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烬之焰[西幻]

作者:森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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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八十二章永不复焉


      对安涅克沙里斯·勒纳而言,和明知道正在发生什么却无能为力的焦虑相比,躯体的伤痛不值一提。
      就算没有瑞格二世的命令,对安涅克充满敬意的士兵们也会尽心竭力地照顾他,只是这份“敬”因侯爵的怒火掺进了些许的“畏”。但他们还是会诚实地告知最新战况,给他带来纸笔,收拾好散落在床边的废纸团,再将每一封信捎到前线去。他们尽量满足了这位重伤员的要求,同时恪守着瑞格二世反复强调的原则:决不能让安涅克离开营地半步。
      而安涅克无时无刻不在想,只要能在决战之前见皇帝一面,他情愿再失去一只眼睛。
      右臂半残让他只能用左手写字,而光是动一会笔,他都需要停下来休息片刻,好让过度紧绷的肌肉再度舒展。就是在这样艰难而徒劳无功的书写中,脑海里不断翻起的记忆让本就无法愈合的疮疤变得更深。
      那是伊赛尔的愤怒尚未掀起波澜,一切冲突都还埋藏在平静之下的时候。
      处理种种繁杂事务的间隙,安涅克时常会应瑞格二世的召唤,到夏厅陪他下棋。说是“陪”,落子和接招的其实都是皇帝自己,安涅克只需要在棋盘对面看着,并借此机会报告机密消息或聊些私事。无论谈论的是什么,瑞格二世的独弈都极少被影响,安涅克也就不得不看着他从头下到尾。
      “伊赛尔殿下的成年礼快到了。我在寻找合适的礼物,正好为之前的误会向殿下赔罪。”安涅克听起来很为难——他鲜少在皇帝面前坦白自己与皇子的冲突。“或许您能指点一二。”
      瑞格二世无奈地抬眼看他:“伊赛尔又刁难你了?”他特意让安涅克陪同皇子巡视禁卫军的驻地,好为缓和二人的关系创造条件,但这还是没能奏效。
      安涅克微笑着摇头,随口将责任揽到自己身上:“那倒算不上,其实是我冒失了。”
      “唉……”皇帝鲜见地叹出了声。他将一枚棕色棋子敲在白棋的侧翼,使一个松散的包围圈成形。“我没法给什么建议,选择礼物不是我的强项。不过对伊赛尔,最好不要送剑。”
      侯爵蓝灰色的眼睛闪动了一下,无声地追问“为什么”。
      瑞格二世回答:“他从小就不喜欢武器。”
      可即便是皇帝亲口所说,安涅克还是很难相信这一点——就在不久前,身着铠甲、腰佩宝剑的皇子还当着军官们的面,让安涅克在战棋推演和带甲对练中二选一,用一场“表演”彰显“朗德侯爵代皇帝陛下向禁卫军官兵表达的关怀”。
      安涅克选择了后者,并故意输给伊赛尔,但这也无法让皇子感到高兴,回程路上他还是就着禁卫军整编的议题和安涅克辩论了好一阵。
      瑞格二世边从棋盘上拣出作废的棋子,边回忆起往事:“伊赛尔九岁时,我第一次带他到禁卫军大营里去,说这是他长大后将要指挥的第一支队伍。然后,我让他从武器架上选一把趁手的——其他的对孩子来说都太重了,所以我直接将最轻的训练剑指了出来。那时,从伊赛尔的眼睛里,我看到了恐惧和憎恶。但他什么也没有说,还是把剑接了过去。”
      安涅克盯着棋篓里棋子的反光,莫名感到一阵心慌:“可您还是得送他一把剑。”在文武百官见证下,向皇子或皇女赠送一柄精心打造的仪式剑,是帝国皇室成年礼的关键一步,而铸剑的设计图早在两个月前就交到了工匠手中。
      “是的,而且他必须接受,就像他明明不感兴趣,却还一直强迫自己修习军事,”瑞格二世又叹了口气,这是同一盘棋里的第二次,但这回要轻多了。“我感到很遗憾。”
      安涅克低下头,犹豫着开口:“您该和他谈一谈。作为一位父亲,而非君主。”一如以往,只要涉及皇室成员,侯爵的措辞就会很模糊,生怕表达出半点越线的意思。
      瑞格二世又下了一步棋:“我会试试的。”他观察着棋局的走势,将这件事轻描淡写地带过。“总之,给伊赛尔送些别的吧。也不必和其他大臣一样走正式流程,以个人身份与他接触即可,谁也不会过问。他最近都在夏厅,常陪在高缇和西尔莎身边。”
      “这不太合适……”
      皇帝早已知晓安涅克的顾虑:“我欣赏你的谦逊与内敛,但你无需因为老侯爵的背叛而反复用避嫌证明自己的忠诚,那些罪孽从来都与你无关。坦白地说,我希望你能把伊赛尔当成自己的孩子,毫无保留地教导他你所知道的一切,包括怎么征召士兵、调集资源,怎么经营一支军队,怎么处理真真假假的信息。他要学的还有很多,而我总担心时间不够。”
      “这不行,陛下,我很抱歉,”安涅克一时间语无伦次,“我做不到。”
      而瑞格二世也没再勉强他。

      ——或许正是那时的回避酿成了大祸。我只顾洗刷生父留下的耻辱,未能更坦诚地向您进言,未能及时发觉同僚已成为叛徒的爪牙,以致于放任叛乱的阴谋在狮鹫的阴影里成形,这便是我的罪孽。
      安涅克深浅不一的字迹因疼痛而扭曲变形,几近病态的极度愧疚驱使着他一次又一次写下这些字句。
      ——这是一场注定发生的对峙。可过去我们希望它不会发生,也一直假装它不会发生,这才有了今天的恶果。我始终坚信您能取得最终的胜利,但我恳求您不要亲自向皇子挥剑,您不应接受那样的惩罚。
      可无论安涅克怎么想,他最不愿意看到的事情已然发生。

      决斗的第一回合,瑞格二世与伊赛尔以及他们各自的战马堪堪错身而过。剑刃扑空后,双方冲出一段距离才回马站定,随即开始第二次冲锋。而这一次,伊赛尔成功砍下了瑞格二世坐骑的头颅,温热的马血溅了它的主人一身。
      战马倒下的同时,瑞格二世摔到了冰面上。但他用一个翻滚及时调整了身姿,顺势抬手挥剑,削断了另一匹马的后腿,使得伊赛尔也半仰着摔下马来。
      那片已反复遭受重击的冰面上,几道尚不明显的裂纹正在蔓延。即便从远处看不真切,康诺特也能察觉到势头不妙。他马上提醒身边的术士:“赫尔汀,别让他们掉下去。”
      “我知道。”
      说话间,赫尔汀已半跪着将一只手掌虚按上冰面,喷薄的魔力渗过冰层,朝瑞格二世与伊赛尔的方向延伸。湖水在这股魔力经过时迅速冻结,将随时可能破裂的湖冰加厚了几分。
      康诺特看了眼脚下,喃喃自语:“好吧,这的确很管用。”
      骤然降低的气温也让本就感到寒冷的士兵冻得瑟瑟发抖,但他们都一声不吭——双方均没有为自己的君主呐喊助威,只有屏气凝神的注视,唯恐任何轻慢之语会玷污这场难说是神圣还是堕落的对决。除了寒风呼啸与金属碰撞,湖面一片死寂。
      赫尔汀的术法也险些将父子二人直接冻在了冰上。但在极度专注的情况下,他们对周遭变化浑然不觉,甫一站定就抡起长剑向对手砍去,沾染马血的冰屑在风中四散。厚重铠甲的束缚使得他们的动作不那么灵活,体力也在被低温不断消耗,但斩击和突刺的力道丝毫未减。
      瑞格二世的钢剑被伊赛尔挡了下来,利刃从剑尖一直削到剑格,火花在刺耳嘶鸣中窜过,留下一点不起眼的豁口。
      剧烈摩擦削减了劈砍的力量,这使得伊赛尔向斜下方一侧手便能卸力甩开父亲的攻击。他随即侧踏半步,想趁着对方来不及调整姿态,一个上挑往他的咽喉划去。但瑞格二世的反应力并未因年龄增长而衰退,经验、直觉和对伊赛尔的了解,更让他在遭受攻击前就预判到了最有可能发生的情况。
      于是,他半转过身,抬起左手用铠甲挡开剑锋,顺势朝对方踏近一步。右手同时一转,反握着长剑,用配重锤从下往上撞向伊赛尔的手腕,直震得伊赛尔虎口生疼。但他依旧紧握剑柄,没有松手。
      几个回合间,伊赛尔砍坏了瑞格二世的臂甲和胸甲,铠甲凹陷处挤压着散不开的淤血;瑞格二世也挑开了伊赛尔的肩甲,被掀起的弧形合金部件之下,鲜血正从链甲缝隙中渗出。伊赛尔猛然发现,女术士给他的那枚龙鳞对外来攻击的防御似乎不再有效了。
      又一轮长剑相撞后,二人暂时退开。他们各自拄着剑站稳,但防备的姿态没有丝毫松懈,仿佛对疼痛浑然不觉,两双几乎一模一样的雄狮的眼睛凝视着彼此。铠甲下的里衣已被汗水浸透,寒冷的空气随急促呼吸涌入喉间,肺却像在燃烧。
      伊赛尔喘着粗气,冲瑞格二世冷笑道:“没错,就是这样——无论是其他国家、术士们、加弗兰的贵族,还是自己的孩子,只要分歧大到可以称作敌人,您就不会留半点情面,无论消灭敌人的方法有多卑劣,无论那意味着怎样的痛苦。”
      瑞格二世回望着他,深邃的眼神里藏着伊赛尔熟悉的漠然与不那么熟悉的愧疚:“没错。只要分歧依旧存在,异国、贵族、术士议会,那些势力就都是潜在的敌人,我们没有主动挑起战争、清算它们过去趁火打劫的罪行已堪称隐忍;若再退一步,帝国获得的不会是和平,而是被瓜分蚕食的真正的炼狱,和六百年前的索钦王国只会是殊途同归。”
      “这些都是您最爱谈的大事。那*我们*呢?”伊赛尔用力甩了一下剑,剑身倒映着阴云散开后投下的稀薄日光,“您抛弃了我,更背叛了我。您在棋盘上侃侃而谈时,对我隐瞒诅咒的真相时,可曾想到今日的情形?”
      “不。我就是太优柔寡断,过于相信你的理智足以击溃谎言营造的幻象,战胜那些一厢情愿的幼稚期许。”
      “也正是您编织了最大的谎言!您明明也是这样才得以存活,却要夺走我求生的机会!要不是母亲留下了真相,术士们给了我拯救帝国的选择,我将因您的设计不明不白地死亡,难道那才是您乐于看见的吗?!”
      与毫无保留地尽情控诉的伊赛尔相反,瑞格二世定在原处,一言不发,仿佛那里站着的只是具伤痕累累的空铠甲。
      “……您为什么不说话?”伊赛尔冲瑞格二世吼道,其中带着哽咽的哭腔,“快回答我!”
      在伊赛尔的逼问之下,军盔后终于传出沉闷沙哑的声音:“我无法回答,伊赛尔,没有答案。”瑞格二世深吸一口气,“我曾经想过,等到西尔莎恢复健康,等到把所有潜在的威胁排除干净——安涅克一直在帮忙,但他对此也一无所知。等到那时,我会亲自将这些秘密对你们说开,再一同寻找解决诅咒的方法……我也曾期待你我能坦率对话的那一天。”
      伊赛尔一时无言,头盔里回响着自己沉重的呼吸声。他的嘴唇颤动着,再次挥起长剑,朝瑞格二世冲去:“已经太晚了,父皇。永远不会有那么一天了。”
      这一次,他击中了瑞格二世的头部。后者躲闪的动作慢了一些,也没来得及举剑格挡,暗银色的军盔就这么被打飞出去。
      然后,伊赛尔看到了一张没有表情的疲惫的脸。瑞格二世比伊赛尔记忆中苍老了许多,从眼角淌到脖颈的泪痕正在冰风中凝结成白霜——他的痛苦是真的,杀意也是真的。
      再然后,决斗变成了真正的厮杀。
      伊赛尔的剑先脱了手。他没顾得上去拾,转而将瑞格二世铲倒在地,在扼住咽喉的尝试失败后,索性抡起拳头朝父亲脸上砸去:“高缇和西尔莎,她们总有一天会知道真相。”
      瑞格二世反握被砍断的佩剑,将它狠狠刺进伊赛尔的手臂,并在长子的怒吼声中回应道:“我会亲口告诉她们。”
      “哈……到那时,她们又会怎么看待你我呢?”被推开的伊赛尔吐出一口血沫,狼狈地站起身,又将自己那颗外面嵌着宝石和金丝,里面沾着血、汗与泪的头盔摘下,并随手扔开。“您实在不是合格的父亲和丈夫,而我也不是一个好兄长。”
      不仅如此,还是一个叛臣,一个逆子,一个被夹在帝国和家族之间的牺牲品,就连他最后的挣扎与死亡都将成为一场展演。
      在被瑞格二世击倒的瞬间,伊赛尔突然想起了母亲,也想起了高缇和西尔莎。哦,还有眼前这个面无表情地流泪的男人。他的脑海甚至一度闪过安涅克那幽灵似的身影。
      是的,他也曾做过这样好到不真切的美梦。
      伊赛尔颓然地跪在冰面上,尚有知觉的一只手按在腹部,一截断裂的肋骨已将内脏刺穿,但那已经算不得什么。他昂着头,眯起眼睛仰视同样伤痕累累的瑞格二世:“我会在黑域等着您,等待墨格温斯尼亚之血在灵魂的熔炉中重逢……父亲。”
      那一瞬间,伊赛尔感觉自己回到了十几年前的禁卫军大营。在幻觉中,面对父亲的示意,他摇了摇头,没有接过那把最轻的训练剑。
      而在幻觉之外,加弗兰帝国的唯一君主背对着冰冷的太阳,黯淡的剪影显得异常孤独:“但愿你能等到我。”
      “也愿这一切不再发生……”
      “是的,我也时常如此祈祷……一直如此。”
      剑光落下之际,只有伊赛尔听见了瑞格二世的忏悔:“对不起……对不起,我的孩子。我们也许有过更好的选择……”

      瑞格二世进军耶卡洛受降的同时,劳尔将军奉命返回了黑鹞营地。他需要主持善后工作,并顺路看望仍在接受治疗的安涅克。
      “你还好吗,我的兄弟。”
      安涅克闻声抬起头,那副鬼魂般形容憔悴、面如死灰的模样几乎吓了劳尔一跳。已过半百的劳尔比瑞格二世都要年长一些,但对于朗德侯爵,他是很乐意以兄弟相称的,尽管后者总是对他报以过度的尊敬。
      被“幽禁”的侯爵缓慢地眨了眨眼睛:“将军,既然您在这里……”
      ——战争结束了,自己已经没必要再说什么了。
      他扯动干裂的嘴唇,努力挤出一个凄惨的假笑,先指向墙边的火盆,又指了指床上地上布满潦草字迹的纸片:“请您帮个忙,把这些都烧了吧。”
      劳尔只扫过一眼,便沉默着收起安涅克未送出的和被退回的信,将它们攥成团投入火中,等待那些字句徐徐化为灰烬,化为终将被带进坟墓的秘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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