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烬之焰[西幻]

　　冬雪尚未完全覆盖绵延的山岭，却也给红黄交错的草木铺上了一层白色。云雾缭绕间，可以远远看见建筑的残迹，通向那里的台阶则早已被野草覆盖了大半。断裂的路标上，蛇山学院的标记被雨水侵蚀得面目全非。
　　赫尔汀走在瑞格二世前方，硬底的过膝长靴敲在蜿蜒的石阶上，仿佛在试图唤醒这片沉睡已久的土地，但不会有任何声音回应他，就连鸟鸣都早已因冬天的到来暂时沉寂。
　　半山腰上曾经分布着低矮的平房。那里一度是个村庄式的小聚落，住着一些农户和渔民，以及和学院做生意的候鸟般的商人，慕名而来的异国学者和学生也会在此歇脚。断壁残垣间，水井早已干涸，填塞其中的沙石之下也许有尸骸，也许有当年儿童打闹时不慎掉落的玩具。
　　再顺着山路往上走一段，就是蛇山学院的外围地带。位居索钦王国腹地的蛇山学院不是什么战略要冲和军事重地，也就不设哨塔和暗堡，甚至没有围墙。玩心重的学生们时常偷偷跑到山里，或是去湖边垂钓戏水。
　　赫尔汀记得，一直与他关系亲密的同窗、挚友兼同事列夫是土生土长的本地人，二人也曾不止一次瞒着帕扬女士溜出学院，干了不少同龄人会干的荒唐事。到旧矿洞深处偷骨甲巨蛇的死蛋，在湖心的“幽灵岛”上实验未经导师许可的新法术，捏出毒蛇模样的注灵傀儡吓唬村里的黑心商贩……
　　对于学生们不算出格的逾矩之举，捷尔罗尼·帕扬大概早就一清二楚，只是不曾加以约束罢了。也正是因此，在帕扬女士失踪后，自己作为首席大导师代理一部分学院事务时，面对几名过于严苛的教师就“到处乱跑的学生影响学院形象”作出的指控，赫尔汀一直保持着睁只眼闭只眼的态度。
　　记忆中的画面和废墟只短暂地重合了一瞬，就在夹杂着雪片的北风中烟消云散，什么都没有留下。
　　如果此刻陪在他身边的是康诺特，赫尔汀也许愿意抱着怀旧的情绪提起一两件往事，但瑞格二世就没有这个优待了。
　　然而，皇帝总能迎着术士抗拒的姿态，用笃定的语气理直气壮地说出几乎是无理的话：“若是借助帝国的力量，要在这片旧址上重建一座蛇山学院，也并非毫无可能。不一定和记忆中的完全一样，但只要你愿意，你深爱的那面旗帜甚至可以在蛇山再次飘扬。这是独一无二的特例。”
　　看来瑞格二世是铁了心要用这诱人的价码“买下”赫尔汀的全部才能。赫尔汀扬起下颌，轻蔑地反击道：“漂亮话谁都会说。”
　　“墨格温斯尼亚家族言出必行。”
　　“即使你完整重建了蛇山学院，也只能得到一个空壳，而一个没有灵魂的空壳毫无意义。”赫尔汀接着往山顶走，那里曾坐落着学院的主塔和环楼，历经风雨洗礼的遗迹依然在山峦间傲然挺立。
　　瑞格二世紧跟在赫尔汀身后：“先搭建起骨架和血肉，总有充裕的资源再造令你满意的灵魂。帝国学院并不缺人才，他们会成为你最有力的支撑。”
　　赫尔汀直接揭穿了对方的真实想法：“你想借我的手为你培养更优秀的术士？看来我必须说明一个事实：蛇山学院的强盛不只是因为外物。索钦王国曾给予它的，现在的加弗兰帝国未必能给。北到风暴群岛，南达苍葵平原，东抵血丘，西至怒海，王国能为我们供给研究需要的任何材料，不计成败得失；不只在蛇山，我们还有好几所术士学院，几百名学者，上千家工坊，数万名工人，都能为打造同一件器物动员起来；从国王到平民，人人尊崇真理，愿意为追寻知识付出一切，哪怕自己并不聪慧。这才是蛇山的灵魂，也是索钦的灵魂。”
　　他本想就此喝退瑞格二世的妄想，然而对方却只是认真地听着，看起来毫无改变想法的意思。赫尔汀懒得辩驳，只顾着继续往上走。他的一只喜鹊已经飞到主塔的上空了。
　　“如果我们真能做到呢？”瑞格二世还在追问，话音里带着不容置疑的肯定意味。“你会看到那一天的，赫尔汀·弗列沙维叶，哪怕是在我的生命结束后。”
　　“……”
　　在被遗弃的建筑中，石头向来是坚持最久的。当木材腐蚀殆尽，也就剩这些坚硬的（也许已被打磨得平滑的）骨骼仍支撑着房屋的框架。几百年前鸟儿带来的树种落进砖缝，几百年后隆起的数根已将平整的砖面撬开，积着雪的树冠挡住了曾经正对庭院中心的阳台。
　　蛇山陷落后，这里曾燃起一场烧了近半个月的大火，但附着在砖面的焦黑痕迹如今都已褪得差不多了。
　　这就是残酷而浪漫的时间的力量。
　　赫尔汀没有进入任何一栋建筑，尽管主塔大厅里曾经有他惦记了几个世纪的贮魔水晶塔，往上的几层是他再熟悉不过的教室和实验室，炼金、治疗和狭义的魔法研究等科目分占了不同的楼层，最顶层的露台上还有帕扬留下的观星仪。
　　但他没有进去，仿佛在害怕这样会知道自己又失去了什么。
　　所以，赫尔汀只是在主塔前方短暂地停下脚步，给瑞格二世留出一点观瞻索钦伟绩的时间，便又领着他穿过庭院，绕进藏在弧形环楼背后的崎岖小道：“要召唤蛇山恶魔必须到山顶的秘密圣堂，我只能在那里打开时空裂隙。”
　　瑞格二世优雅地做了个手势：“那就麻烦你带路了。”
　　“在那之前，我建议你先想清楚自己还能够牺牲什么，和你想要达成的目的又是否对等。这是很现实的价码问题。”
　　“这位恶魔能接受讨价还价吗？”
　　“‘恶魔’只是通俗叫法，和‘邪神’基本是一个意思。事实上，这些东西就是审判者留在这个世界的眼和手，通常不会有自我意识，但蛇山恶魔比它的大多数同类高级一些……我说的太多了。你尽可以试着卖弄口才，但一切都在它的计算之中，它不可能吃亏。”
　　瑞格二世意有所指：“你对蛇山恶魔了解很深。”
　　赫尔汀快走几步，厚重的斗篷扫掉了灌木丛边缘细瘦的枯枝：“我们早就研究过这些现象，而且成果丰硕。”
　　和蛇山学院的其他部分比起来，圣堂保留得相当完整。大概是因为那里既没有书籍，也没有宝藏，除了用大理石雕刻的“播智者”，这座其貌不扬的圆形建筑内几乎空空如也，对劫掠者来说毫无价值。
　　赫尔汀走到圣堂中央，各色地砖铺就的同心圆纹样如涟漪一般展开，可惜那些花纹已被厚重的尘土覆盖。瑞格二世站在几步开外，目不转睛地看着术士念动他未曾耳闻的神秘语言。
　　应着赫尔汀口中的咒语，环形法阵的蓝色光芒透过积尘徐徐浮现。脚下略一响动，竟像是地板和墙壁以榫卯相扣，随着某处机关被打开，地面便震颤着往下沉，呛人的灰尘也跟着扬了起来。
　　“幸好这个还能用……”赫尔汀自言自语着，用一团白色火焰驱散了周遭的黑暗。
　　封闭的弧形墙面描画着神启般奇诡又生动的图景，横向形成一个没有开头和结尾的环，自上而下亦是浑然一体。在不住的震颤中，瑞格二世无法看得太真切，直到地板沉到了底，壁画不知已于哪一处戛然而止，最下方只剩手稿般随意排列的密密麻麻的符文。
　　赫尔汀走向墙边，手指在特定的几段古文字上飞快掠过，那些被碰到的地方马上亮了起来，彼此之间似有无形的丝线相连。就是瑞格二世也能清晰感觉到，某种不可见的力量正在这并不宽敞的空间内聚集、流转、扭结成团。
　　术士转身面向圆环中心，只见一团紫色的光雾从时空裂隙中奔涌而出。凭空张开的与异界相通的狭窄“窗口”不断变化着形状，肉眼只见一片浑浊的黑暗，却能引诱求知欲旺盛之人窥探深藏其中的不可名状的事物。
　　而那团光雾已飘至赫尔汀与瑞格二世前方，将自己卷成球状，仿佛一颗巨大的玻璃珠，外壳透亮，轻若无物的绛紫色在其中自由地翻滚。
　　然后，光雾竟然“开口”说话了，拖长的尾音在环形墙壁内引出空洞而粗粝的回声：“有些年头没见了，捷尔罗尼·帕扬的爱徒。怎么，故人都死光了，所以要找我叙旧吗？哦，原来还有个新客人啊——虽然我早已知道你是谁，又是为什么事而来。”
　　“说话”间，颗粒状紫光麇集而成的圆球也跟着微微震荡，这么看来倒不像是“蛇山恶魔”的本体在说话，而只是借由某种超越物质世界的媒介传声罢了。
　　瑞格二世注视着眼前奇异的景象，镇定如他，也很难掩饰发自内心的错愕：“你就是……蛇山恶魔？”
　　赫尔汀点点头：“你也听到了，用不着相互试探，直入正题吧。”
　　“好的。”瑞格二世从善如流，却还是以行礼的姿势托着摘下的头盔欠了一下身，就像在觐见什么神祇，尽管赫尔汀已经明确说过蛇山恶魔不是什么好东西。“听说只要押下足够的筹码，您就会实现他人的愿望，甚至能让命运的天平就此倾斜。”
　　蛇山恶魔发出短促而沉闷的笑声。不知为何，谁也无法透过声音勾勒出与之贴合的形象，毕竟男和女、老和少，乃至人形与异类这样的常规分类法都不可能适用于这么一种特殊的存在。如此一来，这奇诡的声音反倒像是它的“本体”了。
　　“哈哈，你说的基本属实，不过这样的敬语我已经好久没听过了。说吧，为了你的愿望，你能向我献祭什么，人世的君主？”
　　瑞格二世不动声色地回答：“这其实取决于您。要彻底解除寄生在家族血脉中的诅咒，让墨格温斯尼亚的后裔不再受到它的禁锢，我至少需要付出什么？”
　　蛇山恶魔似乎思考了一会儿，这段沉默在赫尔汀听来，就像老谋深算的守财奴在掂量手中钱袋的分量。然后，异界的“守财奴”开出了价格：“灵魂，你的灵魂。”
　　“只需要我的？”
　　“我倒是想要令堂的，那真真是一颗如假包换的铁石心肠，可惜我无法带走已经进入黑域的灵魂。不过你的也还过得去，我很中意这样的‘藏品’。这已经是最低价格了，如何？”
　　瑞格二世略一思索，竟直接点头同意下来：“可以，但最好不是现在。”
　　赫尔汀小声提醒了一句：“不要低估这个代价。灵魂被邪神当作工具甚至玩物，那样的痛苦是你无法想象的。”
　　蛇山恶魔戏谑的笑声仿佛带着倒刺，扎得赫尔汀颇感不适：“啊呀，我们的小提诺契卡可是过来人，他的话的确不假，你可得考虑清楚了。放心，我可以保证你至少还有三年寿命——你需要一定时间解决帝国的内忧外患，对吧？我真是慈悲为怀的典范。”
　　“三年啊……有点勉强。六年如何？”
　　“有意思，还真讲起价来了？好在我的时间多的是。四年又四个月，不能再长了。”
　　“成交。”瑞格二世镇定得吓人，仿佛他将被邪神要走的不是自己的性命，而只是金钱财宝之类的身外之物。
　　恶魔再次发出令人毛骨悚然的笑声：“很好。从今往后，你的后代再也无需为命定之死感到担忧。”
　　这是皇帝自己的决定，赫尔汀自然没有阻止的理由。双方达成共识后，一只冰冷的手探进瑞格二世的意识，在短暂的恍惚间，于灵魂当中烙下无法抹去的指痕。皇帝明白，这样就算交易成立了。
　　蛇山恶魔的“传声球”又跳动了一下：“看来我的老熟人也有事相求。”
　　赫尔汀犹豫着开口说道：“我想让一个人恢复记忆。”
　　“真遗憾，我不会和同一位主顾做两次交易，更何况现在的你已经再也无力付出对等的代价了。”
　　“如果让他本人来呢？”
　　“我知道你指的是谁，可怜的提诺契卡，但这件事就连我也无法做到。”蛇山恶魔鲜见地表示自己无能为力。“那已然超出了我能干预的范围。”
　　“……我明白了。”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