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热

　　二十五

　　隔天下午，周晨尧走进工作室，总感觉有哪里不对。他找了一圈，看向电脑桌前的大东和半仙，忍不住发出疑问：“我的猫呢？”

　　因为天气太热，客厅里开了空调。每天这个时间点，年糕和椰球要么瘫在沙发上，要么钻在猫爬架里。然而，周晨尧并没有在老地方找到那两团毛绒绒的身影。

　　大东正在玩吃鸡，一番勇猛厮杀之后，不幸成盒。他松开鼠标，回头解释道：“被老大带去宠物店了。”

　　周晨尧随口问：“去宠物店干什么？”

　　“说是做美容。”

　　作为两只猫名义上的主人，虽然周晨尧大多数时间采取放养的手段，偶尔也会肩负起责任，比如说带着猫去宠物店洗澡和剪毛。他问：“不是一个星期前才洗过澡？”

　　大东同样表示不理解：“刚才吃完午饭，老大就神神叨叨的，抱着猫闻来闻去，问我猫的身上是不是有臭味。我说没有，他不信，非让半仙也凑上去闻。”

　　周晨尧表情闪过意外：“他想干什么？”

　　“不知道。”大东喝了口手边的气泡果汁，摇头晃脑的：“总感觉他这段时间很奇怪，像是受了什么刺激。考试都结束快一星期了，还天天往图书馆跑。”

　　对于陈西彦的行为举止，周晨尧也认为有点不合常理：“这货考完《离散数学》之后还在上自习？”

　　“每天不到七点就去占座了，对了——”大东深吸一口气，大胆地揣测道：“他会不会是怀疑自己会挂科，一个人在闷头准备补考啊？”

　　正在喝可乐的半仙差点没把水喷出来：“别逗我。”

　　陈西彦的成绩向来很稳，因为ACM比赛的加分，这人大一拿了国家奖学金。不至于在短短一年的时间内，就学霸人设崩塌。

　　大东摸着下巴：“这次《离散数学》真的很变态，考试的时候我还在担心自己不及格，坐我前面的女学霸也说自己考砸了。”

　　用“可能挂科”这个理由来解释，陈西彦反常的行为举止就说得通了。

　　下午三点，阳光炙热。陈西彦坐在宠物店的休息区，突然收到了大东发来的消息。

　　安东倪：【东西都是往届的学长传下来的，知识点梳理得很清楚，上面还有去年期末考试的原题。】

　　紧接着，男生发来一张图，是陈西彦电脑桌的照片。黑色键盘的正前方，放了一本绿色封皮的《离散数学》习题集，以及用A4纸打印的往年试卷。

　　陈西彦：【？】

　　安东倪：【放在你座位上了。不谢。】

　　陈西彦拿着手机，实在不知道对方是在抽什么风。思考了一会儿，他在某美食网站上搜到一家有名的日料自助，将链接发了上去。

　　Draught：【上次你和半仙说的就是这家店？】

　　安东倪：【怎么了？】

　　Draught：【买了三张券，你今天晚上把半仙和周晨尧叫上。】

　　安东倪：【不是吧，分享一点学习资料而已兄弟，还没到让你请客吃饭的地步。】

　　Draght：【就当做是工作室的年中聚餐。】

　　大东发来了一个“收到”的手势，过了两分钟，又觉得不对劲：【怎么只有三张，你呢？】

　　Draught：【不去了，有别的安排。】

　　安东倪：【？】

　　Draught：【晚上准备带个朋友来工作室。你们吃完饭在附近逛一逛，九点半以后再回来。】

　　安东倪：【？？？】

　　*
　　桑夏原本的暑假计划是，趁着这两天把公寓收拾好，再花一星期的时间回家陪一陪桑国成。飞往美国的机票定在七月十七日，在那之后，她将去大洋彼岸看她已经两年未见的亲妈。

　　下午，她正在一边收拾房间，一边整理回家的行李箱，突然收到陈西彦的消息。

　　Draught：【今晚有空？】

　　桑夏感到意外，图书馆自习结束后，她以为两人再次联系会是收假以后的事了。
　　桑桑桑夏：【？】
　　Draught：【想不想看猫？】
　　桑桑桑夏：【去你们工作室？】
　　Draught：【嗯。】
　　桑夏有点犹豫：【方便吗？】

　　隔了半分钟，陈西彦回复了她四个字：【今晚方便。】

　　本来和陈西彦说好的是一起吃晚饭，结束后跟着男生回工作室看猫。可到了傍晚，画廊老板林叔叔突然打来电话，说有位顾客对桑夏的作品感兴趣，想跟她谈价。

　　桑夏跟陈西彦打电话说明了情况，对方表现得很宽容：“等你忙完我们再去吃饭。”

　　“约的时间是六点半，谈完还不知道是什么时候，我准备等会儿随便吃点东西。”桑夏语气迟疑，“这样吧，你发个工作室的定位，我结束了直接去找你？”

　　和陈西彦约好地点之后，桑夏踩着一辆共享单车，直奔画廊。

　　画廊离清大的校园不远。上一次被询价还是一个月以前，某位女高中生看中了那副名为《小雏菊》的油画，问老板需要多少钱能买下来。桑夏说了个数，高中生难为情地表示，自己所有的零花钱加起来只有两百块。

　　因为女孩对画的喜欢，桑夏一咬牙，说《小雏菊》可以直接送给她。

　　那是作为画手的桑夏，人生第一次开张。

　　桑夏一度以为，离“靠画画养活自己”的目标越来越远。听见有人再次询价，内心快熄灭的火苗又死灰复燃。

　　这次的顾客是一位三十出头的太太，对方希望买一幅油画，用来摆在新房的客厅里。被看中的画名叫《春天的花园》，色彩明亮鲜艳。因为双方买卖的愿望都很强烈，没过多久，价格就被谈妥，交易顺利达成。

　　不知不觉间，时间已经过了七点。从画廊走出来，她掏出手机，给陈西彦打电话：“我忙完了，准备去你们的工作室，现在方便吗？”

　　对面的人只说了两个字：“抬头。”

　　桑夏扬起脸，望向马路对面。斑马线的尽头，陈西彦正握着电话。微风扬起他骄傲的碎发，白色T恤被晚霞染成橘色。他的目光穿过车流，径直聚焦在桑夏身上。

　　世界陡然静止，只剩红绿灯牌上变换的秒数。

　　“10，9，8，7，6……”

　　闪动的红色数字，一下又一下，应和着胸腔里振聋发聩的心跳声。

　　当绿灯亮起的瞬间，过马路的人潮涌向对面。桑夏这才意识到，眼前的景象来自于真实世界。

　　她迈开脚步，小跑着来到陈西彦的身边。

　　“你怎么在这?”

　　“来接你。”

　　桑夏别过头，看见左边停了一辆黑色的电动车。男生将一个蓝色的头盔顺势扔过来，“戴上。”

　　“嗯？”

　　“工作室有点远，我载你过去。”

　　桑夏捧着头盔，呆愣了片刻，才把头盔罩在头顶。大小刚好合适，只是底下的扣带来回试了好几次，怎么都扣不上。

　　她打算把头盔取下来，仔细研究一下构造。这时，一只大手按在她的脑袋顶，阻止了接下来的动作。

　　陈西彦自然地抬起右手，伸向卡扣的位置，两人的指尖有短暂的碰触。像是触电一般，桑夏快速地松开了手，任由男生单手抓着扣带。解锁，对准，很快，“咔哒”一声，卡扣被锁住。

　　陈西彦继续将扣带缩短：“紧不紧？”

　　桑夏回答：“还好。”

　　明明男生帮忙戴头盔时，都没有碰到桑夏的脖子，可坐在电动车的后座时，她却觉得脖颈上的皮肤一片灼热。

　　车速不快，晚风迎面吹来，惬意又舒爽。

　　桑夏坐得端端正正，双手攀折车沿，始终和陈西彦的后背保持着大于十公分的距离。即便如此，男生的气息还是很强烈。

　　像森林一样温和的体香，悄无声息地渗透在空气里，将她整个人密密麻麻地围住。

　　桑夏有点不自在，试着用聊天缓和紧张：“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

　　陈西彦的声音杂糅在风里：“听不清，靠近点。”

　　桑夏轻轻呼了口，凑在他耳边，重复问了一遍：“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

　　“地图上搜到的，你跟我说过画廊的名字。”

　　“哦！”

　　前面的人又问：“画卖出去了吗？”

　　“卖出去了！”虽然扣除画廊的佣金，一共赚了不到三千块，可这对桑夏来说，简直是久旱逢甘霖。

　　“那卖画的钱准备怎么花——”

　　“不知道，可能会给我爸买根新鱼竿吧！”

　　电动车离开主街，驶入居民区的双车道。周围渐渐变得安静。

　　头顶是绿色的老槐树，稀稀落落地将天空遮住。夕阳已经不再明亮，淡橘色的光斑穿过树叶的缝隙，从面前的白色上衣划过。

　　去工作室的路程，花了不到一刻钟的时间。桑夏始终保持着拘谨的姿势，随着电动车一个急停，身体陡然前倾。还好她抓紧后座，才不至于撞上陈西彦。

　　“到了。”男生脱下深黑色的头盔，挂在车把手上。

　　桑夏如梦初醒，小心翼翼地从车上跳下来，开始解自己头盔的扣带。

　　手指试图找到那个神奇的按钮，摸索了好一会儿，未果。一转眼的功夫，陈西彦已经将车停稳，面无表情地打量她。

　　四目相对的瞬间，桑夏脑袋里冒出的第一个念头是，自己连头盔都不会解，会不会显得很傻。

　　她笑着说道：“这个有点复杂。”

　　明明是一句解释，陈西彦却像收到了求助信号，表情慷慨：“我来吧。”

　　没等桑夏接受或拒绝，他的手再次伸过来。

　　这一次，两人的手指交握在一起。陈西彦的手掌宽大，覆盖在桑夏的指尖上。她无法感知对方动作的细节，只知道这人的掌心很热，像被阳光曝晒过的石板，灼得她发烫。

　　很快，扣带被解开。头盔被陈西彦顺势取下。

　　桑夏站在原地，眼巴巴看着这人将车锁在不远处的电动车棚里。过了一会儿，他右手拎着头盔折回来，下巴一扬，对桑夏说：“上楼。”

　　工作室坐落在离学校不远的家属小区，是上世纪九十年代修建的板房，每栋单元楼只有两家住户。门口的电梯是近两年加装的，玻璃外围干净锃亮，透出复杂的钢筋骨架，好像一只拔地而起的机甲毛毛虫。

　　跟陈西彦走进电梯后，桑夏的右手不自觉抓紧了挎在肩上的包带。安静了片刻，她低头打开背包，掏出一个印着猫咪头像的包装袋。

　　陈西彦打量着她手里的东西：“那是什么？”

　　“猫条。你们养的猫吃吗？”桑夏不确定地问。

　　她没有养猫的经验，听说猫条是一种很受欢迎的零食，还特意选了三种不同的口味，有三文鱼味的，金枪鱼味的，还有鸡肉味的。

　　“没吃过。”陈西彦回答，“你不用特地带这些过来。”

　　“啊，我还是第一次见它们，两手空空的总不太好吧。”

　　陈西彦：“……”

　　如果不是知道被见的对象是猫，听桑夏认真的语气，陈西彦还以为她是要跟他去见家长。

　　很快就到了五楼，打开工作的门后，屋子里很安静。大东没有辜负陈西彦托付的使命，拉着半仙和周晨尧吃自助餐去了。出发前，大东信誓旦旦地保证，决不提前回来一分钟。

　　桑夏走进客厅里，很快就看见了躺在爬架上的橘猫，和蜷在猫窝里的金渐层。

　　橘猫应该是在休息，听到桑夏凑近地动静，懒洋洋地抬头看她一眼，又倒下去继续睡。窝里的金渐层倒是醒着，可是任凭女生如何努力地逗弄，都摆着一副高贵冷艳、生人勿近的模样。

　　陈西彦默默地看桑夏吃了一会儿瘪，嘴角露出浅淡的笑意。他蹲下身，朝猫窝轻轻吹了一声口哨。

　　金渐层顷刻接受到了有效指令，一骨碌地从猫窝里窜出来，快速地跑到陈西彦的腿边，张着那双微蓝的眼睛，热情地看着他。

　　“是不是很像？”陈西彦一边揉着猫脖子后的软毛，一边问。

　　“嗯？”

　　“你的微信头像。”

　　被陈西彦提醒之后，桑夏也表示很惊讶：“真的，简直一模一样。”

　　她蹲在陈西彦的斜对面，拿出事先准备好的猫条，学着男生叫它的名字：“椰球，过来。”

　　椰球撑起前爪，灰蓝色的眼睛好奇地转过身，看看陈西彦，又看看桑夏。几个来回后，终于没能抵挡住诱惑，凑到猫条边上闻了起来。

　　慢慢地，它伸出舌头，沉浸式地享用着美食。桑夏举着猫条，忍不住笑：“它好像吃这个。”

　　陈西彦没有说话，琥珀色的眼眸聚焦在猫身上，神情温和。

　　椰树舔了一会儿猫条，又停下来。它再次费力仰起脑袋，朝着桑夏不停地“喵喵”叫。

　　声音很奶，带着柔软的质感，像在撒娇。

　　椰球突如其来的举动，让女生一时间摸不着头脑，她伸出左手，揉弄着对方的脑袋，试图安抚：“是口味有什么问题吗？”

　　猫应该是没听懂，继续对着她“喵喵喵”。

　　桑夏有点被它的样子可爱到了：“你在说什么呢，嗯？”

　　她一边撸猫，一边认真地揣摩猫表达的意思。

　　就在一人一猫对视的间隙，一道清润的声音突然从对面传来——

　　“我喜欢你。”

　　我喜欢你。

　　是陈西彦的声音。简简单单四个字，字正腔圆。也许是周围太安静了，每一道音节都显得格外清晰。

　　明明客厅的窗户开着，有风不温不燥地吹来，可桑夏还是有点缺氧。

　　是一种喘不上气来的感觉。

　　花了点时间，她确认自己没有听错，才缓缓抬起头。下一秒，目光被面前的人截住。

　　砰砰，砰砰——

　　陈西彦蹲在离她不到半米远的位置，低头俯视着她，挺直的鼻梁下是灯光的阴影，下颌微收，轮廓凌厉深刻。冷白的脸颊上，浮现出了极其浅淡的红晕。

　　他轻咳一声，不自然地补充到：“猫在说，我喜欢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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