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烬之焰[西幻]

　　赫尔汀醒来时，康诺特就在不远处席地而坐，背靠着芬雷格西国王的棺椁。他倒是不忌讳这个。火盆也挪到了离赫尔汀更近的地方，无害的火焰在通红的木柴上跳跃。
　　剑士低着头，左肘撑在盘起的腿上，掌根托着下巴，右手拿着条没烧干净的食尸兽的断骨，在地面厚厚的积尘上漫不经心地写写画画。他刚凭记忆描画完索钦王国的纹章。线条极其简单，还有点走形，但看轮廓勉强能猜出白鹤和盾牌的模样，双剑相交处写着“为祖国”的誓词。
　　见赫尔汀扶着脑袋缓缓坐起，又用魔力捏成一只麻雀模样的注灵鸟，康诺特不动声色地抹掉这幅简陋的画，将周身灰尘拍干净，走到术士跟前，递出一块用绵纸裹好的面包和半满的锡水壶——“以防万一”捎上的贮魔水晶仍压在包裹里，但这些东西倒是派上了用场。
　　赫尔汀只啃了几口就把食物放到一边，脸色看起来还是很差。
　　“我睡了多久？”他问。
　　康诺特摇摇头：“不知道，这里又看不见太阳。考虑到我中途也忍不住打了个盹，少说也有快一天吧。”
　　“……你就一直待在这儿？”赫尔汀对此将信将疑。“你明明可以直接把我扛回监狱去。那个间谍头子手里应该有能控制我的药。”
　　“不。我有个习惯，对于睡着的人，我通常是不愿意去打扰的。更何况我不知道你的死灵术是否会引发其他后果，要是这墓里再有什么东西跑出去，麻烦可就大了。”
　　康诺特知道，按理说自己是该继续斥责对方的，但当急切的愤怒经过一段时间的冷却，他已经冷静下来，也自我劝解着接受了赫尔汀的复仇行为——想必术士早在离开旧狱时就如此计划了。
　　而赫尔汀仍对没能清算崔罗一事耿耿于怀：“你不应该阻止我。只要惩罚了那个叛徒，我自会停手。”
　　康诺特平静地反驳：“算了吧。以你当时的状态，根本没法撑到把崔罗从黑域里拖出来。”他倚着墙，放缓了说话的语气。“但我不是要阻止你，只是建议换个时间，等你完全恢复过来再说。那时我也只是气你横生枝节，没经过沟通就擅自干些我无法估量后果的事。”
　　赫尔汀沉默不语，不太情愿地接受了康诺特的“让步”。在与黑域裂隙高强度接触后，由于受到大量灵体的污染，加上吸血鬼之躯和上古符文的力量有所抵牾，他短期内也的确没法再用一次死灵术了。
　　“说些什么吧。我会听的——只是听着，”康诺特轻声说，“这样也许好受些。”
　　他等了很久，赫尔汀才勉强将怒火咽下，缓缓说道：“你应该怀疑过我会报复这里的所有住民吧。是的，我的确动了这个念头，但那既不可行，也没有意义。六百年前，平原联邦声称我犯下了屠杀的罪行，那不是事实，只有拿着武器的人会死在我手里。我从未杀害平民，那时没有，现在也不打算这么做，不像那些真的残害了所有索钦人的败类。”
　　“在那座荒岛上，我杀死了他们一次，可他们依旧折磨着我，所以有了今天的第二次。但感觉完全不同。戕害我同胞的曾是活人，而现在的我竟只能惩罚一群羸弱不堪、连生前记忆都不完整的鬼魂——”赫尔汀握紧了拳头，嘴唇因难以言喻的悲愤而颤抖。“这可真奇怪。我完全找不到复仇的快感，无论这是出于多崇高的动机。”
　　他的肩膀像受了凉一般轻轻抽动：“喉咙里又甜又腥的铁锈味，隔壁牢房传来的惨叫，被随便触摸和摆弄时那种恶心的黏腻触感……我都记得清清楚楚。那些记忆就像长着倒刺，永远卡在这里（他指着自己的心脏）。我本以为只要让他们灰飞烟灭，情况就能有所好转，哪怕只是一小会儿，没想到这根本没用。……但我并不后悔。”
　　赫尔汀停顿了一会儿，再开口时，“此身一无所有”的怆然已盖过了愤怒：“我曾让注灵鸟在耶卡洛上空盘旋过一阵，它替我看到了许多。这座繁华的城市就建立在我已故祖国的尸骸之上。而往前推算，我们所有人的祖先又是依着第三纪元的骨架借尸还魂。我们曾祝福筑成堡垒的每一块石头都像锡耶柯民族一样坚强，然而现在这两样都没有剩下。”
　　“‘巨大的牺牲应该是有价值的’——我曾坚信这一点，然而历史给了我否定的答案。这个姓氏所象征的荣光，支撑我追随着先驱探索真理的基石，发誓要为之战斗至死的理由，想要保护的人和土地……它们都消失了，只剩我独自苟延残喘。”
　　康诺特问得很直接：“有什么是我能帮你的吗？”
　　赫尔汀的回答更是干脆：“没有。”
　　剑士倒也不追问：“行，想到了就说一声，我定当效劳。”
　　术士似乎有些意外：“那个间谍头子明明指望着你来充分利用我。”
　　“你别听他乱说——我不擅长差遣人，也不喜欢这么做。”康诺特顿了顿，又补充了一句。“你放心，我会想办法解除这个什么血契。当然，恐怕你也得出力。话说回来，安涅克到底提出了什么条件，能让你同意帮这个忙？”
　　“帝国的统治者承诺会把蛇山连同他们掌握的相关资产还给我。”
　　“这还真是相当丰厚的报酬……”不得不说，安涅克（以及他背后的瑞格二世）着实摸准了赫尔汀的死穴，要不就是赫尔汀狮子大开口，但康诺特认为后者的可能性很小。
　　赫尔汀沉默片刻，突然长出了一口气：“我还以为你对我的复仇很有意见，现在看来问题不出在这。”
　　“谢谢。”他说。
　　这实属康诺特意料之外——百余年来，他听过无数次道谢，但或许是与赫尔汀冷漠傲慢的姿态形成了鲜明的反差，入耳的话语竟显得不太真切。
　　康诺特反而有些不好意思。他局促地摸了摸鼻梁：“谢什么？”
　　“没有强迫我对真正的刽子手忏悔，或是接受他们的忏悔。”
　　——原来是这件事啊。
　　康诺特摇摇头：“因为我的心里也有过仇恨。我知道那是什么感觉，所以不打算拿所谓无瑕的善恶观当武器批判你的选择。”
　　赫尔汀又问：“如果我真的是个恶人，纯粹是喜欢杀戮才造成那起惨案呢？”
　　“我可没说自己会放弃武器的批判。”康诺特拔出沉重的长剑，随手挽了个轻盈的剑花，又将它收了回去。“我看过崔罗的记忆，虽不敢说完全了解你，但至少知道你经历了什么。这就够了。”
　　多亏了萨克维津夫妇的影响，以及几乎独立于所有势力的视角，康诺特很清楚，对赫尔汀·弗列沙维叶来说，索钦战争不是新兴国家联盟对异教的讨伐，而是一场在重压下失败的卫国战争，驱使他复仇的愤怒因此也是正义且神圣的。但当索钦王国连同锡耶柯民族在历史中消亡，再也没有人会这么想了。
　　六百年后复活的赫尔汀已然失去和这个世界的所有联系。他无疑是孤独的。
　　尽管原因不同，空有思乡之情却没有故乡的康诺特同样是孤独的。仅这一个共同点，就足以让康诺特忍受赫尔汀敏感易怒的一面。
　　赫尔汀并非只知复仇的疯子：他也曾抱着导师留下的希冀，边追求真理，边将最热烈的情感倾注于索钦王国和蛇山学院，温柔地对待自己的学生和战友。即使一系列惨剧彻底改变了他的性格，前者也才是他灵魂的本色——康诺特作出了足够乐观的预期。
　　而等到术士的情绪稳定下来，康诺特终于可以放心谈起自己的事情，尽管这明明是他做出一系列选择的初衷。
　　“虽然你应该已经开始厌烦，但我还是必须追问下去。”康诺特说。“你大概和我失忆一事没有关系，但早在几百年前就见过我。至少把‘那时’的情况说出来吧。”
　　“我已经说过了。”
　　“我知道，可你明显有所隐瞒，至少说得不完整。”康诺特将姿态放得更低，“求你了，这对我真的很重要。”
　　赫尔汀这才答道：“……那时的你比现在更强大，也明白该如何正确支配龙魂石的力量——能在那种状态下保持理智，还能凭自己的意识恢复正常。”
　　康诺特按着自己的心脏，那块楔入其中的“矿石”正随他的血流一同稳健地跳动：“你知道这个东西啊。”
　　“没亲眼见过，但我的导师曾记述它的作用机理。”术士答道，“有一点很奇怪：沃珐罕的龙早在苍葵平原惨案时就灭绝了，你那块龙魂石的来历很神秘。”
　　“我醒来时它就被塞在这儿了。早期还失控过，要不是耶罗帮忙，真不知道得如何收场。我试过寻找巨龙的遗骸，但一直没什么进展。说不定要到另外几片大陆才能找到线索，但近些年一直没有跨洋的远航船。”
　　赫尔汀又说：“还有，你的同伴不曾叫过你的名字。你真的叫‘康诺特’吗？”
　　康诺特下意识握紧了拳头：“不……这是我失去记忆后自己起的。没什么特别的意思，只是为了纪念我醒来时身处的那片树林。”他摇摇头，甩开任何打岔的想法。“你说我和同伴们经过岛上的传送门，最后进入了避难所。”
　　“我个人并不确定那个传送门是否通向避难所，但邪神的意识给了我答案。在游魂聚合体之内，我无法一直保持清醒，记忆也并不完全。”
　　“这么看来，我的过去和避难所关系匪浅……该死，这都没法下手查证了。”那是全然属于另一时空、术士们的传送术也无法抵达的领域，和“神话”已经没什么差别。
　　赫尔汀一本正经地说：“所以我对你很感兴趣，并且打算继续盯着你。我的魔法无法恢复你的记忆，但可以帮助你探寻一些线索。换言之，我们对彼此都有相当的价值。”
　　听到如此直白的表达，康诺特的脸上写满了苦涩：“因为避难所？”
　　“还有那把剑，以及你提到的精灵术士耶罗，”他低着头小声说道，“也许蛇山学院的血脉并未完全断绝。”
　　康诺特看着他，心想这也的确是赫尔汀能抓住的仅存的精神寄托了，尽管早已被彻底摧毁的蛇山只剩下一片废墟：“捷尔罗尼·帕扬……我听说过这个名字。你想继承她的志向。”
　　赫尔汀笃定地回答：“是的，无论付出多大的代价。”
　　二人沉默了一会儿，康诺特有些不自在地说道：“到林德湾之前，我不止一次梦见过你。我穿过白茫茫的山野，而你就站在雪山上，风刮得很猛，身边飞着成群的喜鹊。你还对我说——”这时康诺特突然发现，自己怎么都想不起梦中听见的话了。
　　虽然被金属眼罩遮住了近半张脸，但康诺特确信赫尔汀正疑惑地皱着眉：“雪山？你是说锡耶柯冰原？但我从没在那座岛以外的地方见过你，真的没有。你确定那是我？”
　　赫尔汀不像在撒谎，而且他就不是个会撒谎的人。
　　“我不知道，”康诺特不得不承认，“但我希望是你，否则我手上的线索就又全断了。”
　　“我知道的就这些。现在，轮到我提要求了，”赫尔汀站起身，眼罩下仿佛有道无形的视线刺向不死剑士的身躯。“康诺特，我要砍下你的头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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