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烬之焰[西幻]

　　隶属于历史学院的档案馆位于帝国学院深处，藏在医学部、文学部、军事学院、神学与哲学院等学部气派的砖石建筑后，很不起眼。至于沿袭了早年间规避猎巫风险时所用的别称，实际致力于培养术士的炼金学院，则占据着建筑群中视野最好的一座。不过和帝国术士的实际水平相比，这个待遇有些虚高了。
　　出于好奇，安涅克问康诺特：“你说自己来过这儿。那是为了什么？”
　　“奥列尼·萨克维津和索雷尼娅·萨克维津，你听说过他们的名字吗？”
　　“哦，那对学上到一半就喜结连理的历史学者和大作家。我读过他们的作品。”虽然从未受过正经教育，但据说是为了“当好间谍总管”，通俗地说，也就是“更好地筹划各种密谋、审问各类犯人”，安涅克自学了不少东西，包括术士以及少数种族才会使用的古老语言，十几年下来竟比帝国学院的大部分高材生还要博闻强识。
　　康诺特接着说：“他们在旧加弗兰堡病逝。那时帝国的局势还不稳定，所以我隔了几年才得以遵照萨克维津夫妇的遗嘱，把他们的遗稿送到帝国学院的新址。”
　　安涅克对两位学界先驱显然不会抱有特别的怀念之情，但他说：“他们一定想不到，自己辛苦收集的史料会在几十年后帮上我们的忙。换句话说，他们以十分现实的方式为帝国作出了重要贡献。”
　　“什么？”看到安涅克诡异的笑容，康诺特马上后悔自己追问了这件事。
　　间谍总管得意地扬起一边眉毛：“说来你可能不信，是他们的著作为解决帝国领土问题带来了灵感，乃至为建立罗津公国提供了民族和法理上的依据。”
　　康诺特往后一仰，无奈地摇头：“我就知道……”
　　即使在休战时期，格伦维娜地区乃至其他边境线上的冲突也从未真正停息，而“西南缓冲区”的建立，是安涅克作为帝国间谍总管的得意手笔。
　　当希乌斯王国试图将苍葵平原以南收入囊中时，在皇帝授意下，安涅克抢先一步于推行种族隔离政策的希乌斯境内挑动边民起义，由此硬生生啃下了一段边境线，连同帝国主动放出的少量领土，建立起一个名义上独立的“罗津公国”，使其成为两国之间的缓冲地带。
　　按照安涅克的说法，萨克维津关于罗津地区历史源流的论述，似乎成了罗津公国获取法理宣称的重要依据。至于二人在天之灵将如何看待这个结果，恐怕就难以论说了。
　　或许是认为康诺特对此颇有微词，安涅克盯着他的眼睛说道：“瑞格一世重整大统之前，加弗兰就像个不知廉耻的荡|妇，为了一点蝇头小利竟能让渡一个行省的开矿权，甚至失去了近八分之一的领土。我们今天所做的一切不过是在还清以前欠下的债，用的还是别人早就用过的策略，而且手段要比那些混蛋温和多了。”
　　“我没有谴责你或是皇帝的意思，”康诺特摇头，“我不打算站在任何一边。”
　　除了时间——它将见证一切，为所有是非盖棺定论。

　　和康诺特预想的一样，帝国学院的院长丘帕先生显然被安涅克吓唬过不止一次。间谍总管笑吟吟地和他勾肩搭背时，他连客套话都说得磕磕绊绊，干瘦的脸上大汗淋漓，直渗进曲折的皱纹里。好在丘帕提前打发走了下属和学生，不然随时可能尊严扫地。
　　安涅克开门见山，说要查阅近年发现的重要史料：“院长，这位朋友现在可是皇帝陛下的客人，他想查一点林德湾海战的事情。至于具体原因，晚些时候我会跟您边喝茶边聊。”
　　丘帕抽出手绢擦了擦汗，打量了一下眼前穿着得体，但因体格健壮而显出一点违和感的男人。“我知道的嘛，康诺特大人，桑兹亚公国的吸血鬼猎手。”他挤出一点客套的微笑，花白的头发汗津津的，从插着羽毛的风帽下探了出来。
　　而当他得知康诺特是萨克维津夫妇的朋友，两眼瞬间放起了光，也顾不上害怕安涅克，顿时变得健谈起来。
　　萨克维津夫妇去世时，他还只是个学生，而今却已经是帝国学院的领头人了。虽然作为术士相当失败，但论起在魔法理论研究领域的造诣，恐怕整个沃珐罕都难出其右。撇开受安涅克挟制这点，丘帕其实活得相当体面。
　　对于院长突然的热情，康诺特虽不太习惯，倒也来者不拒。他清清嗓子，强行转回正题：“赫尔汀·弗列沙维叶，我想看看他的资料。手稿、传记、审讯记录，什么都行。”
　　丘帕显然对这个名字很有印象。他深吸一口气，后退半步，凝视着康诺特的红眼睛：“我明白了。虽然不一定是您想要的，但这里的确收藏了一些尚未面世或不能面世的文献，包括那本《弗列沙维叶手稿》……您二位跟我从这边走。”
　　档案馆设在一座六角厅楼里。为避免潮湿，每个书架的两头都堆着一箱打开的木炭。出于防火的需要，人们进入此地时通常拿着带玻璃灯罩的油灯，而非蜡烛。
　　丘帕领着康诺特和安涅克穿过泛滥着陈年纸张与油墨味的主厅，打开一个分库房，边把钥匙挂回腰间边说：“赫尔汀大概是当时最强大的术士了，但和他的老师捷尔罗尼·帕扬女士相比还是略逊一筹，毕竟他只当了几年首席大导师，而她直到失踪前都是校长嘛。那是个家族身份没有学界声望重要的时代。”
　　安涅克横插了一句：“看来您还记着我们一直在拨钱，指望把炼金学院发展到索钦时期蛇山学院的水准。若真是如此上心，我就先替皇帝陛下谢谢您了。”
　　丘帕马上不说话了。
　　康诺特没怎么听二人的对话，已经开始浏览书架上的种种收藏。
　　和军事学院、医学部之类“有前途”的学部相比，档案馆乃至整个历史学院的人手一向不足，近年搜罗来的古代文献又太多，以至于帮忙整理的学生根本来不及通读全文，只是扫几眼粗略归类，在书脊或纸卷绑带处挂一枚带关键词的标签了事。
　　这也给康诺特带来了不少麻烦。要不是丘帕足够识时务，直接把一册《弗列沙维叶手稿》旧抄本递到他跟前，他恐怕得对着满满当当的几个架子连同两个大木箱，做一天的无用功。
　　康诺特接过书就问：“我能把它带走吗？”
　　丘帕刚有些为难，安涅克直接堵住了他的口：“想必您早就复制过了吧？不对，以您的习惯，少说也得囤个十本八本，指不定还要送给自己中意的学生呢——如果有的话。”
　　被戳中痛点的丘帕院长嘟哝了几句，终究没能反驳，只得手舞足蹈地介绍仓库里的各类收藏，以打破方才的尴尬：“这边是血丘古城发现的法律文书，年代太久远了，和您要找的没什么关系。旁边那箱是索钦王国的宫廷文书，一直藏在地下王陵里，大概是亡国前夕藏在那儿的。这一柜是当时术士猎人收缴的魔法典籍，大部分被烧了，我们花重金从列格尼韦淘回来了一些。哦，还有这些，是四处流散的蛇山学院的文献，但恐怕混进了不少赝品。”
　　“这是什么？”安涅克指着一个半敞开的木箱打岔。
　　丘帕挠了挠脖子：“那是平原联邦时期的求赦书，其中有一部分是投降的索钦人写的。自述立场和倒戈缘由，陈列‘投诚功绩’，请求从轻发落，甚至要求加官进爵——基本都是这样的东西。不过绝大多数都来自联邦治下的普通罪犯，在没有大赦的年份尤其多。”
　　安涅克冷笑了一下：“这听起来倒挺有趣。”

　　接下来的大半天，仓库安静得只剩小心翼翼翻动纸卷的声音。三人各自翻找着一堆档案，只在看到有价值的文件时交谈几句。
　　先是康诺特找到的弗列沙维叶家族的谱系图。皱巴巴的彩印棉麻纸夹在索钦宫廷的国王起居录中，字迹已经晕得不太容易辨认了。图片一角标注着制谱年份，是458年。
　　康诺特就着箱盖小心翼翼展开它，努力辨读上面的信息。
　　“雷尼托司六世还没有出生……但赫尔汀已经在上面了。”他开始回忆自己见到的术士的年龄。二十多？三十出头？结合林德湾海战的时间一算，458年的赫尔汀顶多不过十几岁。
　　丘帕和安涅克也支着脑袋凑了过去。安涅克看了眼族谱，很快推出了原则上的继承序列：“要按长幼来算，就算由他继承王位也不奇怪。快看这儿，”他指着赫尔汀名字下的标注。那行字极小，应该是幅面有限，已经排不开了。“这里说他自愿放弃了对王位的继承权。嘿，如果不是父辈的政治策略，那还真是个高风亮节的家伙。”
　　院长耸了耸肩：“术士嘛，当个宫廷顾问就很不错了，勉强合适。国王？还是饶了我吧。”
　　康诺特瞥了丘帕一眼：“还以为您会给术士同仁们留几分面子呢。”
　　丘帕擦了把汗，回应十分诚实：“正是因为了解术士这类人，我才知道他们——我们在高位上会是什么德性。”
　　安涅克抱起手臂，眼里和嘴角都挂着明晃晃的讽刺：“对了，希乌斯王国的首都历史上曾在索钦境内，要是把这位前国王的近亲召进加弗兰宫廷，说不定还能换个强宣称用用。”
　　“开玩笑呢，别的国家能吃你这套？”
　　“康诺特，你真是毫无幽默感。”
　　心知安涅克不待见术士、嘴上还很刻薄的毛病恐怕这辈子都改不了，康诺特索性不再言语，只是继续埋头在故纸堆中寻找线索。丘帕毕竟上了年纪，翻羊皮纸也能翻得气喘吁吁。安涅克的嘴倒是难得消停了下来，以至于当他突然开口，说自己“发现了一份重要的求赦书”时，康诺特和丘帕都被吓了一跳。
　　侯爵扬起手中因为卷得太久而非没法完全摊平的羊皮纸，两眼直勾勾地盯着康诺特：“索钦人，蛇山学院出身，在林德湾海战期间向联军投降。更重要的是，这位求赦者曾经是赫尔汀·弗列沙维叶的学生和助手，而且——”
　　安涅克话音未落，康诺特已经一个箭步冲到他身边。要不是陈年的羊皮纸太脆弱，他差点就直接上手夺了过来，把丘帕吓得连声劝他“小心点儿”。
　　“谢勒大主教，赫曼提斯将军，希乌斯将军，诺列公爵，及平原联邦议事会的诸位领袖，请聆听我——罪人、异教徒、危险知识持有者崔罗·索尔高伊——谦卑的求赦。”
　　“希乌斯将军？这不是希乌斯王国名字的由来吗。”安涅克自言自语。
　　“……我于470年起师从于蛇山学院首席导师、术士赫尔汀·弗列沙维叶，并担任其助手。473年秋，受索钦王国征召，赫尔汀·弗列沙维叶加入西南第二军团，我作为助手随行，但本人从未参与作战，或表现出针对联军的任何攻击倾向。后新增两名同行者，杜雅·索耶托夫、马琳娜·瓦尔通，二人均系蛇山学院见习治疗师。476年夏，因收到海防线紧急调令，我们秘密北上，从楚沙港出海……”
　　康诺特不自觉地握紧了拳头：他感到自己离赫尔汀所说的“真相”越来越近了。
　　“……7月初，由于船队遭受重创，索钦海军退回至林德湾东部，我们于7月10日与之会合……15日，受指挥官阿纳托利将军命令，赫尔汀·弗列沙维叶乔装诈降并攻击联军船队。在此之前，该计划已于军中引发相当争议，我与部分军官曾力图劝阻，但因被上级镇压而始终未果……我等目睹索钦术士及指挥官行径，不愿坐视其因拒绝投降而造成不必要的伤亡，故于16日起义，并已向联军移交赫尔汀·弗列沙维叶等战争罪犯。蒙希乌斯将军特赦，本人已随先遣船队离开林德湾，不日将抵达山堡听从发落……”
　　“以上内容为本人——崔罗·索尔高伊亲笔所写，由随船牧师莱平转交。本人愿以生命、尊严和正确信仰起誓，上述供词绝无虚言，并真诚祈求柯塞姆教系诸神与平原联邦的宽恕。476年7月20日。”
　　“另注：蛇山学院虽隶属于索钦王国，但其中多有来自异国的学者与学生，他们潜心学术、热爱和平，并未加入索钦军与联军为敌，故恳请议事会对其从轻处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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