满庭芳

　　晋国公为人重情重义，心中唯有那难产而去的亡妻，应是不会再续弦了，楚家又只有楚扬一个儿子，至于楚扬那个草包，还不是勾勾手指就能成事？

　　很快，很快就能逃出温家了！

　　想到这里，温向薇看向楚竹的眼神都热切了几分。这紧要关头，却听身边之人冒出了不和谐的声音：“叶姐姐，那娘子是与你相熟，我们既不识，还是罢了。”

　　许书凝的犹豫打碎了温向薇一手如意算盘，眼看飞入国公府就要化作泡影，温向薇当即道：“这怎么行，我还未同楚二娘子赔礼呢。”

　　“可是……”
　　“走啦，那儿有位置。”

　　若不是周遭人数众多，温向薇恨不得瞪死许书凝这个没眼力见的。

　　见她迫不及待的模样，少女柳眉微挑，缓步跟在二人身后，她本不愿见他人难堪，可若是自找，叶盈盈也不会拦着。

　　楚竹见向自己走来的是那日哭哭啼啼的娘子，登时敛了笑意。温向薇在她桌边站定，一张脸红扑扑的，语气也带着些娇羞：“还未同阿竹娘子介绍……”

　　楚竹的暴脾气完完全全学自她兄长，还未等面前的姑娘话完，她便抬手打断：“等会，不管你有何指教——”

　　“谁许你叫我阿竹了？”最后一段话，楚竹的语气危险又冰冷，眼眸像是蓄势待发的凶兽。

　　这神态可与楚扬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吓得温向薇连话都有些结巴起来：“向、向薇……向薇是学着叶姐姐唤的，以、以为这样能与楚二娘子亲近些……”

　　楚竹冷笑一声，“还知道你认识的是盈盈，你越过她来亲近我，合适吗？”她的声音不大不小，周遭的闺秀注意到这头情势不对，皆投来看好戏的目光。

　　“不、不是的，是叶姐姐邀请我们一齐坐……向薇以为收了二娘子的礼，便是手帕交了……”

　　说着，温向薇的眼泪已经蓄在了眼中，见她这可怜模样，不少听得不太真切的人已经议论起是不是楚竹欺辱了那位娘子。

　　楚竹不知什么赔礼，她抬眸望了眼叶盈盈，见她点头，是才启唇道：

　　“这位娘子，做人要讲道理。盈盈邀你同坐是定是与她同坐，而我假她之手予你之礼，不过是怕你误会我的赔礼。至于赔礼的意思是，希望你我就此两清。”

　　她的语气平静道罢，围观的闺秀也不是傻子，一个是国公嫡女，一个不知是哪家的娘子，目光不由得复杂起来。倒是叶盈盈目光露出一丝意外，没想到阿竹还是一眼看懂了自己的意思。

　　离京前，叶盈盈几乎日日与楚竹呆在一起，两人打小一块儿长大，从没闹过红脸，感情也胜过亲姐妹，不知不觉培养出了一个眼神能读懂彼此的默契，眼下过去十年，这种默契竟仍是存在。

　　温向薇接连两日被他人下了面子，昨日在寮内也就算了，今日众目睽睽之下被他人嫌恶地来回打量，怎么说她也是温父千娇百宠长大的，哪里受过这种委屈，眼泪止不住地颗颗往下滚。

　　许书凝到底同她认识较长，忍不住抬手覆向她的肩，安慰道：“向薇是会错了二娘子的意，我同她……”

　　“谁要你假惺惺！”

　　许书凝还未说完，就被温向薇一把推开，猝不及防的力道使得她重心不稳，径直往地上倒去，连带着一旁的矮桌上还有卷籍洒落了一地，而这一切的始作俑者却是不管不顾地哭着跑远了。

　　众人皆这变故惊到，叶盈盈箭步上前将倒地的少女搀起，紧张道：“有没有哪里受伤？”

　　许书凝不顾疼痛，忙抬起双手仔仔细细检查了一番，见双手无碍是才舒了口气摇摇头。叶盈盈还是不放心，扯着她的手腕来回查看，好在唯有手臂擦到了桌角有些破皮，旁的倒是没什么大碍。

　　伤口并不是这么严重，加之学正又要到了，许书凝搀着叶盈盈起身，执意不用问医。楚竹扶起倒地的矮桌，又捡了地上的书卷，无语道：“我们楚家是三代将门，不是三代蠢材，这么多年什么攀关系的手段我楚竹没见过，这些个娘子怎偏生就认定了武将好糊弄？”

　　许书凝听了，怯怯道：“二娘子息怒，向薇她心地不坏的。”“还替她说话，你方才如何摔的，自己不知？”楚竹双手环胸，语气不善。

　　“这……”

　　叶盈盈摇头，打断了她们的谈话：“先坐。”话音刚落，学正便走进了廊屋，周围围观的闺秀一一散去，三人就原处并排而坐。

　　负责她们斋的学正是位慈眉善目的老者，姓李，面上说话时也总是笑呵呵的，就在所有人以为他人如其相那般好说话时，却见老者迈步至一个撑着脑袋打瞌睡的学子身旁，将一本厚厚的经学拍在了她的脑门。

　　这一幕硬生生将开课后就昏昏欲睡的楚竹吓醒了，她慌忙坐直身子端出认真听讲的态度，不过一炷香又散漫下来。

　　望着一如天书的经学，少女实在无聊，噘嘴一哼，提笔在纸上写下：下学吃什么？

　　写罢，她卷了纸团，伸手将其扔至一旁端坐的姑娘桌面。叶盈盈正专心致志地听着李学正的典故讲解，是时，一个纸团滚到了书面。

　　不用想也知道这是谁的作品。叶盈盈偏头，只见楚竹嘟着嘴人中夹着毫笔笔杆，口中还哼着小曲。

　　无奈之下，少女打开纸团，看了那软趴趴、瞎写一通的字，憋着笑意提笔写道：不知。

　　笔罢，叶盈盈卷好纸团，楚竹正欲伸臂去接，却看她顿了顿，将纸团丢向了另一侧，给了方才那个傻姑娘。

　　看着盈盈这般照拂那个娘子，楚竹心中直冒酸醋，罢了，盈盈的朋友便是她的朋友，何况那个小姑娘瞧着便是呆呆的，没什么坏心。

　　看着纸团上的问题，许书凝眨了眨眼，提笔写道：可曾听说太学馒头？

　　纸团在三张桌上来回传阅，许书凝写字比说话要放得开，楚竹很快便放下芥蒂与她聊开了，最后两人还在纸上画起了小像，直到夹在两人中间的叶盈盈杜绝再开小差的行为，双方只好作罢。

　　上午在枯燥的经学中度过，到了午膳时辰，下午是稍微宽松些的自选课程。

　　周围娘子们三三两两结伴离开，楚竹伸了个懒腰，对着两人道：“总算是下学了，可憋死我了。对了，书凝还没说呢，太学馒头是何物？”

　　叶盈盈亦是好奇道：“那是什么？”许书凝张了张嘴，脸都憋红了也没说出一个字，显然是怕生。因着方才的纸团，楚竹一改对她印象，鼓励道：“你说便是。对了，我姓楚，单字一个竹，你呢？”

　　许书凝看了看叶盈盈，见叶盈盈冲自己点头，是才小声道：“姓、姓许，名书凝，二娘子唤我书凝就好。”“那你随盈盈唤我阿竹就是。”

　　末了，叶盈盈对着楚竹补充道：“书凝弹得一手好琵琶，改日你也来杏花寮听听。”

　　“当真？”能被盈盈夸赞，楚竹看向许书凝的眸光带上了几分惊讶，旋即打趣起来：“那我可要点曲子了。”

　　叶盈盈抬手捏了捏她的脸，笑说：“我看书凝是脸皮薄，你倒是反之，改日了得了空，将你们脸皮匀一匀。”

　　许书凝像是不太习惯被夸赞，双手拧着袖袍，面上一片绯红，慌忙转开话题：“姐姐们还是说说太学馒头吧……太学馒头可是太学名产之一，皮薄馅大，不若……午膳去公膳房？”

　　楚竹颔首，饶有兴趣道：“说起来，我还从未去过公膳房。”

　　话罢，三人达成一致，朝着浮岚路迈步而去。

　　-

　　午膳膳时，浮岚路熙熙攘攘，可供选择的酒楼数不胜数，公膳房算不上最热闹，不过还是有许多子弟光临。

　　能在这些大酒楼里分得一杯羹，足以可见公膳房的膳食水准。

　　步入其中，与别的精致酒楼不同的是，公膳房没有二楼的雅间，不过一层面积极大足够容纳数十桌学子，尤其吸引叶盈盈的是公膳房四面的墙壁上，留下了许多墨宝。

　　有的字巧匠精工，写下的诗词意象与押韵并存，其遣词造句之精妙，令叶盈盈望尘莫及，有的字又恣意张狂，好像只是醉后随手写下，其之洒脱独具风格，定是出自大家之手。

　　叶盈盈一边观摩，一边见到了许多熟悉的名字，譬如江载舟、霍冰花、雷大学士……

　　待她恋恋不舍地收回目光，许书凝在旁介绍道：“据闻公膳房的厨娘是宫中请来的，不少的学士也跑来尝鲜呢。”

　　她话罢，楚竹唤来店中伺候的女使，点了些菜，寻了个偏僻的角落坐下。

　　“被书凝说的，我倒是有些饿了。”楚竹手肘撑着桌面托腮笑道，许书凝被她点了名儿，脸蛋一红，注意到这一点的楚竹嘴角勾起：“怎么一提名儿，书凝的脸就这样红？那……书儿？凝儿？小凝儿？”

　　许书凝的脸被楚竹声声叫得更红了，羞得急了便往叶盈盈身后躲，叶盈盈拿起木箸拍了拍楚竹的手背：“再胡闹，一会儿就唤了女使将你轰出去。”

　　“好啊你，叶大娘子的心这么快就偏了，我可不答应！”

　　欢声笑语中，菜尽数上齐，三人一人点了一个太学馒头，果真如许书凝所言，掰开时汁水还在往外涌，勾得人食指大动。

　　酒足饭饱后，叶盈盈看了看外头的天色，想到午后的第一节自选课，出声提议回寮。三人起身结账，走出公膳房，楚竹突然拉住叶盈盈，有些为难地瞧了眼许书凝。

　　许书凝猜想她们有要事相商，不方便自己在场，忙识相道：“叶姐姐，我去前面等你。”待许书凝走远，叶盈盈看向面色为难甚至流露出一丝害怕的楚竹，“这是怎了？”

　　两人相识多年，还从未见过楚竹露出这样的神情。

　　楚竹咬唇，半晌，她试探问道：“你……还记得那日醉后是如何回到杏花寮的吗？”叶盈盈被她的话问得一愣，“不是你送的吗？”

　　她睁眼后便在心中默认是楚竹送自己回的内寮，否则……还能是那三个男人？

　　沉默片刻，楚竹檀口轻启：“我也醉了，昨日我去寻兄长，百般逼问下才知是段家郎君送我归的寮……如今也不知那日夜里自己有没有说什么胡话，做没做什么傻事，惹得我都不敢去见他了。”

　　闻言，叶盈盈亦是心头一慌，忙问道：“且等等，你说你是段家郎君送你回的寮，那我岂不是……”

　　“你且安心，是我兄长送你回去的，他可不会让晏温那晦气玩意碰你。”楚竹说得随意，叶盈盈的心却在这一刻却像一团麻绳，在一瞬间打成了死结。

　　他们虽是一齐长大，是外人眼中的青梅竹马，但说到底不是兄妹，这要是被外人瞧见……

　　便是大魏风气再是开放，未婚男女这样亲密，一场非议必定免不去，以叔父与阿爹的交情，顺水推舟将她许给楚扬也不是没有可能。

　　叶盈盈脸色有些难看，思绪也飞到了远方，她从没想过婚嫁，即便是要嫁，也绝不会是楚家，更不可能是楚扬。

　　虽然楚扬做事向来不稳妥，不过眼下没有任何关于他们流言蜚语，想来是他小心避开了周遭耳目，无论如何还应谢他送自己安全归寮。

　　叶盈盈想罢，将心放回肚子里，安慰起面前的姑娘：“阿竹，这般畏畏缩缩，可不像你。”楚竹抬头，见少女嘴角漾出笑意，话音弱弱：“什么嘛，你倒是说说，如何才像我？”

　　被她问及此，叶盈盈认真回忆起与楚竹相处的点滴，她思考时眉心微微蹙起，人流在二人身边一批批来，一批批去，直直过去半刻钟，叶盈盈是才看向楚竹的眼睛。

　　少女双手扣着她的肩，极为郑重道：

　　“万物困之皆可化，独做明珠揽风华。在我心中，无论是何方面，阿竹永远是一颗不惧失败的明珠。”

　　楚竹被这番话击溃了最后一道防线，险些落泪，她伸手拉住叶盈盈，语调里是说不尽的委屈：“可是盈盈，我还是害怕，越是了解他，便越是害怕有朝一日……”

　　“别怕。”

　　叶盈盈不懂文人墨客所歌颂的情爱，也就理解不了楚竹此刻的少女心绪，不说像楚竹那般满心爱慕于段寄风，叶盈盈甚至想象不到自己将来会因什么样的人而心有波澜。

　　这一刻，她什么安慰的话也说不出口，只能紧握着楚竹的手，试图给予她一些力量。

　　不多时，楚竹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她抬头望了眼天色，闷闷道：“先回寮，午后的课可不能迟了。”

　　叶盈盈拍了拍她的背轻道了声好，两人收拾好情绪，寻到站在街角的许书凝，并肩归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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