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烬之焰[西幻]

作者:森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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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五十七章神圣血脉


      蛇山东面的平原上,无名的湖泊直伸至山脚,据说它形成于第三纪元末期的一系列地震。六百多年的时光让赫尔汀的方位记忆出现了些许偏差,他与瑞格二世不小心落在了湖泊的另一边。
      往好处说,至少没有一出传送门就踩进深不可测的湖心。
      虽然已经下起了雪,湖面上飘荡着白茫茫的水汽,但还没有结冰。湖边的木桩系着几只木舟,它们的主人并非真正的渔民,只在农闲时捞一些湖鲜当作有限荤菜的补充,入冬后也就不再出来冒着严寒捕鱼了。
      瑞格二世解下其中一只船,二话不说便充当起了“船夫”的角色,熟稔地操作一双船桨,推着这只陈旧但结实的小船在水面平稳地滑行。
      要是让康诺特知道“皇帝亲自给术士划船”,大概又能给赫尔汀编排出一系列的俏皮话。当然,赫尔汀本人只会坦然地接受此番“特殊待遇”——他根本不在意这个。他坐在船上,身姿轻盈的注灵鸟在空中盘旋,将静谧的湖泊连同远处山麓收入眼底。
      广阔的水面几乎让人迷失方向,而长期盯着波纹又容易唤醒某种“投入镜中”一般的恍惚的冲动。瑞格二世不时抬起头,以赫尔汀的喜鹊为向导,将船划向视线以外的湖岸。
      “比起我,你应该更希望和另一个人来到这里,而且不是找到蛇山恶魔后马上就走。”瑞格二世翻着桨,意味深长地说道。他观察任何人从来都光明正大,用不着遮遮掩掩,就像巡视他治下的每一寸土地那样自然。
      赫尔汀冷冷地顶了回去:“这和你没有关系。”
      但他转念一想,又发现眼下的局势确确实实拜瑞格二世所赐,至少在一定程度上是的。赫尔汀看似对故国与母校以外的所有事情都漠不关心,就连康诺特都时常看不透他的想法,然而这并不意味着他对现状毫无思考。
      比如必将引发国际后果的黑水堡事变与皇室密切相关的隐微之处。
      再比如不久前,与安涅克计划下一步行动时瑞格二世表现出的微妙态度。
      于是,赫尔汀说道:“作为一个父亲,你表现得太过镇定;而作为皇帝又过于冒进。”
      瑞格二世打桨的动作没有一丝停顿:“我其实很慌。”
      “看不出来。”
      “以我现在的年纪看,再表里如一地作出反应实在太不成熟了。坦白地说,自打坐上皇位,我就没睡过一天安稳觉。”
      “加弗兰帝国的统治者,你应该对着那位间谍总管抱怨,而不是我。”
      “你以为我没对安涅克发过牢骚吗?”瑞格二世笑道,“但他会立刻变得比我还焦虑,所以我再也不这么干了。至少不是对着他。”
      赫尔汀感觉自己快听不下去了,还是直来直往的问责更痛快:“你比谁都清楚事情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决定解除西尔莎公主身上的诅咒时,就该想到会有这么一天。”
      瑞格二世终于停住了划船的手。他沉默了一下,将一双木桨收回船中,放任小船在湖面上微晃。他的手肘搭在膝盖上,锃亮的铠甲沾惹了水雾,挂上一层细密的露珠。他缓缓说道:“也许我早该和伊赛尔开诚布公地谈一谈……但这很可能什么也没法改变,他早已被别人以‘不恰当’的方式告知了一切。找补式的悔恨也毫无助益。”
      “据那名死去的女术士所说,你女儿的降生本身就另有所图,是在用一个诅咒消解另一个更强大的诅咒。”
      “一个刻在墨格温斯尼亚家族血脉里的诅咒。虽然只传了三代,但牺牲已经足够大了。”瑞格二世低沉的嗓音在湿润的水汽中流淌。“诅咒我们的究竟是旧加弗兰皇室,还是被我外祖父清算的贵族,又是以什么方式实现的,现在已经不可考了,只有结果——残酷的结果留了下来。”
      “族中的男性子嗣要么夭折,要么在壮年时暴亡,”赫尔汀发出一声嘲讽意味的嗤笑,“真是个温吞且漏洞百出的诅咒。”
      “但很有效。”
      在塞拉女皇登基之前,沃珐罕历史上的女性统治者一只手都能数过来,且她们即位的合法性时常受到质疑,直到瑞格一世特意修改了继承法案。
      皇帝眺望着湖面,与湖水同色的眼睛流露出一点惆怅,在他身上可谓是极罕见的反应:“我母亲的兄弟们没有一个活到二十岁。直到我出生后,她的术士才找到一种勉强对抗诅咒的方法。”
      赫尔汀知道那意味着什么:“……你并不是独子。”
      瑞格二世坦然地承认了这一点,连同为对抗诅咒所付出的已然越过道德边境的沉重代价:“我是长子,后边其实还有几个弟妹,但他们——后来就只剩‘她们’——不知道也无法知道自己的‘作用’是什么,就连自己的姓氏和身份都无从知晓。”
      “续血仪式”——将理应作用于长子的诅咒转移到非头胎子女身上,换言之,塞拉女皇的术士以新的诅咒在她的子女之间织起了一张无形的网,用“次要”的生命持续不断地供养着原本“不应存活”的人。
      即便是在魔法研究领域百无禁忌的赫尔汀,也会为这一真相感到头皮发麻:“女皇为什么只想保住你?”
      瑞格二世平静得像在讨论别人的事情:“母亲是个理性到残酷的人,这一点似乎和外祖父很像。她认为,与其被过于繁茂的枝条分散了养分,不如从一开始就只保住最茁壮的主干,而我生来就很健康。排除日后争权的可能性,对帝国也有好处。”他自嘲地笑了笑。“如果她最先生下的是女儿,那将方便许多,只要不再生育就可以了。”
      “你那些注定无法为世人所知的血亲,就只能以先天的残躯度过痛苦的一生。”
      “她们一直待在旧狱。懵懵懂懂地降生,懵懵懂懂地活着,懵懵懂懂地被她们的长兄持续蚕食着生命力,直至死去。为了不让人认出来,她们甚至被毁掉了容貌。”
      “……”
      “但这样的日子已经结束了。”瑞格二世按着自己的心脏,苦笑了一下。“我能感觉到,那张血网不久前刚被切断,有人杀死了我的妹妹们。这倒不失为一种解脱。但她们的‘供奉’仍能支撑一段时间,所以我还在这里,我的心脏还在跳动。”
      “安涅克沙里斯·勒纳知道这些吗?”
      “他只知道很少的一部分。”
      西尔莎憔悴的病容在赫尔汀脑海中一闪而过:“所以,在那对双胞胎降生后,你又开始后悔让自己的孩子承受这样的痛苦?还是突然不打算让长子继承自己的权力?”
      瑞格二世摇头:“西尔莎带着诅咒诞生,完全在我的计划之外。伊赛尔出生前,我本想寻找别的方式消除诅咒,但格伦维娜战争打乱了一切。而我的妻子……被蛊惑了。也许是我的母亲对她说了什么,也许是受到那些术士和贵族的撺掇,她决定以同样的方式保护伊赛尔,但同时给双胞胎设下诅咒的尝试最终夺走了她的生命。”
      再到如今,理应一无所知的伊赛尔发现自己的胞妹即将“夺回”属于她的一切。
      也正是因为这血网的存在,伊赛尔一定不会伤西尔莎的性命。
      瑞格二世垂下视线,神情格外苦楚:“我从母亲那里学会了如何成为配得上那顶皇冠的统治者,却始终无法做好一个父亲,甚至无法纯粹地爱任何一个人。”
      赫尔汀总觉得对方刻意隐瞒了一部分事实,比如他对亡妻所做的一切是否真的不知情,又比如他是否一度默许了先皇的选择,但现在深究这些问题已经没有多少意义。
      “被诅咒玷污的‘神圣血脉’和为了生存选择弑父的皇子,没想到现在还能见证这样的古典悲剧,”赫尔汀毫不留情地讽刺道,“而你们一家是真的无情。”
      皇帝摇了摇头:“哪有什么‘神圣血脉’?我的外祖父以军功成为贵族,他的父亲是旧加弗兰堡的税务官,再上一代则是个铁匠,这就是墨格温斯尼亚的过去。我们也不过是权力法则之下短暂获胜的得势者罢了。卑劣的、残忍的、可悲的,我从不排斥这样的形容。”
      “但皇子没必要杀你,没必要拖着整个帝国陪葬,除非这是实现某个目标的必要条件。”
      瑞格二世托着下巴,略一思索:“他恨我实在再正常不过。但很多事情单凭伊赛尔是做不到的,也没有理由,他必然和某些势力达成了交易。”
      赫尔汀直白地说道:“至少你的宫廷术士当中有叛徒——术士议会曾经试图拉拢我。”
      “果然。从在帝国境内对凡玛特使下手这点看,不只是术士,希乌斯王国也掺和了进来,他们不愿看见两国的军事联盟被我们瓦解。”瑞格二世给出自己的判断。“和谈已经破裂,接下来就要看内外两场战争怎么进行了,而我必须把持大局。”
      “你一开始该不会真打算靠谈判解决问题吧?”
      “塞拉女皇用战争换来了十五年的和平,也打光了大半个国库,我只能换一条更稳妥的道路。我不希望自己的孩子——不,加弗兰帝国的孩子——再经历一次战争。如果战争不可避免,我会尽量把战线控制在大多数平民的视野以外。”
      赫尔汀对此不太乐观:“战端一启,战线往哪里移动、冲突以何种方式收尾,就未必是你能左右的了。只要未被击溃,你的敌人就不会打消将这个国家抽筋拔骨、瓜分干净的念头,它的强大与丰饶也将成为招致劫难的原罪。”
      “我知道。战争不一定能换来和平,但妥协必然无法换来有尊严的生存,历史已经尽责地提供了足够多的镜鉴,”瑞格二世意味深长地看向赫尔汀,“比如当时的索钦王国。”
      赫尔汀猛然站起身,小船也因为这个动作剧烈摇晃起来。
      “不要提她!”他厉声警告,“你们没有资格提起她。我的祖国美丽、坚韧、强大,可她已经彻底消失了,而这片土地上每个人的祖先都是杀死她的凶手。”
      瑞格二世不动声色地调整了坐姿,稳住漂在水面的小船。紧接着,出乎赫尔汀的意料,加弗兰的皇帝缓慢地屈起双腿,在术士面前单膝跪下,姿态郑重而庄严。
      赫尔汀不由得一惊:“……你这是在干什么?”
      “谨替我的祖先就他们对索钦王国犯下的罪恶,在此作出郑重忏悔,或是谢罪——你可以理解为任何类似的意思。”一道直指过去的自我判决直敲在赫尔汀的耳膜上。“历史的疮疤已无从弥补,此心却仍可留作慰藉。”
      六百年前的死者与侵略者早已化作尘埃,索钦王国也好,平原联邦也好,如今并没有哪些国家继承了它们的法理,顶多算是旧疆域的新主人,就连仇恨都在朝代更迭中佚失,驶向过去的大船再也无法返航。能称得上那场战争当事人的,恐怕只剩一个赫尔汀·弗列沙维叶。
      这样的尴尬处境每每令他感到痛苦。
      来自六个世纪前的索钦遗民怔怔地站立着,颤抖的呼吸声在水汽中分外清晰:“我不明白你为何这么做。是真心替你的祖先悔过?还是一种讨好的手段?”
      皇帝没有抬头:“你觉得是哪一种?你希望是哪一种?”
      “无论你的动机是什么……不,我永不原谅,也无法原谅。”赫尔汀说,“如果她是自然毁灭的,由索钦人自己证明她不应存在下去,我会坦然面对她的死亡,并在收拾残局后为她殉葬。然而杀死她的是野心家、叛徒与刽子手,是我的仇敌。我没有资格替她原谅任何人。”
      “我明白了。”赫尔汀的拒绝没有在瑞格二世眼中掀起一丝波澜,也许什么事情都无法达到那样的效果。“无论你是否接受,我的忏悔都发自真心实意。”
      僵持了好一会儿,赫尔汀扶着船舷缓缓坐下,瑞格二世这才挪动膝盖恢复先前的坐姿,重新拿起手边船桨,好似刚才什么都没有发生。
      等到蛇山脚下的湖岸线闯进视野,瑞格二世又问:“你真的不考虑成为我的顾问?”
      “我拒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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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有话要说:
    虽然用了这个提要,但Sins of the Father这首歌还是放到故事主线大后期比较应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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