说要常打电话。

　　送走父母后，佳彤感动中又多些羞愧出来，萸城至泺城，不过数百公里，驱车四个小时足矣，父母这样放心不下，大约应归因于自己实在无能吧。什么时候才能长大呢？因了这样的想法，那初入大学的喜悦也变得淡了起来。
　　佳彤现在不想回宿舍，只一个人在学校内逛一逛。泺城的大学也有不少，自己家附近便有好几所，还记得以前常同柳晓晨一起在那里逛，有时还在那里打球。萸大作为百年名校比起泺城的大学自然大气许多，也多了厚重的历史沉淀。走在这样的校园内，心情很快便沉静下来。在一片空地佳彤看到两个女孩打羽毛球，黄昏的阳光下那一点飞扬的洁白格外显眼，她不知哪里来的冲动忽然拿出手机拨电话给柳晓晨。
　　手机是来萸城前刚添置的，最新款，可以拍照片。

　　听筒内的“嘟”声响了许久，佳彤将要扣电话的时候，柳晓晨的声音忽然响起。
　　听到他的声音佳彤心中想到的却是，原来他的声音是这样的。是的，他们已经许久没有通话。
　　晓晨对陌生号码打来的电话礼貌说，你好。
　　柳晓晨，我是杜佳彤。
　　刚刚训练完毕，晓晨全身都被汗水浸透，听到她的声音他身上的汗仿佛更多了些。他说，你到萸城了？
　　嗯。
　　什么时间到的？
　　昨天。
　　父母送你来的是吗？
　　嗯。
　　这是刚办的新号码吗？
　　是。
　　学校里还好吗？
　　还好。
　　宿舍里几个人？
　　六个。
　　你睡上铺还是下铺？
　　下铺。
　　下铺比上铺方便些。宿舍里有卫生间吗？
　　是公共卫生间。
　　那你要适应一阵子了。
　　柳晓晨，是不是你也觉得我是那种永远长不大，要被父母照顾一辈子的人？
　　晓晨握着手机轻轻地笑了，难怪她刚才的口气听起来有些不悦在里面。他对她说，总是会长大的。你我都一样。
　　我一直觉得自己比你差。
　　都考上萸大了还比我差吗？
　　考上萸大又不代表一切。以前一心想着高考，现在考完了，反倒没有事情做了。
　　晓晨笑着说，相信我，只要你想念书，要做的事情绝对会多到让你焦头烂额。
　　佳彤刚想说话忽然听到听筒内传出别人的声音，似乎是与柳晓晨年纪相当的男孩，他称呼柳晓晨“小柳”，然后叫他一同去食堂。
　　是要吃饭了吗？佳彤问。
　　晓晨说，嗯，刚才队友叫我了。
　　那有空再打电话吧。
　　你也注意按时吃饭。
　　知道了，扣电话把。佳彤说。
　　晓晨说，佳彤，有空见个面吧。
　　好。
　　是要见面的，他说过的，会在萸城等我。现在，我终于来了。可是，来了又能够代表着什么呢？
　　佳彤兀自想着，思绪最终仍是一团模糊，她没耐性地终止了它们。接下来的日子果真如晓晨所说，忙到她焦头烂额。熟悉室友、熟悉同学、熟悉老师、熟悉学校，还有所有大学生的军训必修课。一切都带着截然不同于往日的新鲜扑面而来。所有的少年人都是贪图新鲜的，佳彤亦是不例外，她徜徉在愉悦的氛围内，像是一尾游入大海的鱼。晓晨偶尔会同她打打电话发发信息，他忙，她亦是没有闲暇。

　　军训后佳彤同妍玫见了一次面。萸城是大城市，街头自是比泺城喧闹很多，佳彤在与妍玫约好的地方等她，等了许久她才出现，穿的仍是过去的旧外套，头发简单地用皮筋束成马尾。不用太仔细地看，佳彤也知道，妍玫憔悴了。
　　妍玫一见佳彤便把她抱住，佳彤亦是抱住妍玫。她瘦了，原本就纤细的腰如今简直不盈一握。佳彤不禁有些鼻酸。她想，妍玫的日子一定不轻松。
　　佳彤你比过去看起来更可爱了。妍玫捏一下佳彤丰腴的脸颊笑着说。头发是想留长吗？
　　嗯。
　　妍玫大声地笑起来，路人纷纷侧目，妍玫在别人的目光中笑得愈加恣意一些，仿佛在彰显着自己的快乐。她牵着佳彤的手向住处走去。
　　我其实想租电影学院附近的房子，不过那边房价高，也不好找房子，就先在这边临时住下了。妍玫说。
　　嗯。
　　我现在工作的地方是一间咖啡店。萸城这儿，遍地都是人尖，找工作不容易呢。
　　是啊。佳彤说。
　　没事我就去电影学院里边转转，迎面全是帅哥跟美女。妍玫说着又笑起来。
　　佳彤觉得她的手心很凉，不知是因为天气还是仅仅因为自己产生了错觉。
　　在弯弯绕绕的胡同内走了一会，妍玫带佳彤进入一座四合院，她租的房子便是背阴的小小一间。

　　打开房门，妍玫拉着佳彤走进去。佳彤发现房间内光线很暗，陈设亦是非常地简单，但是却收拾得十分干净。小小的单人床上，甚至还有一只枕头大小的毛绒熊，它身上的红色衬衫在这小房间内格外显眼。
　　妍玫笑说，佳彤，我现在做饭的手艺可好呢，一会做几道好菜给你尝尝。
　　佳彤说，别麻烦了，我们聊聊天，然后我请你到外面吃吧，或者叫外卖也好。
　　妍玫却说，这顿饭可算是我给你接风呢，哪有让你请客的道理？她说的如此大方坦然，佳彤觉得自己仿佛都猥琐了，于是点点头安静坐下来。
　　在室内呆得久了，适应了略暗的光线，佳彤终于可以细细打量现在的妍玫，她确是瘦了许多，脸颊微微凹进去，皮肤也有些粗糙，但是一双眼睛却是异常的明亮，简直像是这房间内的小太阳了。于是佳彤终于问出了在心中隐匿许久的问题，她说，妍玫，你过得好吗？
　　佳彤的话说出口，妍玫脸上那种带些刻意的笑容便在同一时间瓦解，她轻轻叹口气说，还好。那一刻，佳彤的眼泪夺眶而出。她以为妍玫亦是会哭，可是这女孩却轻轻地笑了。

　　佳彤，我说过的，别为我哭。
　　佳彤，虽然现在的状况是有点不好，可是我觉得，我是有希望的。如果有希望的话，再苦都是可以忍耐的。
　　等到佳彤不哭了，她们才终于有机会可以聊一聊天。言谈间不免又提到晓晨，与晓晨有关的事，佳彤是从来没有瞒过妍玫的。许多时候，她也确是需要一个倾诉对象，毫无疑问，妍玫便是最佳人选。妍玫说，我刚来萸城的时候同柳晓晨见过一次面。佳彤说，哦。妍玫诧异地问，你们到现在还没有见面？佳彤点头。妍玫说，你跟柳晓晨就一直这么耗下去吗？你以前跟我讲的时候我就说过，那种比朋友多一点的借口太可笑了，他就这么一直拖着你。佳彤有些心虚，低着头不说话。妍玫小心地问，是不是我的话说得重了。
　　佳彤抬起头看着妍玫，妍玫确信自己从未见过如此清澈的一双眼睛，黑白分明，毫无瑕疵。这双眼睛的主人说，其实，我也在耗着他。
　　妍玫没有说话。
　　佳彤说，妍玫，你懂得多，你告诉我，什么是爱情？
　　妍玫张一张嘴，想说话，却不知该如何说起。
　　隔壁忽然传来一阵嘈杂的电吉他声音，然后是一个男人近乎声嘶力竭地吼着，你的声音我听不见，现在是太吵太乱。你已经看了这么长的时间，你怎么还不发言？是谁出的题这么的难？到处全都是正确答案！
　　这时院子的另一角有一个女人的声音响起，她大声地嚷着，别唱了！吵死了！
　　佳彤恍然大悟原来他是在唱歌。
　　妍玫无奈地笑着说，隔壁住着的是个摇滚歌手，从西北来的，开始想出唱片，后来发现出唱片太难，就找了间酒吧驻场。
　　佳彤对摇滚歌手的故事没有兴趣，她只是不停地想着他唱的那句歌词。
　　是谁出的题这么的难，到处全都是正确答案。

　　既然这样地难，那么，就不去想了吧。

　　妍玫说，该做饭了，让你尝尝我的手艺。佳彤说，那我帮你。
　　四合院很旧，水龙头只有一个，在院子中间。而妍玫的厨房只不过是房间外靠墙放着的一个蜂窝煤炉。炉子旁整齐地摞着一些蜂窝煤，被塑料布盖住。
　　妍玫在那唯一的公用水龙头洗菜，佳彤说，我帮你洗吧，你去生炉子。妍玫笑着把位子让给她说，我在家里见都没见过蜂窝煤炉，没想到到这里学的第一件事就是生炉子。佳彤也笑笑，却笑得有几分苦涩，她有些恍惚，到底生活在这里的是自己还是妍玫？
　　佳彤还没把菜洗干净，就有一个萸城口音声音在耳畔响起，那声音中的鄙夷与不耐烦混在萸城话特有的儿化音里显得愈加地刺耳。
　　那个声音说，快点洗，还等着用呢，什么素质啊？
　　佳彤转过头去，看到一个矮胖的中年女人。妍玫放下手里的东西迎上来说，李阿姨，我同学不常干活，你别生气。那个女人鼻子里发出一声轻蔑的“哼”。如是，连一向好脾气的佳彤都有些愠怒了，妍玫却仍是笑着，笑得那么美又那么甜，她声音软软地说，阿姨，我同学是萸大的学生呢，从小就乖，你对她讲话温柔些。听她这样一说，那女人从头到脚审度佳彤一番，然后问道，你真是萸大的？佳彤不想理她，只轻轻点一下头。女人转头对妍玫说，想不到你还认识萸大的人。说罢把自己的盆子放在地上说，你们快点洗，我还等着做饭呢。

　　洗净菜，妍玫把窗台上晾着的砧板拿到房间内，在写字台切菜。
　　我刀工好吧？妍玫切着菜问佳彤。
　　佳彤却说，刚才那个女人怎么这样没礼貌？
　　妍玫看她一眼笑一下说，何必跟小人计较呢。
　　隔壁的摇滚歌手仍在自娱自乐地唱着，声音丝毫没有减弱的趋势。
　　蚂蚁蚂蚁蚂蚁蚂蚁蝴蝶的翅膀，蚂蚁蚂蚁蚂蚁蚂蚁蚂蚁没问题。

　　等到食材都备好的时候，炉子上的米饭已经蒸熟。妍玫换上炒锅，放油、放花椒及葱姜，香味很快便自锅中飘散出来。待葱花变成好看的金色时，佳彤把切好的肉片放入锅中。肉片炒好，再加入青椒，稍稍炒一下，便可以出锅了。隔壁房间的音乐停了，房门内探出一张面孔，对着妍玫的背影吹一声响亮的口哨。佳彤看得有些呆了，这个男人与她想象中的摇滚歌手截然不同，他短发、很瘦、很黑，穿一件全黑的外套，一条旧牛仔裤。倘若不说他的身份，佳彤几乎以为他只是一名普通的打工者，平庸中透着生活的的无奈。
　　摇滚歌手对妍玫说，美女，今天有贵客啊，做这么好的饭。
　　佳彤看着刚刚盛在盘子里的青椒肉片，心想妍玫平日里吃得不知有多么俭省。这样想着，又开始心疼起她。
　　妍玫说，要不一起吃点？
　　摇滚歌手看佳彤一眼，然后把视线调转回妍玫面孔上说，你朋友挺害羞的，我还是不掺和了。
　　妍玫大声地笑着说，算你识趣。
　　摇滚歌手转身进屋，妍玫开始做下一道菜。
　　青椒肉片、西红柿炒鸡蛋、清炒西芹。一共三道茶，看得出，妍玫炒菜的功力确实很好。菜做齐了仍是放在房间里的写字台上，房内只有一张椅子，于是妍玫把写字台拉到床边，她坐床上。刚安排好一切，摇滚歌手又出现了，手里拿着一包东西。
　　妍玫走到他面前，他把那只塑料袋塞给妍玫，眯着眼看着她说，请你和你的朋友吃的。
　　那塑料袋里装着的是薯片、火腿、可乐，还有一包瓜子。妍玫把火腿切了，又把可乐打开给佳彤。

　　佳彤吃一口妍玫做的菜，妍玫问，味道怎么样？
　　不错。
　　那就多吃些。
　　嗯。
　　吃罢饭已经是一点钟，妍玫把剩菜收在一个盘中，送到摇滚歌手房间，佳彤把空出来的碗碟收拾起来拿到水池边清洗。刚洗了一只碗妍玫便跑过来说，怎么能让你动手呢。佳彤说，没关系的。不过她仍是没有抢过妍玫，妍玫把她推到房内喝可乐吃薯片与瓜子。佳彤看着那些零食，全然没有食欲。

　　一切收拾妥当佳彤说，妍玫，你晚上不是还上夜班吗，我先走了，你好好休息一下。
　　妍玫说，还想同你多聊一会呢。
　　现在我也在萸城了，以后有的是机会见面。
　　妍玫迟疑一下说，那好，我送你。
　　不用的。
　　胡同里那么多转弯，你会迷路。妍玫笑着说。
　　佳彤撅着下嘴唇扮了鬼脸说，我哪有那么笨。
　　两个女孩于是一起笑着离开小小的四合院，那逼仄的胡同里因了她们的笑容突然显得明媚起来。就仿佛冬日里的墙角盛开了一枝芳香宜人的腊梅，之后那香气瞬间便蔓延至整座院子。

　　送佳彤到最近的公交车站，妍玫返回四合院，打开房间，靠墙的老旧写字台上的薯片袋下，压着几张粉红的钞票。妍玫看着那浅浅的颜色，久违的的眼泪在这一刻流淌下来。她哭着发信息给佳彤。
　　佳彤在公交车上听到手机响了一下，知道是短信。屏幕上显示着妍玫的名字，内容只有简单的三个字，谢谢你。佳彤的眼白悄悄地红了，她回复说，对不起，我只有这么多。
　　妍玫没有再回复。她不是寡言的人，亦并非不擅长表达自己的思想与意图，只是平日太过理性的人，总是会下意识地把真性情隐藏得很深。佳彤对她的情谊令她感动，但是要她坦然把感激说尽，她是绝做不到的。

　　一直到很多年后，佳彤都没有告诉妍玫，其实那时她一直犹豫是否应该把钱留下，真正让她下定决心的，是不经意间瞥见的一幕。
　　佳彤看到，在凌乱到有些肮脏的房间内，摇滚歌手的手，握着妍玫的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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