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烬之焰[西幻]

　　行船顺河向北，平静的水面鲜有激浪，规律性的晃动如同孩提时安睡的摇篮。
　　就是在这样的晃动中，躺在舱室里睡觉的乔希感觉到一个湿乎乎还喷着热气的东西正拱着自己的手臂。
　　一下、两下、三下。乔希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越过肩膀回头看去，才发现是化作狼形的莫莱在催自己起床，鼻头软绵绵地抵着他的皮肤，离开时毛茸茸的脑袋擦过搭在薄被上的手肘。“完成任务”的母狼趁过道里没人，头也不回地窜回了自己的房间。
　　康诺特斜倚在舱室门口，船内空间狭小低矮，他只得微微躬身，以防将前额磕到门框上：“早上好啊，乔希。我们快到楚沙港了。”
　　乔希晃了晃昏昏沉沉的脑袋：“哦……”
　　“那本《上沃珐罕近古史》我刚看完，已经帮你收进了包袱里。”
　　“……它派上用场了吗？”
　　“很有启发，可惜作用不大。”
　　这是他离开灰岩城的第七天。晨起、赶路、宿营，每日的安排其实相当雷同，中规中矩、无风无浪，但好在眼前尽是陌生的风光，还远没到感觉乏味的时候。
　　几天下来，虽然依旧说不上有多熟悉，但乔希自认将莫莱的习性摸了个三四成：只要不会碰上普通人，或是在不需要说人话的时候，通常都会保持狼的形态；不排斥调过味的熟食；喜欢吃没熟透的苹果；讨厌大多数野鸟，乌鸦和噪鹃除外。
　　至于还算健谈的康诺特，不知为何，与他聊得越多，由此取材而写下的手稿越厚，乔希却越觉得对方陌生，也愈发偏离了自己最初的想象，就好像他或真或假的种种传奇故事只是个幌子，是为他探寻旁人无从理解的秘密所做的掩护。
　　——也许在那副温和、世故、心思缜密，性格模糊到有些难以归纳的表象之下，还藏着一个淡漠、孤独、*真实*的康诺特？
　　乔希有时会这么想，但这些念头往往很快被眼前的新风景冲散——他还是更乐意将身边的事物往好处想，更喜欢慷慨地为每个抱有好感的人假设美好的过去和未来。

　　抵达楚沙港时，乔希印象最深刻的不是繁华的海港景象，而是渗进了街道的浓郁鱼腥味。装着咸鱼的板条箱，晾晒在码头边的渔网，鹅卵石之间黏稠的黑色淤泥，仿佛每个角落都被海水腌渍过一遍。除观赏鱼外基本没见过活鱼的王子险些被呛得倒不上气，连忙捂住口鼻，向面色如常的康诺特投去求助的热切目光。
　　而令乔希意外的是，莫莱竟也好不到哪去，脸上一副恹恹的表情，一双新皮靴踩得很响，想来也是为狼的灵敏嗅觉带来的“副作用”所苦。
　　康诺特见状，将怀中几个沉重的包袱搁在一小块干燥的地上——早在河畔居民点登船前，他就把没法带走的马车卖给了当地的货运站（当然，得到的钱还是归乔希处置）——并从其中一个包裹里掏出个小布袋，抓了一小把干燥的草叶递给乔希：“嚼在嘴里也许能好受些。”
　　乔希二话不说张嘴就嚼，马上被冲击性的凉意熏得通体舒畅，独特的气味从口腔直冲大脑，也就顾不上什么鱼腥味了。
　　莫莱皱了皱鼻子：“薄荷叶？”她后退半步，表示自己并不想和乔希一样尝试。
　　康诺特说：“本来是当作汤料备着的。”当然，更主要的定位是制作魔药和剑油的炼金素材，但他不打算坦白这一点。
　　“你想得可真周到。”乔希大嚼着薄荷叶，两眼放光，仿佛从这带草腥味的土制“美食”中找到了新的乐趣。
　　年长的主心骨有条不紊地将包裹重新收置妥当，领着乔希和莫莱穿过叫卖声此起彼伏的渔业市场，继续往停有大型桅杆船的码头走。在不知情的外人看来，他就像个拖家带口的单身父亲，只是三人怎么看都没有血缘关系。
　　几十年不变的港口已经不太能满足吞吐大量货物的需求。乔希记得女大公提到过扩建楚沙港的计划，但至今还没有落实的影子。
　　从船坞到延伸至海面的长堤上，桅杆和船帆取代了箩筐、渔网和板条箱，虽说头顶的海鸟同样聒噪，但与滨海市场人声鼎沸的情形相比，前者还是要安静一些。
　　“我找‘小珍珠号’的沃杜尔船长，”康诺特叫住一位工头模样的壮汉，“是灰岩城的大老板介绍我来的。”
　　领着搬运工干活的壮汉看了眼康诺特，也没多问，伸手指向其中一面米黄底色带贝壳纹的船帆：“那你动作快点，他们快开船了。”
　　“多谢。”
　　从岸上吹来的风同样夹带着鱼腥味，不过已被稀释了许多。虽比不上直面北海寒风的锡耶柯冰原，但这里接近公国的最北端，温度自然比靠南的灰岩城低一些，等到秋冬季节更是如此。
　　乔希深吸一口带着盐味的空气，情不自禁地背诵起描述远航船只海上奇遇的诗句：“‘海妖依偎着船首像，收起被礁石划破的翼鳍，以温暖的血肉环抱冰冷的尸骸，将那铜铸的凯斯居什之骨当作自己的情郎’——埃林格尔的诗果真不错，没有比他更应景的了。而这艘船也太好看了！可惜名字有点小气。”
　　听见这话，一个穿着华丽、带着船长帽的半身人从忙碌的搬运工当中探出头：“小气吗？你是没见过真正的大型战船。和她们相比，我们的‘小珍珠’就是个精致的美人儿。”
　　循着声音的来源，乔希定睛一看，艰难地将一句“居然还有半身人船长”咽进肚里，努力不让自己露出疑似冒犯的惊讶神色。除了少数种族聚居的绝岭地区，沃珐罕其他地方已经很难见到这么入世且富有（虽然只是个船长）的非人类直立种。
　　康诺特紧走几步，向沃杜尔船长表明了来意。
　　贝默女大公假托伊斯普拉商行之名写的信函通常很有说服力——她的家族产业本就是楚沙港相关航线的重要客户，而对桑兹亚公国这么一个以贸易为核心的商业小国而言，统治者与国家的利益基本是一体的。
　　按照计划，常年在楚沙港和黑水堡之间作中程航行的“小珍珠号”将载着公国出产的珠宝和珍奇兽皮前往加弗兰帝国，再从帝国换回糖、纺织品与美酒。船上本就没有满载，多装几十号人都绰绰有余，码头上也常有花钱向货运船讨一个位置的“搭船客”。
　　不过，就算不交出这样的信函，光是康诺特“荣誉骑士”的名头及其声望也已经够用了。——当沃杜尔船长听见康诺特自报家门时，他就已经确定了“善待贵客”的方针，那张长着棕色络腮胡的脸上也露出几分滑稽的笑意。他还没来得及拆开信封，就把那叠起的带有淡淡香气的信纸揣进了衣兜。
　　而当康诺特提出“需要冒险在林德湾的海面上停一阵”，好让他去办件“要紧事”时，船长也没有讨价还价，而是欣然同意：“我们没法太靠近您要登陆的那座岛，不过船上备有木筏，只是……最后那一段您得自己划着去了。”语气中带着一点歉意。
　　“没关系，这就足够了。”康诺特微笑道。
　　沃杜尔船长抬起手，示意比他高出一大截的船员们让出一条道，招呼三位客人登上他挚爱的大船，顺便叫来搬运工把几人的行李安置到空舱室去。只见刚才背诗的金发少年迫不及待地冲上甲板，上半身越过舷墙，激动地向海面张望；女孩的动作慢一些，上船后径直走到桅杆下的木笼前，专注地观察眼前的长角四蹄生物——里面装着的三头羊是接下来近一个月航程中的储备粮。
　　各远航船上基本都有未成年的水手和勤杂工，有些是船员的儿子或其他亲戚，大部分是港口周边穷苦人家的孩子。他们工钱低，也在生活的重压下被迫变得过于勤快耐劳，向来是雇主们优先考虑的苦力来源。
　　但在沃杜尔船长听到过的传闻中，康诺特好像并没有这样年轻的伙伴：“对了，您身边的这两位是……”
　　“哦，是我临时雇的帮手。他俩手脚挺麻利，人也机灵，就指望着我给介绍个好活计。”康诺特挥手将二人招呼到自己身边，一手揽着一个，活像个炫耀孩子的父亲。
　　“有您带着，他们的前途大可以放心。”船长向他投以钦佩的目光。“说起来，这位姑娘似的漂亮小伙子总觉得有点眼熟，好像在哪儿见过。”
　　康诺特眉峰一挑，注意到乔希的表情已然僵硬起来。
　　沃杜尔船长略一思索，眼睛一亮：“说来有些冒昧，他看起来和画上的女大公竟有几分像。这该说是上天安排的巧合吧！还是说你其实是伊斯普拉家族的亲戚？”
　　康诺特嘴角上扬，拍了拍乔希的后背：“那他可真是高攀了。你说对吧，乔希？”
　　乔希依然处在慌神的状态，还想硬着头皮尝试着糊弄过去：“是、是啊，我只是个奥哈布来的乡下人，爹娘都是到城里讨生活的平民，何德何能竟与女大公殿下——”
　　康诺特直接截住乔希的话头：“——就是这样。瞧把他给紧张的，让您看笑话了。”
　　莫莱也忍不住抓住乔希的手臂将他往后拉了一把，压低嗓音小声说道：“差不多就得了，你演得好夸张。”
　　乔希干笑着低下头，后脑依旧隐隐发麻。

　　“小珍珠号”启程是在傍晚时分，沃杜尔船长与他的船员们照惯例举行了一个小小的出发仪式，听起来相当热闹——康诺特三人所住的舱室就在甲板下一层，虽然空气相对流通，但免不了被头顶的脚步声搅扰。
　　“上边动静真大啊。”乔希难得不是风风火火地推门进来，看来习惯在微晃的船舶上行走还需要一点时间。“我上去瞄了一眼，他们还真和书里写的那样，说完祝词就把酒壶扔进海里——你说，楚沙港水底下是不是堆了一层破酒壶？它们也是有收藏价值的吧？”
　　此时莫莱已经化回狼形，安静地趴在墙角，身下垫着自己的衣服。她的房间在两位男士的隔壁，但她还是更乐意待在这儿。考虑到可能会引不知情的外人说闲话，加上正值青春期的乔希也会感到尴尬，康诺特盘算着等会儿一定把莫莱打发回房。
　　而乔希的嘴就没停过：“我和舵手聊了几句——他居然是奥哈布出身，幸好我没再自报家门，不然真得露馅了——啊，差点跑题了。他给我看了海图，说从这儿到林德湾需要四五天。他还想拉着我去跟船长喝酒，可我多听你的话啊，硬是跑回来了。”
　　康诺特正坐在桌前，聚精会神地摆弄几罐装着不明草药的半透明液体，但并没有因此冷落看起来兴头很高的乔希，而是一心二用地顺着他说话：“他们这次念了什么祝词？我有些年头没坐过海船了。”
　　“‘若一帆风顺，我们将赚得黄金与美酒；若迷失方向，海神凯斯居什将为我们指路；纵使被海浪吞噬，我们的灵魂也终将在黑域重逢。’既市侩又虔诚，即通俗又有诗意，不避讳死亡这一点更是吸引人。”
　　康诺特笑了笑：“你的确是个写书的料子，碰上什么都能兴致勃勃地点评一番。”
　　乔希把细剑抱在怀里，一屁股坐到床上：“可有些最想写的事情我总是问不出来。”
　　“比如？”
　　“比如说你的秘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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