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热

　　二十六

　　空气安静了好一会儿，桑夏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陈西彦原来是在替猫做翻译。

　　如果不是他的表情过于严肃正经，她差点以为这人是在故意撩她。

　　默默呼了口气，嘴角保持着原来的弧度，让表情看来正常一点。桑夏一边给猫顺毛，一边就着陈西彦的话喃喃问：“是吗？你真的喜欢我吗？”

　　“喵喵喵。”。

　　桑夏脸上的笑意更深了：“那我也喜欢你。”

　　像是在回应她，椰球的小短腿热情地扒上来，不停地用后背顶桑夏的手心。猫毛的质地很软，从指尖划过的触感，像绵绵的绒毯。被来回抚摸了几下，它享受地闭上眼睛。

　　桑夏被它这懒洋洋的模样逗乐了，抬起脸，笑眼盈盈地看向对面的陈西彦：“不仅长得像，连性格也很像。”

　　陈西彦表情一滞，过了两秒才反应过来：“你是说，猫的性格像你朋友养的那只？”

　　“是啊，叫起来的声音一模一样，被人逗的时候，就跟水似的摊在地上，特别乖。”

　　桑夏摸了会儿椰球头顶的软毛，又换了个姿势，开始逗弄起猫的下巴，猫也很配合，温顺地蹭着她的手指，没有一丁点抗拒的意思。

　　其实，椰球是一只性格很高冷的猫。

　　平时它只跟陈西彦亲近，对工作室其他人一概爱答不理。偶尔有客人拜访，想要抱抱它，这猫通常也不给面子。像这样安分地趴在地上任人摆布，还是第一次。

　　陈西彦抬头，打量了面前的人一会儿。女生笑的时候，长发披洒下来，遮住了耳朵。皮肤是牛奶白，下巴尖尖，眼睛散发着赤诚的明亮，透着一股温和包容的亲切感。

　　看着这张唇红齿白的脸，他嗓子有点干：“你朋友家的猫，和椰球一样大？”

　　桑夏认真想了想：“应该大个三四岁吧，我刚见它的时候，就像椰球现在这样。可惜我朋友没过多久就出国了，那只猫也被送到了亲戚家，再也没有见过。”

　　句子的尾音包含了离别的愁绪，稍显低落。空气安静了两秒。

　　陈西彦伸出右手，很自然地抚摸着猫的脖子，指尖离桑夏的手只有不到五公分的距离。

　　“你以后想逗猫，可以随时来工作室。”

　　说话的时候，当事人表情一本正经，仿佛在郑重其事地许下承诺。桑夏手上的动作渐渐凝固，直到迎向陈西彦深邃的眼睛，她才体会到这人言辞里的真诚。

　　陈西彦低下头，继续若无其事地逗着猫：“如果你不介意，可以把椰球当作那只猫的替身。”

　　听到“替身”两个字的时候，桑夏忍不住笑出声来。

　　她勾起手指，挠了把椰球圆溜溜的下巴。猫抬起眼睛，微蓝的瞳仁和桑夏对视。

　　桑夏忍俊不禁：“椰球这么可爱，怎么会是替身呢。”

　　自助餐是晚上七点结束的，距离陈西彦要求的“九点半后再回工作室”还有漫长的两小时。周晨尧因为母亲打来电话，直接回了家。大东和半仙在大街上游荡了小半圈，一时间无处可去，于是给陈西彦发送了一条试探的短信：“现在回来方便吗？”

　　十分钟后，两人收到了冷冰冰的回复：“不方便。”

　　大东眉头紧锁地沉默了半分钟，一旁的半仙看着他，疑惑地问：“还没结束？”

　　大东摇头，右手搭上半仙的肩，颇有点相依为命的意思。

　　“算了，兄弟，看电影去。”

　　电影散场的时间是九点，两人走出影院后，径直往回赶。踏进工作室的那一刻，时间不早不晚，墙上的挂钟刚好指向九点半。

　　屋里已经空了。

　　客厅呈现出一片宁静，头顶的空调呲呲地冒着冷气。年糕躺在猫窝里，发出轻微的呼噜声。

　　陈西彦坐在电脑前，正对着工作界面。椰球不声不响地窝在这人腿上，像一团绒球似的蜷曲着身体，一人一猫相处得极为和谐。

　　半仙在陈西彦的右后方停顿了片刻，忍不住发问：“你不是从来不让猫趴你腿上吗？”

　　在半仙的认知里，虽然椰球和陈西彦关系亲近，但纯属椰球的一厢情愿。陈西彦有洁癖，对办公用品会定期用酒精消毒，平时逗完猫也会仔细擦手。

　　陈西彦回答：“今天带它去洗澡了。”

　　半仙总就觉得这个答案有股说不出的奇怪，可是奇怪在哪里，他说不上来。

　　大东把饮料放进冰箱后，走上前凑热闹。他对着四周的空气吸了几口，随即阴阳怪气地揶揄起来：“老大，我怎么闻到屋子里有一股香水味。”

　　陈西彦面无表情地否认：“她今天没喷香水。”

　　大东：“……”

　　半仙：“……”

　　花了点时间，大东消化完这个答案，确认了一遍：“女字旁的她？”

　　陈西彦看了他一眼，目光清冷无波，仿佛在看一个神经病。

　　*
　　去陈西彦工作室看完猫的第二天，桑夏就住回了自己家。

　　自从家里经营的餐饮连锁倒闭后，父亲桑国成卖掉了市区内的房产，用来填补饭店亏损欠下的烂账。如今还剩下一套郊区的别墅，他本人平时就住在那儿。

　　曾经在京市富人圈排得上号的人物，经过四年前的动荡，所处的境遇已是今非昔比。可桑国成依然雄心不死，依靠曾经积累的人脉，和朋友又合伙开了一家超市，为了经营的事，这两年的节假日几乎都在四处奔波。

　　回想起来，桑夏已经有一段时间没有享受属于父女的二人时光了。

　　他们上一次见面，是五月底。桑国成去周边的水库钓鱼，钓上来一头十斤重的翘嘴。桑国成特地让阿姨做成奶白色的鱼汤，亲自打包送到桑夏租住的小公寓。

　　尽管忙于事业，他打心底疼爱这个女儿。

　　桑夏回家那天，桑国成让厨房的阿姨准备了满桌美味佳肴。吃饭时，桑国成给她盛了一碗香浓的鸡汤：“这炖汤的松茸，是你周叔叔托人从云南空运过来的，很新鲜。”

　　桑夏喝了几口，没来得及评价，就听见桑国成说道：“喜欢喝的话，我再让他多送点过来。”

　　桑夏摸了摸饱胀的肚子，“上次送的鱼汤，害得你女儿直接长了三斤肉。”

　　桑国成笑起来，“鱼汤好喝吗？老爸明天带你去水库，钓几条石斑回来。

　　桑夏连忙否定：“明天？不行不行。”

　　“怎么，陪你老爸钓个鱼都不愿意？”

　　桑夏解释：“明天我约了赵医生。”

　　听到“赵医生”三个字，桑国成的脸色都变了，别开视线，神情里露出少有的躲闪：“你约赵医生干什么？”

　　“我上周给他打电话，人家说您已经八个月没去医院复查了。”

　　四年前，正是桑国成的人生低谷。妻子离婚出国，生意遭受重创，没过多久，他的体检报告出了问题，在右侧的肺部长了一个三公分的肿瘤。尽管做了根治手术，一场大病依旧让他沉寂了大半年。

　　赵名扬医生是桑国成的主治医生，这些年一直负责桑国成的健康管理。除了督促戒烟戒酒之外，医生还让他每年进行一次体检。

　　前几次复查进行得很顺利。直到一年前，CT片提示桑国成的肺部出现了新的问题，因为担心旧病复发，赵医生要求桑国成复诊的频率从一年一次，改为半年一次。

　　桑国成最终还是没能拗过女儿，第二天上午去了趟医院。

　　因为预约的是特需诊疗服务，不到十点，桑国成的肺部CT结果就出来了。

　　年过五十的赵医生两鬓斑白，鼻梁上架着一副银丝眼镜，带着学者身上一丝不苟的气质。他表情严肃地审视着手中的CT片，一言不发。对于站在桑夏来说，这段沉默的时间显得格外漫长。

　　五分钟后，赵医生终于开口：“肺部结节长大了一个毫米，可能是误差，问题不大，定期复查吧。”

　　桑夏轻轻呼了口气，听赵医生交代了用药和注意事项后，和桑国成一起走出了诊室。

　　桑国成乐呵呵的，眼神里透着得意，开始为没有按期复查的行为开脱：“都说了没问题，你老爸自己的身体，自己还不清楚？”

　　桑夏却闷闷不乐，脑海里总是回想起赵医生说的“长大了一个毫米”。她忍不住问：“赵医生刚才交代的事，您都做到了吗？”

　　“当然做到了。现在每天早睡早起，吃饭少油少盐，身边的朋友都说我是养身专家。微信步数你也能看见，每天至少走一万步。”桑国成回答得理直气壮。

　　桑夏追问：“烟戒了？”

　　“早就戒了。”

　　“可是，我昨天还在您的书房发现了香烟和打火机。”

　　桑国成一愣，曾经在商场叱咤风云的人物，在面对女儿盘问的时候，竟然支支吾吾：“什么香烟和打火机……哦，那是周叔叔上次来我们家留下的，这家伙，又害我背锅。”

　　“真的吗？”

　　看出桑夏表情里的不开心，桑国成安慰地拍拍女儿的肩：“老爸我还想着把身体养好，以后看着我们家桑桑出嫁。别瞎操心了。”

　　从医院出来，桑夏按照约定，陪桑国成去五公里以外的水库钓鱼。

　　水库的一面傍山，风景开阔宜人。盛夏的阳光酷热，直射在岸边的石台上，桑国成特地找相熟的水库老板在身后安置了一把大阳伞。

　　桑夏陪他垂钓的次数，一只手就能数得出来。上一次还是高二，母亲慕颜认为耽误了学习时间，为此和桑国成吵了一架。

　　相隔多时，桑夏的技艺已经生疏了。她按照桑国成教的方法打窝、挂饵、甩杆，然后煞有介事地坐在板凳上，等待倒霉的鱼上钩。

　　期间，桑国成接了好几个电话。桑夏模糊地听着，他似乎在跟人讨论超市经营管理的事。

　　挂上电话后，桑国成主动提到：“下周北庄市的店会开张，到时候我得过去一趟。”

　　桑夏眼睛盯着波光粼粼的水面发呆：“您上次还跟我说，赚的钱已经够用了。”

　　这话是桑国成半年前讲的。当时桑夏挂在画廊的作品无人问津，桑国成如是安慰她，还表示自己的存款，已经足够养女儿一辈子。

　　桑国成晃了晃鱼竿，微笑起来，和善的面容依稀可以窥见年轻时的英俊。他长叹一口气：“够用是够用了，可还得给我们家桑桑准备嫁妆。总不能因为我这个老爸当得不合格，以后再让我女儿被人瞧不起吧。”

　　桑夏的心里浮现出一股涩意，一时间不知道该怎么接话。

　　沉默了一会儿，父女俩心照不宣地揭过了这个话题。

　　手上的鱼竿迟迟没有动静，桑夏感到百无聊赖。突然，包里的手机震动了起来。桑夏解锁手机屏幕，发现是陈西彦发来了一个名叫“乐时”的APP链接。

　　桑夏以为对方是发错了：【？】

　　Draught：【我们工作室上学期开发的应用，最近做了页面改版，可以帮忙提点意见？】

　　桑夏点开了下载界面，看着左上角的红色圆形图标，觉得有点眼熟，这才想起身边有同学在用。虽然总下载人数只有一万人出头，但是作为一款集齐学习、视频和社交功能为一体的软件，“乐时”在京市的学生圈里很受欢迎。

　　应用的评论里，一半是对软件功能齐全的夸赞，一半是对界面直男审美的吐槽。

　　也难怪陈西彦几个会进行页面改版。

　　等待程序下载完毕，桑夏申请了一个账号，登录到了主界面。背景是明亮的湛蓝色，不同功能的标签页是富有创意的水果图标，生动又活泼。

　　桑夏对着APP认真研究着，然后给陈西彦回复：【背景画面很漂亮，用水果做标签也很有创意，不过图标太抽象了，会不会对新人不够友好？我刚才想打开学习计划，结果不小心点错了好几次。】

　　Draught：【Ok.jpg。我让美工再改。】

　　桑夏还打算说点什么。正想得出神，水面上的浮漂猛然下沉，一旁的桑国成站了起来：“上钩了。”

　　父女费了小半天的功夫，将一条六斤重的石斑捞了上来。桑国成比自己钓到了鱼还高兴，连忙拍照发朋友圈：“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下面附上了战利品的全身照一张。

　　很快，底下就有人留言：【羡慕桑总的技术。】

　　桑国成回复：【女儿钓的。】

　　桑夏受桑国成感染，也对着鱼连着拍了几张照片。直到重新架上鱼竿，她才想起自己还在和陈西彦在聊天，于是接着对方的上一句话，问到：【你们工作室有美工？】

　　Draught:：【周晨尧找了温书桃帮忙。】

　　温书桃上周提过一嘴这事。这孩子最近一直神龙见首不见尾，原来是在为心上人废寝忘食呢。

　　陈西彦又问：【你今天在忙什么？】

　　桑桑桑夏：【钓鱼。】

　　Draught：【？】

　　桑夏把自己拍的照片发了过去：【刚才钓的。】

　　Draught：【我去年跟叔叔去钓过一次，空军，改天向你请教经验。】

　　桑桑桑夏：【擦汗.jpg。我很菜的，钓龄五年，这是第一次开张。】

　　夏日午后的水库，呈现出一片柔和的宁静。远山倒映在翡翠色的水面，微风吹过，树影微微摇晃。

　　不知不觉间，桑夏的心也跟这水面的波纹一样，微微摇晃了起来。

　　桑桑桑夏：【我刚才还在想，你这人身上是不是带了什么神奇的Buff？每次你一出现，我就有好事发生。上次卖画是，这次钓鱼也是。】

　　头顶的状态栏瞬间切换成“对方正在输入”，可过了十来分钟，陈西彦才发来回复。

　　只有短短两句话。

　　Draught：【收到。】

　　Draught：【那我就多出现几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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