满庭芳

　　而眼前的这位娘子，是这十多年来第一个告诉她不必妄自菲薄的人。

　　叶盈盈沉默片刻，语调认真：“书凝，你自幼熟悉曲乐，是这把昆玉伴你长大，你告诉我，若是现下上官学长用她的琴换它，你舍得么？”

　　听了她的话，许书凝紧紧抱住昆玉，摇了摇头。

　　见状，叶盈盈莞尔，轻声道：“不是最好便是最适合的。”

　　心中有股难以名状的情绪涌上，许书凝未答，只是手掌覆上琴身，指尖勾住弦丝，一曲《高山》缓缓倾泻，铮音作响，清泪从眼眶中一颗一颗滚落的意象骤然浮现，叶盈盈忍不住屏住呼吸感受着弦音中的寂寥。

　　这是许书凝弹得最随意的一次，就连指法也不知是不是对的，只凭记忆，手自己就动了，一曲毕了，她迷迷糊糊地望着对坐的少女。

　　叶盈盈从曲乐的意象中回过神，她拉住面前姑娘的手，夸赞道：“书凝，你方才那段弦音与我晨间所听的学长弦音已有异曲同工的意象之妙了！”

　　“真的？！”许书凝掩不住心中喜悦，不由得提高了语调。似是觉得自己说话声太大，她慌忙左右环顾，确认四下无人后，是才继道：“我也说不清，刚刚我好像找到了一种极为奇异的状态……”

　　“有了新的感悟，应当好好消化。”
　　“还得谢过叶姐姐……”

　　屋内，素白少女背贴门页，竖直耳朵听着屋外二人说话，可听了许久，无论是叶盈盈还是许书凝，两人竟是一句关于自己的都不曾提起。

　　好你个叶盈盈，我百般讨好，你竟是这般不知好歹！还有许书凝，亏我这般照拂于你，有了贵人就将我弃之如敝履，想必心中是瞧不起我这个庶女出身吧！

　　好，好得很！咱们走着瞧。
　　光线暗处，素袍少女的眼眸划过一丝寒芒。
　　-

　　简单用过午膳，杏花寮的门被人轻轻敲响。

　　许书凝上前开门，来者是早上那个看着就讨喜的娃娃脸，十斋斋长钟菱。小娘子手中提着一个食盒，笑眯眯道：“上门叨扰了，诸位娘子方便否？”

　　“斋长说笑了，里边请。”许书凝将钟菱迎进小院，叶盈盈闻声走出里屋，还未开口相迎，钟菱便提着衣袍走至她身侧，热情不已：“叶娘子，可用过午膳了？我带了些翠玉学坊的肉糕，你尝尝，可好吃啦！”

　　叶盈盈被她热情地拽至石桌旁，钟菱揭开红木盒，小糕点一盘一盘地往外端，招呼道：“这个是肉糕，这个是奶糕……书凝，你也来！”

　　“奶糕我路上忍不住吃了一块，叶娘子不会怪我吧？”钟菱对了对手指，大嗓门也弱了几分，叶盈盈终于找到说话的机会，笑问：“怎么会，斋长来杏花寮，应该不只是为了送糕点吧？”

　　被她问及目的，钟菱一顿，双手环胸认真思考起来，叶盈盈见状也不出声打扰，不多时，小姑娘柳眉紧蹙，望着她的眼眸，郑重道：“……对哦，我是来干嘛来着？”

　　叶盈盈一呆，旋即被她这无厘头的问题逗笑，“还请斋长再仔细想想。”钟菱沉吟一声，挠了挠脑门：“我只记得斋里的姐姐们不断嘱咐我给你提些糕点哄你开心，我来……”

　　“斋长是来登记选课表的吧。”许书凝正好从她身后走来，抽出她别在腰后的一沓纸，无奈提醒道。

　　“诶对对对，你可提醒我了。你们斋还有一个娘子呢？”

　　钟菱问罢，院内默了一瞬，紧接着另一扇门被推开，温向薇从中走出，眼眶通红，显然是哭过一场。

　　这……

　　钟菱再大大咧咧也察觉到了杏花寮中微妙的气氛，她干笑两声问道：“这是怎了？可是遇上什么难事了？”

　　温向薇欲言又止，摇了摇头，“斋长可是来叫我们选课的？”她说话时嗓音沙哑，钟菱看着心疼不已，可她不言大抵是不方便或是……不敢说。

　　心路几次回转，小娘子娃娃脸上的笑意褪了三分，从选课表中抽出三张放置桌面，淡淡道：“都来填吧。”

　　叶盈盈察觉到钟菱的变化，猜想她应是误会了，可若是自己突然解释只会让气氛尴尬，也让温向薇难堪，虽说温向薇这番作态让人不喜，不过出于教养，叶盈盈从不愿在他人面前让谁无地自容。

　　许书凝也不是痴子，她抿唇看了一眼温向薇，最后还是默声去屋中拿了套文房四宝。三个少女识相略过方才一事，围坐商讨起如何选课。

　　太学男女之院的课程内容大相径庭，尤其是女院，必学内容要比男院多上些许，除开两院必学经学以外，女学子生们还要抽出时间学习礼仪。在自选课目方面，女院也比男院要多上许多，譬如此刻三人拿到的选课表，可谓是琳琅满目。

　　被选最多的课目便是大魏四艺，茶艺、花艺、画艺、香艺，其余还有书、棋、舞、女工、曲乐、马术、射猎等等，明确规定是一人至多选择三门，多了谁也学不过来，不过每一年可以更换学习的课目，还有一些掌厨、制作胭脂之类的体验课目。

　　许书凝选得很快，她入太学便是冲着曲乐去的，剩下的便是中规中矩的花艺与棋艺，琵琶手为了琵琶，任何让手有受伤风险的都不会选。

　　叶盈盈则是首要选下了茶艺，先前给老师点茶时，老师便道她的茶差一手茶百戏才算佳品，这一次自然不会放过学习茶百戏的机会。

　　剩余的两项选择倒是令她有些纠结……

　　这时，身侧的温向薇露出一丝笑，拉住她的衣角，姿态卑微：“叶姐姐，还在生向薇的气吗？”

　　闻言，坐于一旁的钟菱悄悄竖起耳朵，偷听起二人的谈话。听了温向薇突兀的话，叶盈盈淡淡一瞥，实事求是道：“我未曾生过你的气，不过是希望你注意言辞。”

　　这一言算是警告，先前温向薇言行有失，道了歉也就不算什么大事，可她若是敢借着此事发酵，让旁人捕风捉影、误会自己，叶盈盈也绝不会姑息，她只是不愿计较，不代表有人可以踩着自己胡作非为。

　　温向薇忙掐了话头，只说：“既如此，姐姐可否允了向薇同你一齐选课？”叶盈盈默了片刻，声音无波无澜：“向薇，选课应选自己喜欢的，如若不喜，上着也没什么意义。”

　　“姐姐说得是……”温向薇讪讪一笑，不再多话。

　　钟菱歪了歪头，她其实也赞同叶盈盈的话，选课总要选自己喜欢的，不过温向薇表现得那般委屈，难道是被她们二人排挤了？

　　念头一出，就被钟菱自己否定了。

　　不说叶盈盈是叶君亦之女，许书凝也是东京数一数二的琵琶手，许是二人都是冷淡性子，温向薇融不进她们。

　　这头钟菱胡思乱想着，叶盈盈那边已经敲定了自己的选课，剩下两门课目，她选了雅乐舞与马术，还有一门掌厨的体验科目。

　　回到东京后，与楚竹还有乔曼兮的对话里，叶盈盈发觉自己一直在扬州一隅，思维也好像被固定在了一隅，这不得不让她对自己敲响警钟。

　　再过不久她便及笄了，回望过去的十五年，自己一直埋头读书，从未见过不一样的风景，若是固步自封，不去尝试新事物，那她就不会有任何的改变。

　　虽说这些课目都不是她所擅长的领域，甚至可以说是从头开始，别说跳舞她根本一窍不通，唯独有些接触的马术，也顶多是上马不抖，这还是在儿时楚扬教她与楚竹的，距今过去已有十年之久，但是就像自己对许书凝说得那般，不是最好的便是最合适的。

　　她还需要更多的挑战。

　　自小有宋青溪的言传身教，叶盈盈从不害怕困难，只害怕有朝一日会陷入自我满足，若人总是抱着高高在上的目光朝下望，只会流于自喜，困于偏见。

　　想罢，叶盈盈合上纸张，正打算递给钟菱时，却见温向薇突兀地低了下头，极快地在纸上勾了两笔，与她一齐将选课表递出。

　　少女不着痕迹地皱了皱眉，送走钟菱后，三人坐回石桌。

　　叶盈盈状若无意问道：“书凝、向薇，你们选了什么课？”许书凝回答简洁：“曲乐，插花，棋艺。”

　　温向薇扬起笑脸，紧随其后道：“茶艺，插花，雅乐舞。”叶盈盈看着她的眼睛，眼中不带一丝感情色彩，看得温向薇笑意凝固在嘴角，“叶姐姐，可是向薇脸上有什么？”

　　“无他，只是觉得你我颇有缘分，我亦是选了茶艺与雅乐舞。”叶盈盈收回目光，话音淡淡。温向薇听了，兴奋地拉着她的手腕摇晃起来：“这是好事呀，叶姐姐，往后你我可就走一道儿了！”

　　话罢，她又道：“叶姐姐随我来，我这儿有些雅乐舞的卷籍。”说着，温向薇拉着叶盈盈往自己屋中走去，独留许书凝站在原地。

　　看着二人进屋，温向薇还顺手阖了门，许书凝心中闪过一丝落寞，若是叶家娘子愿意再听自己弹几曲，给些意见就好了。

　　意识到自己被这种莫名的情绪牵着走时，许书凝慌忙拍了拍脑袋，调整好心态，抱起搁置的昆玉，回屋独自练习。

　　进屋后，温向薇热情招呼叶盈盈坐，自己则走向在一旁的书架翻找起了卷籍。

　　少女翻动着书卷，余光却落在花窗外的孤独身影，见许书凝最后独自回屋时，湿漉漉的双眸闪过一丝狰狞。

　　不多时，温向薇将狰狞掩去，侧身笑道：“姐姐，看看这本如何？”

　　-

　　翌日清晨，晨钟大作。

　　今日是太学正式授课，无论男院女院每日晨起第一堂统一是经学课，且一上便是一上午，是以所有人起得分外早。

　　杏花寮三人一齐在浮岚路吃了早点，赶往书院的路上还能瞧见三三两两的学子生咬着个馒头就往授业区赶。一行人不由得加快了脚步，走进授业区，左右分别立着一块巨大的木牌，左边写着的百川是男院书院，右边的天德则是女院书院。

　　单单一个天德书院，规模就要比整个十斋还要大上不少，书院中有适宜晴日里在外授课的廊屋，亦有适宜大雨或烈阳时授课的正堂，今日晴阳普照，授课处按规矩便是在廊屋。所谓廊屋就是一个形似走廊的屋子，四面镂空，学子们安静时还能听见有风吹起的书卷声。

　　一学年的廊屋分了两个，九斋与十斋一屋，十一斋与十二斋一屋，一人一张矮桌，位置一事没有那么多讲究，学子生们可以随意选择，也可帮人占位，譬如楚竹一早就寻好了位置，瞧见叶盈盈便招了招手示意她来。

　　叶盈盈看了眼许书凝，又看了一眼温向薇，随口道：“一起？”

　　温向薇迫不及待地点了点头，呼吸也有些急促，她早就等不及要与楚竹说话了，自己捧着叶盈盈那么久，不就是为了这一刻吗？

　　便是如今叶家圣眷再浓，哪里又比得上祖父是开国国公又手握实权的楚家呢？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