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烬之焰[西幻]

　　“呸，这羊不新鲜。”
　　“昨天杀的，凑合着吃吧。不过我记得平原郊狼也能吃腐肉呀？”
　　名叫莫莱、似乎是个狼人的女孩坐在地上，正大口嚼着康诺特和乔希带来的生羊腿，空气中弥漫着浓郁的腥膻味。
　　乔希忍不住打量康诺特借由他“召唤”出的神秘伙伴。那件衣裳对莫莱来说有些大，敞开的领口不对称地耷拉着，好在她的身材和乡间日子过得去的农家姑娘一样，算不上丰腴，但足够结实，终归把不合身的衣服撑了起来。
　　而当莫莱专注地生啃羊腿时，那群野狼竟安静地趴伏在不远处，俨然将她视作狼群的头领，说她是这片野地的“王”也不为过。
　　乔希愣愣地看着眼前这一幕，顿时觉得以往读过的传奇小说里有一半已变得索然无味。他脱口而出：“你真的是狼人？”
　　莫莱随手擦了擦沾着血和油脂的下巴，袖口很快脏成一片，这让康诺特无奈地叹了口气。她抬头看了乔希一眼，敷衍道：“算是吧。”说罢，又用牙齿从羊腿骨上猛地撕下一片肉，直看得乔希心惊肉跳。
　　康诺特则善解人意又不失含蓄地解释道：“她是‘半人半狼’的生物，但之所以变成这副模样，和那几种传统成因关系不大。”
　　乔希似懂非懂地点点头。据他所知，狼人在本质上并非独立存在的物种，而更像是某种诅咒或病症导致的“畸变”产物。但无论如何，狼人当中“人”所占的比重总是要大一些。即使最终被野兽的本能支配，它们总归“曾经为人”。
　　他在莫莱跟前蹲下，抑制住直面狼人的紧张感，试探着向她做自我介绍：“嗯……你好，我是乔希，是康诺特新招的学徒、助手兼书记员。”
　　“——以及桑兹亚公国尊贵的二王子。”康诺特补充道，脸上带着未加掩饰的笑意。
　　“康诺特！”乔希小声惊叫起来，“不是说好要保密的吗！”
　　康诺特倒是对此胸有成竹：“没必要向我们的伙伴隐瞒你的真实身份。接下来的日子里，她会和我们一块行动。”
　　乔希嘟哝着：“你都没跟她说起这事儿，怎么就知道人家会答应呢……”
　　康诺特笑了：“好吧，那我们来问问她的意思。”说罢，他也直接坐到莫莱边上，与她视线平齐，顺手帮女孩把翻起的裙摆理好。
　　乔希发现，此时的康诺特简直慈祥得像一位父亲。
　　“莫莱，我需要你帮我一个忙。”他说。
　　羊腿上的肉已被啃了个干净。莫莱将腿骨随手一扔，擦了擦嘴，问：“要我做什么？”
　　“把你的血和嗅觉借我一用。”
　　听见这样的话，乔希不自觉地往后仰了半个身位。同时，他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莫莱对自己的尊贵身份好像毫无反应。
　　莫莱吸了吸鼻子，满不在乎地点点头：“好啊。去哪儿？”
　　康诺特站起身：“风暴群岛。别怕，我们坐的是大船，稳当得很。接下来也许会去加弗兰帝国，可能要明年开春才回到这里。”
　　莫莱的脸上露出迷茫的神情，显然对这片丘陵与荒原以外的地域毫无概念，可她还是毫不犹豫地再次点头：“肉管够就行。”
　　康诺特微笑着摸摸她的脑袋：“也得多吃些果子。”
　　“我没有挑食。”莫莱为自己声辨。
　　她走到趴伏的群狼跟前，捧起领头那只毛茸茸的大脑袋，一“人”一狼前额相抵。新的头狼支着一双尖耳朵，就这么安静乖巧地趴在首领掌下。
　　莫莱没有说话，但狼显然“听”到了什么，委屈地呜咽一声，轻轻咬了咬莫莱的手腕，随即抽开身去，带着其他野狼消失在海浪般随风起伏的荒草之中。
　　莫莱站直了略显矮小的身躯，把凌乱的长发一股脑抓到肩后，叉着腰对康诺特和乔希说：“还等什么，走吧。”
　　乔希低头看着莫莱的赤足，不知为何有些心酸：“我还有一双靴子，等会儿到马车上就给你穿。”
　　而莫莱好似没听见他的话，又或是故意与他作对，抬起脚就挑草下布着碎石的地方走，对茅草叶上的锯齿同样视若无睹。还是康诺特打了个圆场：“她光脚走惯了。而且你的鞋也不适合她，等到镇子上，我会替她置办齐衣物。”
　　三人走回马车的路上，乔希跟在莫莱身后，一直试图同她攀谈——他向来是个藏不住问题的人。莫莱的话不多，反倒是康诺特替她回应了大半。
　　乔希的视线在康诺特与莫莱之间来回移动：“你们早就认识？”
　　康诺特点头道：“快五年了。”
　　乔希又问：“莫莱，你现在多大了？我们的年纪应该差不多吧？”
　　莫莱掰着指头数了数，求证般地看向康诺特：“五……六岁？”
　　见乔希被吓得一个趔趄，康诺特马上解释道：“照狼的成长速度算，她早已成年了——你瞧，她看起来的确和你岁数差不多。”
　　“哦……不对，那你究竟是人还是狼？狼人不都是人变成的吗！”
　　康诺特按着乔希的肩膀晃了晃，随口敷衍：“该知道的时候总会知道的。”
　　乔希报以怀疑的视线：“好吧……那我再提最后一个问题。”
　　康诺特悄悄松了口气。
　　“你的头发和变成狼时的毛皮有必然关系吗？换句话说，如果现在把头发剪了再变回狼，或者是把狼毛剃秃一块再变成人，那么呜——”
　　没等他说完，康诺特一手捂住乔希的嘴，一手穿过他的腋下，以尽可能温和的方式将人整个拎了起来：“求你了，换个好问题吧。”
　　莫莱更是恶狠狠地威胁道：“再对我说这种傻话，今晚喝的就是人肉苹果杂汤。”
　　康诺特将乔希放下，转而安抚正冲他龇牙的莫莱：“你也忍一忍吧，乔希不是故意的，他只是……求知欲有点旺盛。另外，他可是公国的王子，不是羊腿。”
　　“那又怎么了？”
　　“一个能吃，一个不能吃。”
　　“反正在我这儿，王子和牛羊都是一样的。”

　　当天晚上，在废弃的伐木工营地宿营时，乔希发现了康诺特叫上莫莱的另一个原因。
　　那是在点燃的篝火前，吃饱喝足的莫莱索性化作狼的形态，惬意地趴在被对半劈开的木材上，脑袋正好搁上半圆的弧面，正有一搭没一搭地听康诺特说明接下来的安排。乔希坐在火堆另一边，总觉得屁股底下的木墩硌得慌，一直试图寻找最舒服的姿势。
　　康诺特将地图展开垫在膝上，手中摆弄着附过魔的罗盘：“我们明天继续往北走，加快速度的话，晚上能在里佩尼镇落脚，顺便买些东西；再过两天就能到白木河港；从河港出发，顺河乘一天半的船，穿过西哥罗德山口，就离楚沙港不远了。”
　　横亘于桑兹亚公国北部的哥罗德山脉将大部分冷空气与南方的沃野隔绝，把冻土和苔原留给北麓与近海地带。而从索钦王国时期继承了“楚沙”一名的海港，一边连接着拐向西北出海口的淡水河，一边得益于来自南面的洋流，在一年中的大多数时间作为不冻港滋养着沃珐罕大陆的不少贸易线路。
　　当然，这些遥远且陌生的地名无法唤起莫莱的兴致，她依旧安静地趴在那儿，连尾巴都不怎么动弹。乔希则忙着在纸上记下康诺特所说的路线，还熟练地配了个简略的地图。
　　“乔希，这几天麻烦你列一份必备的物资清单，我们到楚沙港时得采购一番——就怕船上东西不全。帝国的物价比这里高，我建议在离开公国前把冬装备齐了。”康诺特嘱咐道。
　　乔希爽快地点头，同时不忘调侃一句：“你还真能省钱啊。”
　　康诺特笑道：“这是必要的生活经验——虽然你不一定用得上。”他收起地图和罗盘，用长树枝拨弄了一下篝火里的柴薪。“我来守上半夜，莫莱负责下半夜。”
　　莫莱晃了晃毛茸茸的尾巴，嘴里敷衍地发出一声沙哑的低嚎，就当是领下了这桩小任务。
　　发现康诺特把自己排除在值夜范围之外时，乔希莫名感觉到自己被冒犯了。当然，又或许不是被“冒犯”的不满，而是对自己仿佛不是在冒险、只是被护送的不甘：“等等，那我呢？你把莫莱找来，该不是对我不放心，特意再安排个人顶班，好让自己睡大觉吧！”
　　康诺特也不争辩，直接举起双手表示让步，十分自然地化解了乔希的抗议之声：“行，那乔希来负责第三班，我们正好能多休息一会儿。顺便说一句，林间的日出很美，是在宫殿中看不到的景象。”
　　乔希这才满意地收起纸卷，习惯性地向身边的人道晚安，蹬掉靴子，缩进牛皮帐篷下的铺盖里。
　　帐篷的支架是就地取材得来的粗木条，下端楔进松软的泥土。篝火处不时传来木柴烧裂的毕毕勃勃的响声。乔希侧躺着，右耳压在衣服叠成的枕头上，一手攥着薄毯虚捂住左耳，倒也能就着这些杂音勉强入睡——这也许是未来一段日子的日常，他必须适应。
　　幸运的是，乔希有着“容易入睡”的特质，不过很难说清这究竟算不算天生适合冒险。

　　康诺特伸长手臂，将乔希留在铺盖边的《上沃珐罕近古史》捞了过来，直接翻到“索钦战争与第二次猎巫运动”一章，接着前一夜暂停的位置继续往下读，权当是前往林德湾前的突击补课。
　　事实上，他已经有相当一段时间不曾认真看书了。他早就体验过一段手不释卷、如饥似渴地获取知识的生活，而在近几十年，康诺特发现，单就技术性的知识而言，似乎已经没有太多值得写进书本的新事物。
　　比起诗歌、小说与新修百科全书，对他影响更直接的，是不断变化的版图、各国的法律文书、风云人物的活跃与死亡，但这些往往要到纸面以外的世界切身体察。
　　有趣的是，半个世纪前写下这部《上沃珐罕近古史》的历史学家恰好曾是康诺特的朋友，他甚至在成书之前看到过几张布满订正痕迹的手稿——历史学家的夫人是位认真到严苛的文学家，她全程参与了书稿的写作与修订。
　　他依稀记得，作为保镖护送那对学者伉俪借道格伦维娜地区返回加弗兰帝国的旅途中，曾经发生过这样的对话。
　　“我决定了，”奥列尼·萨克维津敲了敲手中的烟斗，“如果找不到决定性的真实史料，我宁可多留点空白，也不要把话说死。为了维护自己祖先的名誉，而给一个灭亡的国家泼脏水的附会之作已经够多了，不差我这一本。”
　　康诺特正在整理斜挎胸前的皮革剑带，过了几秒才意识到对方在和自己说话——或许只是希望听到同行者的回应。他大致了解学者著书的进度：“您是说索钦战争？”
　　历史学家点点头，解释道：“那就不是场体面的战争——不是说索钦王国不光彩，而是让它灭亡的那一方有太多不能细说的污点了。无论是战争的起因，还是战后发生的事情，当时的知情者都在刻意模糊最关键的问题，后世则只能沿用前人的说法。可真相到底如何？”
　　他呼出一口烟，将忧虑的目光投向窗外沉寂的黑夜，心中满怀苦涩：“如果我们的祖国也灭亡了，未来的人又会如何书写她呢？”
　　那时的帝国正因一场军事政变而动荡不安，直到两位学者双双谢世的第二年，局面才彻底稳定下来。在这部遗作的结尾处，萨克维津夫人曾特意加引一行来自古代无名作家的诗句，当作自己和丈夫全部情感的注脚。
　　“我美丽而脆弱的祖国啊，你的风将吹向何方？”
　　半个多世纪后，火堆旁的康诺特抬头看向夜空中的繁星，放任强烈的孤独感将他包围：如果我也有祖国和故乡，我该循着哪一阵风才能找到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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