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烬之焰[西幻]

作者:森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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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八十一章冰风


      “西尔莎?西尔莎?嘿,醒醒——”在放空后模糊的视野中,几根纤细手指晃荡着雪白的残影,试图将神游天外的女孩拉回现实。见西尔莎终于回过神,挪到她身边的高缇松了一口气。“怎么啦,还在想昨晚做的噩梦?”
      西尔莎抖了一下,又摇头道:“不,那个梦我都快忘啦。我只是突然不记得下一步该怎么做,但被你一吓,反倒想起来了。”她抬起双手,给高缇展示缠绕在指间的紫色粗纱和织了一半的发带。
      这是她们找到的新消遣,虽然这个活计通常不是用来打发时间的:老板娘玛丽的女儿会在打理后厨之余做些织物挣外快,柳兹看见后,便礼节性地买了几件权当帮衬生意,转头就送给了她所侍奉的双胞胎以及一直陪在旁边的莫莱。
      没成想两位公主会对这些小玩意提起兴趣,又或是藏身旅店的日子实在无聊,她们干脆托玛丽送来纺线,自己编织起在平民女性当中颇为时兴的饰物,就连乔希也被拉上学了一手。至于莫莱,她对此实在毫无兴趣,唯一的尝试也以惨烈的失败告终。
      早在灰岩城的宫廷里,乔希就偶然听过贵族们对帝国现皇室发出一些奇特的抨击。之所以“奇特”,是因为此类讥讽与“得位不正”的既有争议无甚关联,反而都落在了出身、性情、生活方式之类看似无关紧要的地方:终究不是世袭贵族出身,纵使成为帝国的最高统治者,仍从骨子里透出不擅长保持姿态的粗俗,不懂傲慢,不懂享乐,无论怎么附庸风雅,本质上还是一群穿着华服的武夫。
      “铁匠的后人”,降生于锦缎襁褓的贵族有时会用该蔑称隐晦地指代墨格温斯尼亚一系(其实就连这个姓氏也被瑞格一世的父亲修改过),将白湖政变后权力洗牌带来的不安与不甘转化为辛辣的嘲弄。
      乔希很想为西尔莎她们鸣不平。虽然一开始也是被朗德侯爵半劝服半胁迫地带到夏厅,但撇开禁地必需的防备,在皇女和银盔骑士身边,能让他畅所欲言的“过分世俗”竟远胜于任何一处作风奢靡的社交场合。
      至于现在,她们理所应当似地摆弄着粗糙廉价的纱线,脸上却全然没有显露常见于落魄贵族的、从云端跌落泥淖的愠怒。
      但她们心里真的没有一丝芥蒂吗?即使毫不介意眼下的困窘,遭到兄长背叛这件事本身是否真能够释怀?乔希觉得不太可能。
      ——少说,但要多看、多听、多想。
      旅程之初康诺特提醒他要做的事,乔希的确一直在践行,只是许多无法求证的猜测唯有压在心底,而注定不能诉诸笔端。
      至少在这件事上,他猜对了。
      西尔莎从未忘记这场噩梦,甚至终其一生都没能彻底摆脱它的影响。她会梦见自己素未谋面的母亲长着和画像上一模一样的脸,面容精致秀美,却从未对她露出笑容。然后,母亲会在她面前毫无征兆地死去,裙底涌出的鲜血将西尔莎包围。温柔可靠的兄长也变了脸,从母亲的血泊中捞起一柄利刃,先是洞穿父皇的心脏,又对着胞妹举起了血淋淋的屠刀。
      她从未将这个梦讲给别人听,也庆幸高缇至少不会和她共享梦境。
      “我梦见耶卡洛在下雨。雷声好大,闪电也好吓人,几乎要把夏厅劈开——毕竟是梦里,它还真的劈开了。”早些时候面对双胞胎姐姐和骑士的关切询问,她曾若无其事地笑着说,并决定以后都这么糊弄过去。
      和手中粗纱斗智斗勇时,闲聊与沉默总是交替出现的。旅店的隔音一向不好,正午时分,众人都听见了老板娘的怒吼——她让丈夫和大儿子别再偷懒,赶紧到后厨给她和女儿帮忙。
      “难道要我一个女人教你们怎么当爹当大哥吗!”玛丽中气十足地喊道,店里随即响起熟客戏谑的笑声。
      而客房内的说笑就因这一声吆喝戛然而止。高缇鼻子一酸,又使劲把眼泪忍了回去,小声叹道:“也不知道他们到底怎么样了。”

      寒冷彻骨的冰风足以冻结滴落的汗与血,让每一次呼吸凝固在喉间,也成了一道阻绝声音的无形高墙。加弗兰帝国的两位皇帝纵马走出各自统率的大军,就这么坦然地靠近对方,在空旷的湖面隔着不到十步的距离对峙。
      谁也无法听清他们在说什么,甚至不能看清他们的表情。
      瑞格二世与伊赛尔尚未站定,列兵格温尼斯与多雷尔就在前方士兵身影的掩护下悄悄拉开了弓,无坚不摧的箭锋藏在队列缝隙的阴影里,直指伊赛尔那副金光闪闪的铠甲。
      两位弓箭手还是第一年的新兵,但已崭露头角,还在不久前的反击战中击杀了几名军官,并因此被破格选为皇帝的荣誉扈从。而用自己的箭矢诛杀伪帝,又将是多么伟大的功绩啊!无论是出于忠诚、义愤还是功利,二人早已心潮澎湃,且相信不只是自己,许多战友也抱着同样的想法。
      正北风已经小了一些。格温尼斯捏着长箭,柔韧的羊筋弦在绷紧时发出一点低鸣。她的上半身纹丝不动,只转动眼珠看了眼同伴多雷尔——已经提前说好由她先动手,要是这一箭落空,或是没能致命,多雷尔会帮格温尼斯补上。
      “谁让你们这么干的?!”
      耳畔响起的低吼吓了她一跳,拉弓的手指险些条件反射地松开,但在那之前,她的弓箭已经被按了下去——劳尔将军正好在附近。他从格温尼斯手里夺过长弓,一手握住弓臂一头,就着膝盖处的盔甲将它一把折断。
      多雷尔见状,马上收起自己的武器,深深低下了头。
      “几支冷箭不能带来光荣的胜利,而你们愚蠢的冲动将会破坏皇帝陛下的计划,并让他蒙羞。”劳尔盯着被自己缴械的士兵,直到她愧疚得几乎哭出来,直到其他怀揣小心思的官兵彻底打消了借此机会“立功”的念头。
      他又抬头看向湖面,那两个高大的身影在冰风中如同一对雕像:“这也不是你们可以插手的事情。”
      康诺特将这一幕看在眼里,也想到了许多。
      效忠皇帝的士兵想杀死伊赛尔,伊赛尔的手下未必不想杀死瑞格二世,以在最后关头扭转局势。即使叛军已经士气崩溃,也难保证混在其中的术士议会成员不会再次下黑手,用皇帝的死掀起足以搅乱整个沃珐罕的真正的风暴。
      不过劳尔将军及时阻止了弓箭手,对面也尚未出现异动。
      康诺特靠近赫尔汀,低声问道:“你对皇帝的‘祝祷’管用吗?”康诺特甚至怀疑,皇帝若是输掉决斗,赫尔汀很有可能为确保瑞格二世活着履约而直接杀死伊赛尔。
      “他现在刀枪不入。”
      “那就好。”
      如果真能看到赫尔汀的眼睛,由此读透表情的每一个细节,康诺特或许会发现术士的回答是有问题的。
      事实上,在瑞格二世提出要与伊赛尔单独对话时,赫尔汀没做任何事,也不需要做——有蛇山恶魔绝对性的“赐福”便足矣。他们甚至瞒着所有人确认过这一点。
      “你看,除了这道口子,什么伤痕都没留下。”彼时,格伦维娜要塞炉火蒸腾的居室内,瑞格二世拉上了衣襟。被匕首全力攻击的心口处只有一条极浅的血痕,留出的少量鲜血凝结得异常迅速,反倒是刀尖在即将探入血肉的瞬间化作齑粉。
      赫尔汀收起断刀:“这是蛇山恶魔的诅咒,它在证明你的灵魂已为其所有,寻常外物再不能影响你的命运。”
      瑞格二世坦然异常:“正如约定的那样。”
      “不觉得这很讽刺吗,”术士抱着手臂,神情严肃,“你不愿依靠帝国无法支配的外援,自己却在利用这种力量。”
      “所以说这是例外……一个必须成为秘密的孤例。”
      康诺特自然不知道这些。他只是想,叛军若要偷袭瑞格二世,哪怕是伊赛尔要在极近的距离内耍阴招,他(以及赫尔汀)总归能找到办法。

      作为父亲,与自己的长子重逢,到底该说些什么?瑞格二世不是没有想过这个问题。
      要放在寻常人家,“你长高了”或许是最合适的。纵是在此刻,在他们二人之间,撇开那套装束、那匹高昂着头颅的战马,撇开周遭剑拔弩张的气氛,这般话语倒也不算失实——伊赛尔的确早就与父亲长得一般高了。
      然而,在白湖的冰风中,瑞格二世说出的第一句话是:“我知道你在接回我的‘灵柩’后都干了什么。”打压军队的中坚力量,放松对贵族的控制,为讨好盟友甚至在领土问题上做出让步……任何一条都是对半个世纪以来帝国方略的颠覆,光是略做梳理,都叫瑞格二世头疼至极。
      伊赛尔心里一沉,却想不明白这份失落缘何而起。难道还能期望父亲说些别的东西吗?他不觉自己早已脸色惨白,借助马身带来的一点高度优势,冷笑着俯视眼前的敌人与至亲:“远不止那些。我还有更宏伟的蓝图,而这一切本应由您乃至过去的几代人完成。”
      “一个建立在谎言之上的蓝图。”瑞格二世无情地回击。
      按在剑柄上的手猛地收紧——就连这残酷的否定都和他的预想如出一辙:“您怎敢将和平唤作谎言!”但伊赛尔马上平复了呼吸,唯恐激烈的情绪起伏会令他露出破绽,尽管自知已被看破。
      瑞格二世缓缓摇头,近乎怜悯地审视自己的长子:“仔细想想,伊赛尔,想想你的计划会有怎样的后果。鬣狗不会和自愿拔去獠牙的狮子真心交好,它只会嘲笑你愚蠢。”
      伊赛尔寸步不让:“您更该想想,若不是过去沉淀的积怨,我们何至于此?永远高举一柄利剑,就好像哪里都是我们的敌人,好像战争是无法逃离的宿命,为此连至亲都可以弃之不顾;在血腥的胜利之后,只剩无尽的疲惫和下一次备战……为了这一切不再发生,我必须亲手让帝国改道。”
      “所以,你处决了功臣良将,打起虚假的旗号让帝国的忠诚卫士自相残杀,还想将加弗兰人用血肉换回的宝贵领土拱手相让。此举已是比弑君更恶劣的叛逆。”
      “代价,父皇,这是必要的代价!”伊赛尔提高了声量。“这些损失与长久和平相比根本不算什么,帝国只会承受短暂的阵痛——”
      瑞格二世目光灼灼:“然而这不是和平,而是绥靖,我教过这个概念吧?”
      “是啊,过去这十几年里,我们不知下了多少次战棋。您总喜欢那样‘点拨’我,还说‘要记住棋局和现实的区别’。”
      “然而你并没有记住。你想摆脱无意义的死亡,那被处决的忠诚派呢,他们不配活着?”
      “您杀的人比我还多!只因我走了一条不同的道路,您就这样否定我?!”
      “你以为过去没有人这么尝试过吗?他们甚至比你做的更多,也更纯粹,至少没有堕落到勾结外敌来挟制自己的同胞。你对和平的理解流于幼稚、自私和虚伪,不明白现在维持和平最好的方式就是警告敌人他们毫无胜算。归根结底,你从未直面战争,也不理解战争。”
      瑞格二世不近人情的冷静恰是激怒伊赛尔的火石:“可我早已是战争的受害者,就是那场‘光荣’的格伦维娜战争!就是拜您和祖母所赐!”
      伊赛尔怒目圆睁,过去的幻影让他血气上涌。他早就明白,他们永远无法说服彼此,无论用来打感情牌的是帝国这架庞大而精微的无情机器,还是可望不可即的血脉亲情。
      僵持过后,伊赛尔抬起头,怅然地仰望白湖上方灰暗的天空:“……您真的认为,我们只有这条路?”
      瑞格二世沉默以对。
      “就因为这个,就因为我背弃了您的道路……您才决定放任我成为诅咒的牺牲品吗?”伊赛尔的话音里带着他无法察觉的哭腔。“您从一开始就打算舍弃我?”
      唯有此时,瑞格二世看上去才像个有温度的凡人。他愣了一下,回答的语气软化了许多,终于流露出伊赛尔未曾见识的低姿态的自责:“不管怎样,你都没有必要暗算西尔莎,她毕竟是你的亲妹妹。”
      伊赛尔喃喃道:“可我也想活下去。”
      瑞格二世垂下双眼,沉默片刻才缓缓说道:“现在的墨格温斯尼亚家族其实已经摆脱了诅咒,你是可以活下去的,”他再度正视伊赛尔睁大的双眼,经由目光回赠其以苦涩的悲哀,“本可以活下去。”
      无需明言,伊赛尔立刻领会了这个暗示。
      在自己的父亲与君主眼中,他已是罪无可赦。
      既然如此——
      “看来只有这样,才能从没有结果的争吵中解脱。一种墨格温斯尼亚式的解决办法。”伊赛尔主动放弃了争辩。他戴上头盔,拔剑出鞘,手中沉重的质感让他拾回了久违的平静。“说真的,我很讨厌拿剑,您明明比谁都清楚。但生而浴血之人只能以血代言,而我们都不差这一条性命。一场决斗总比再来一次白湖之屠好得多。”
      然后,他听见了父亲的叹息。
      再然后,瑞格二世也拔出剑来:“如你所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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