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烬之焰[西幻]

　　康诺特只觉得有些疲惫。乔希哪里都好，就是对自己的好奇心过于旺盛了，而且总是试图伸向康诺特不愿提及的方向。他一如既往地敷衍道：“每个人都有秘密。”
　　乔希鼓着腮，说：“我就没有秘密。”
　　康诺特意味深长地看着少年：“真的？”
　　乔希信誓旦旦地强调：“真的。”
　　康诺特可以肯定乔希在撒谎。
　　而乔希僵硬地转移了话题：“对了，你一直说忙着赶路、没有空闲，所以没法教我剑术。接下来这段日子又用不着我们开船，总可以教我几招了吧？”
　　康诺特心照不宣地顺着新的话题往下走——他也不想因为刨根问底而惹上其他麻烦：“就年龄和体格而言，你的剑术已经很不错了。虽说不是不能教你，但你看这船舱的高度……甲板上人又太多。这样吧，等我们解决完林德湾的事，在黑水堡下船后，我一定教你。”
　　“不会再拖了吧？”
　　“不会再拖了，我发誓。除非发生意外。”
　　“说起来你这是在干什么呢，配药？”乔希把带鞘的剑放到一边，挪到了康诺特桌前，将手肘搁在桌沿，掌根托着下巴，好奇地观察康诺特面前的瓶瓶罐罐和各式干草药。
　　康诺特晃了晃左手起第二个小玻璃罐，冲着那半瓶看不出颜色的液体露出满意的微笑：“我在准备魔药，上岛时要用。”
　　乔希马上问道：“我能帮忙吗？”
　　出乎他的意料，康诺特不但没有阻止，反而很爽快地答应了，这令乔希莫名产生了一种“自己也在战斗”的自豪感。他将衣袖卷过手肘，背脊挺得比在宫中听母亲训斥时还直：“好！那我该怎么做？”
　　康诺特从桌脚下随手拿起一瓶酒，乔希记得这是他们在抵达楚沙港后买的：“这是本地小作坊出的烈酒。价格便宜，味道很一般，但可以用来充当魔药的溶剂。”
　　“你不是术士，也能喝魔药吗？”
　　“通常不用，除非迫不得已。不过内服的药剂只占一小部分，更多的还是用来泼。”
　　“……这么简单粗暴？”
　　“就是这么简单粗暴。”
　　乔希接过那瓶烈酒，拔开瓶口的木塞，却被浓烈粗粝的气味呛得整张脸都皱了起来。他小声抱怨：“这玩意儿能喝吗……”
　　康诺特笑道：“是你们太讲究了，码头上的劳工们可没有挑酒喝的本钱。”然后，他将几份垫在纸片上的干草药推到乔希跟前。“我看你还带上了兰坎的《沃珐罕野外生物图解》，那本书很权威。能分清这几种东西吗？”
　　乔希放下酒瓶，小心翼翼地拨弄已经晒干的植物，努力和记忆中的插图对上号：“这个好像是吉罗斯苦草，血丘的特产……这块东西晒干前应该是红色的，蛇血姜？花瓣暗红偏紫，花梗带刺，圆形伴叶……应该是带毒寄生兰，俗称‘夜魔爪’那种，宫里也种有几棵。”
　　“记忆力不错，而且认得很准。”
　　“多夸点，我喜欢听。”乔希高兴地笑起来。他又指向康诺特手边的一小堆橘红色结晶。“那是火盐吧？据说只要达到足够的量，术士甚至能用它攒出一个火元素傀儡。”
　　康诺特摇头：“那样的话成本太高，还不如买几颗优质贮魔水晶划算；而真正厉害的术士根本不需要火盐。”
　　乔希若有所思地点点头，自言自语道：“看来那本二手的术士学徒笔记有所失实，得想法子搞到他们用的正经教材……”
　　“但这些知识原则上不能外传，而学院派术士口风都很紧。市面上能买到的魔法典籍要么是简单到无害的版本，要么缺乏实践价值。听说以前有本《弗列沙维叶手稿》倒是不错，但老早就被术士议会查禁了，有钱也不一定买得着。”
　　“你在术士圈子混过？听起来很熟那一套嘛。”
　　康诺特倒是很谦虚：“以前和术士搭伙赚钱时听她们提过一些。只要人脉够广，你不用去搜集情报，情报就会过来找你。”
　　“和你合作的术士，应该很厉害吧？”
　　“是的，她叫梅利妲，前些年的怪奇故事常常提起这个人。我们刚认识时，她给了我一笔钱，让我给她当半年的打手。那段时间梅利妲正在气头上，泄愤似的说了很多圈内的秘密。后来她在帝国当上了宫廷顾问，再后来又因为犯了大错，死在术士议会手里。”
　　由于眼下没有兴致打听他人的秘闻，乔希对此类缺少亮点的往事无甚兴趣。他飞快地摆摆手：“先不说这些了，快告诉我现在要配什么药，该怎么配吧！”
　　“如果是古战场恶灵造成的诅咒血雾，历史上确实有过彻底净化土地和亡魂的先例，但那种做法已经失传了。当务之急还是安全登岛、调查情况，不能指望一次行动就成功。所以我在准备最常规的驱灵魔药。和罗西娜给的魔灯一样，它没什么杀伤力，但能暂时净化周遭的环境，还能当做确认诅咒类型的试剂。”
　　“那么配方是？”
　　康诺特将炼金素材依次指给乔希看：“蛇血姜适量，安魂菊适量，贮魔水晶粉末适量，夜魔爪少许，夏十日草少许。‘点睛之笔’就是水鬼肝脏块——可惜手头没有巨蚁的胆囊，其实用那玩意儿效力更猛，现在只能退而求其次了。”
　　乔希搓了搓手，拈起一小撮安魂菊干花瓣正要放进空瓶，突然想起还有重要的细节没问：“你说的‘适量’到底是多少啊，还有，这几种材料的比例呢？”
　　“你看着放吧，差不多就行。”
　　乔希睁大了眼睛：“‘差不多就行’？你是认真的吗？”
　　康诺特一脸无辜：“我是认真的。只要材料到位，就不存在‘成不成功’的问题，只有效力强弱之分。还是靠自己总结经验吧。”
　　“这也太不着调了……”乔希嘟哝着，略一思索，将手中的安魂菊抖了抖，减去三分之一的分量。
　　接下来是两片蛇血姜——它们被削得很薄，仿佛一用力就会碎成几块。
　　放完“少许”夜魔爪和夏十日草，乔希用镊子夹起一小块漆黑干瘪、看起来有点黏的东西，据说是晒干的水鬼肝脏。幸好这份“药材”处理得足够干净，乔希没有闻到任何异味，但还是不由自主地开始想象草药医生——又或是康诺特本人——如何将体表遍布黏液、血肉极度腥臭的水鬼开膛破肚。
　　随后，他向康诺特确认：“考虑到这几种材料的活性，贮魔水晶粉末该是在烈酒之后放吧，不然好像反应会很剧烈。”
　　康诺特点点头，同时补充道：“如果害怕发生爆炸，最后一步可以让我来。”
　　“……会爆炸？”
　　“不会。”
　　“……”
　　乔希捏着瓶颈晃了晃，将干燥的草药和怪物内脏碎块混合均匀，再小心翼翼地往玻璃瓶里倒酒。烛光发黄，乔希无法判断那瓶廉价烈酒的真实色泽。碎叶底下冒出的细小气泡在略显浑浊的酒液中向上游，不算芳香的草药味混进浓烈的酒气，在舱室中缓缓扩散。
　　康诺特也一同凝视着桌上的半成品魔药。
　　这个气味和色泽很容易让他想起过去，抑或说是配置魔药的某些场景会唤起他的记忆。在更早的时候（通常指一百年前），确切地说，是康诺特深陷存在之迷思、执着于自我了结的那段时间，他也曾魔怔似的把各类毒药放进酒里，或遵循毒性累加原则，或纯属胡乱搭配，再一股脑饮下，争取实现“醉生梦死”的后两个字。
　　毒酒不总能达成康诺特的愿望，有时只会疼得他满地打滚，仿佛内脏被人用荆棘硬生生绞在了一起，却迟迟不致死；有时则见效极快，就是场面相当恐怖。
　　可即便是后者，过不了多久，他还是会在原地醒来，像街旁或陋室里苏醒的醉汉，衣裳脏兮兮的，沾着血迹和呕吐物，尽是令人厌恶的酒气。唯一不同的是他意识清醒、身体健康，毫无宿醉的痛苦，而这对他而言本身就是一种折磨。
　　也许是物极必反，熬过最艰难的时期，康诺特开始试着不去思考那些问题，转而涉足“普通人”的生活，终于让自己从没有答案的心灵迷宫中解脱出来。直到几十年后，蛰伏已久的自毁倾向又一次浮上水面，然后再重复一遍“迷惘—痛苦—自毁—释然—平静”的过程。
　　像是害怕吵醒莫莱似的，康诺特突然轻声说道：“不少术士会在施术时饮用特制魔药，以对抗魔法带来的不适感，结果因此成瘾。”
　　“我知道，据说使用元素的力量时，身体会受到‘自然的责罚’。”乔希缩了缩肩膀，一只手默默握住胸前的护符。“母亲应该跟你说过我不小心打开时空裂隙的事情。虽然那完全是无意识的行为，也被阻止了，但清醒过来时，我感受到了一种……无法形容的痛苦。”
　　瘫在兄长的怀里，好不容易才眯着眼睛看清母亲近在咫尺的惊慌无措的脸，被紧紧握住的双手没有一点知觉。衬衣被汗水浸透，脑袋和胸口火辣辣地疼。想要像婴儿似的嚎啕大哭，却连嘴都张不开。就像一只成长期的鸟被塞进了根本装不下它的笼子，冷冰冰、硬邦邦的细长铁条直接勒到了翅膀根。
　　那是乔沙利亚·多伦·伊斯普拉第一次直面自己体内的力量，某种难以言喻的恐惧也正是在那时生了根。
　　康诺特默默看着乔希，在少年的视线即将因回忆放空的瞬间拍了拍他的肩膀，再开口时语气变得很温柔：“虽然我不是专业人士，没有说这话的资格，但还是提醒一句吧——尽管我想你大概是不会当术士的，最多玩一玩贮魔水晶。万一真要走上术士的道路，也千万别用那些药，副作用太严重了。”
　　乔希心不在焉地说：“器官病变、大脑退化、失去生育能力，还有什么？”
　　“自以为能够完美地支配超越常人的力量，从而失去对外物的敬畏之心，变得短视且傲慢。这样不仅会伤害自己，而且必定会伤害别人。”
　　突然听到跳出魔法框架的大道理，乔希忍不住笑了，之前短暂存在的郁结似乎一扫而光：“你果然也是那种喜欢当‘人生导师’的大人。”
　　康诺特矢口否认：“一点也不，通常情况下我不太喜欢开导别人，或者是长篇大论地解释‘该怎么做’和‘为什么该这么做’。”
　　“可如果是你的话，凭自己的经验和声望，要说服大多数人并不困难，而且无论是教人向善还是防止作恶都很有意义，你不也经常救人吗。”
　　“我害怕因为自己一时失言而让他人误入歧途，或是引发当初无法预想的恶果。”
　　“简单地说，你害怕承担责任？”
　　“是的，我不敢也无法真正对他人负责。”康诺特坦诚地承认。“况且我的最高理想是离所有麻烦都远远的，不让自己被任何无法控制、无法预想的因素绑架。”
　　想起母亲设法让康诺特一面涉险解除诅咒，一面照顾自己这个大概不太省心的未成年人，乔希狡黠一笑：“可是麻烦会来找你呀。”
　　“现在可以加水晶粉末了，一指甲盖的量就行。”
　　康诺特毫无铺垫的话题切换叫乔希险些反应不过来。他愣了好几秒，才露出痛心疾首的夸张表情，毫不客气地小声抱怨道：“如此冷漠对待内心一片热忱的优秀后生，你以后的孩子一定很倒霉。”
　　“前提是得有个孩子，但这个可能性比我一夜之间成为魔法大师、入主术士协会还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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