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烬之焰[西幻]

　　对于这个答案，康诺特并不感到意外。他肩膀微松，上半身往后一仰：“还真是瑞格二世的双胞胎女儿之一。是姐姐还是妹妹来着？”
　　“小一点儿的那个。”
　　“这么问可能不太礼貌……西尔莎公主的姐姐，还有她的兄长伊赛尔王子，应该都还健康吧。”
　　安涅克的表情有些微妙：“另外两位并没有受到诅咒的影响。”大概是为了提前堵住康诺特不合时宜的追问，他立刻补充了一句，“至于诅咒复发的‘真凶’是谁，不是你需要考虑的问题。”
　　正巧，康诺特也不打算深究这一点：“我不会没事找事。建议你也别把手伸得太长，不然会被蛇咬的。”
　　“你觉得我想插手皇室事务？那就大错特错了，我跟皇子皇女们甚至没说过几次话。”
　　说到这，安涅克像是想起什么有趣的事，又或是刻意岔开话题，再次挂上了那副看不透的微笑：“皇帝陛下一直认为，和桑兹亚公国联姻是个不错的选择。那边的二王子和两位公主年龄相仿，女大公的母亲与先皇还是表亲，联姻倒也合情合理，但总觉得差些意思。”
　　安涅克观察着康诺特愈发微妙的表情，言语间戏谑的意味越来越浓：“其实一开始是为伊赛尔皇子打算的。女大公第二次怀孕的时候，那里的宫廷术士说她将会诞下一名女婴，谁知最后生了个男孩。没错，就是你那‘小跟班’乔希，或许我们该叫他乔沙利亚·多伦·伊斯普拉。”
　　康诺特先是通身一僵，随后无奈地摇头：“果然什么都瞒不住你。”
　　安涅克笑道：“我没见过他，但我见过女大公啊，要认出他并不难。”
　　“这事儿可别让乔希知道，不然他绝对会被吓得连夜游回灰岩城去。”
　　“别担心，我犯不着拿小王子要挟女大公，既然她敢把儿子送到帝国境内，也就确信我们不会这么干。如果真要靠绑架某个人达成目的，那多半没什么胜算——支配人心才是上策。”安涅克又呷了一口酒，“还有你身边那个女孩，她不是人类吧。”
　　事到如今，康诺特也懒得强加掩饰：“你闻出来的？”
　　安涅克轻轻摇头：“是用看的——是不是真正的人类，我一眼就能看出来。你别这么瞪着我呀，我又不会为难她，她是个不会惹是生非的好姑娘。”
　　康诺特长舒一口气，又问安涅克：“那你再仔细看看我，我是人吗？”
　　安涅克将他上下打量一通，也半开玩笑半认真地回答：“你不是人，但有着人的心。”

　　若从入海口倒推回它的起点，平静宽广的休梅河自蛇山与摩恩山之间的狭长平原上蜿蜒而过，环绕着坐落在河心洲上的火港，在无名堡垒前分成两路。一路向东偏北，是后天开凿的运河，通向一望无际的白湖；一路自然水道折向南方，上游沿岸坐落着帝国曾经的首都旧加弗兰堡，再上游便是西塔河，最终归于孕育了这条漫长河流的格伦维娜山脉。
　　对于大多数国家，河流总是有着别样的意义。粮食、灾难、母亲、故乡，在历代诗人的笔下，形形色色的词汇并着形形色色的情感被附加到它身上，以至于除了唤起乡愁的功能外，河流的真容已经不那么重要了。
　　而对于不需要把它当作母亲河的外来者——此处主要是指乔希——感觉就不太一样了。
　　从小长在灰岩城的他，尚未到因长久漂流而归心似箭的年纪，不太可能对着休梅河潸然泪下。他大可以引经据典、铺陈词藻，作为旁观者坦然地给出评价，想当然地勾勒另一个国度“母亲河”的形象。
　　“这条河的确很美，”趁周围没有生人，乔希站在船尾，对着身旁的康诺特滔滔不绝，“每一段的风景都不同。黑水堡的船都快把河面挡住了，所以不算。中下游的田野看着倒舒心，我还是第一次见到大路上的驿站！桑兹亚就没这个东西。火港以东那串城镇应该有些年头了吧，码头上的石棚还是瓦萨王朝的样式。对了康诺特，你去过白湖吗？”
　　一直心不在焉的康诺特慢悠悠地回答：“上次去还是白湖政变几年后，距今也有半个世纪了。那时的耶卡洛还只是个军事堡垒，没什么好看的，现在应该大不一样了吧。”
　　“那你一定见过瑞格一世了！”
　　“皇帝哪是说见就见的。我只是临时充当信使，把一对老朋友的遗物送回帝国学院罢了——虽然学院也是在迁都后新建的，我到那儿的时候还只修了三分之一，站在后山上能直接看到湖中的小岛。”
　　乔希眼里充满憧憬：“灰岩城旁边也是有湖的，还很大，但不到白湖的一半，耶卡洛‘巨湖之城’的绰号算是起对了。说起来它底下好像有第三纪元的遗迹，不知道现在发掘得怎么样了。”
　　“不只是遗迹，还有古代王国的陵墓，有的陵墓直接修在了遗迹里，倒也般配得很。”
　　几百年前的耶卡洛还曾是索钦王国的首都，只是在它灭亡后很快没落了，旧王城宫殿的砖瓦成了后世军事要塞的奠基石。直到瑞格一世通过政变夺取皇位，并将首都迁至自己的“大本营”，那座城市才在前朝的尸骸上复活。
　　乔希吃吃地笑了，又说：“如此看来，耶卡洛的居民岂不是住在一群幽灵的头顶上。”
　　康诺特则微笑着反驳：“要按你这么说，无论走到哪里，我们都踩在厚厚的尸骨堆上，不是更吓人？”
　　大概是不知不觉受了安涅克的影响，对着仿佛长了两人份的嘴，随时随地可能突发奇想，身为彻头彻尾的乐天派，偶尔却会多愁善感的乔沙利亚王子，康诺特也起了点捉弄的心思。
　　他清了清嗓子，故意压低声音说：“我已经和朗德侯爵商量好了。等到了耶卡洛，我们就住进皇宫去。那里房子多，够宽敞，你吃住也会更习惯。抱歉，你的身份实在瞒不下去了，索性坦白了吧，瑞格二世应该会顺势将你视作公国的使者，这样反倒安全。”
　　他装得很像，严肃、诚恳、无奈、愧疚混在一块，叫人很难不相信。乔希顿时吓得脸色煞白，额头直冒汗，嘴半张着，半天才抓住康诺特的袖子挤出一句话：“不行！天啊，就现在这种局势，你怎么能——”
　　见乔希的反应比想象中还大，意识到自己有些过分了，康诺特当即向他道歉：“刚才就是个玩笑，别人还不知道你到底是谁呢。我们只是去侯爵的宅邸住些日子。”他嘴上连说“对不起”，心里却想着乔希未免太好糊弄了，以后还得防止他遇上真正招摇撞骗的家伙。
　　“朗德侯爵的家？那也好不到哪去啊！他会一直盯着我们！”
　　“放心吧，他可没那么闲。”康诺特拍了拍乔希的肩膀。“侯爵的宅子在城市边缘，不容易引人注意，附近还有森林，莫莱可以在那儿尽情撒欢。”
　　听康诺特这么一说，乔希才安心了几分，但还是花了好一会儿才真正平静下来，继续迎着方向不定的风，远望河畔平原上升起的炊烟。

　　光线正好的时候，白湖就像一面巨大的镜子；沿岸有人居住的地方，湖畔伸出水面的栈道和台阶则是一段不规则的花边。进出白湖的大小船只多集中在离岸不远的水域，将更广阔的水面留给了传说里的湖中仙女和现实中的鱼虾。
　　康诺特等人抵达耶卡洛时已是黄昏，湖面流动着鱼鳞般细碎的金光。船只停泊或起锚时，用牛角吹出的号子在水上传得很远，就像用石子打的水漂，直到掠起的涟漪渐渐小下去。
　　精心规划建起的皇都与自然发展后分区翻新再造的黑水堡不同，哪怕是滨水的码头与市场，按理说最容易被潮湿的污泥侵蚀，被低矮破旧的平房和横七竖八的铺面挤得不好下脚，这里却意外的布局规整，秩序井然，就连晒网的架子都默契地在空地上排成了方阵。
　　城市中心的街道更是宽敞洁净，两旁建筑的鼓状柱础保持着原始的石纹，塔楼上方也不设造像，而是就着红砖作普通的尖顶，朴实厚重，但不失气势。平坦的石板道路与其说像延伸的血管，更像方方正正的棋盘，就连转弯处都是棱角分明的。
　　和黑水堡活泼到轻浮的做派相比，大概是因为居于大陆腹地，受着更纯正的帝国文化的影响，又生活在这么一座由军事要塞改建而成的城市，耶卡洛的市民们似乎性格更内敛，就连穿的衣裳都保守了许多。他们不那么爱笑，招揽生意时比起叫卖更喜欢用木牌和招贴画，酒馆喧哗的程度也比别处小，但还远不至于冷漠。
　　下船、登岸，乘着马车直奔侯爵府邸。藏在耶卡洛东北角的庄园由带着铁栏的高墙围起，背倚布满森林的丘陵，比城市中心僻静不少。高墙里的庭院显然没怎么打理，人工种植的花毛茛和候鸟带来的野生翠雀、石盆枯骨菊混在一块，草叶底下藏着可药用的虎纹菌和有毒的寻血黄菇，弧状的花圃走了型，只能靠鹅卵石铺开的道路推想最初设计的形状。
　　即便如此，也不能说这座庄园是破败寒酸的，至少它与耶卡洛主城风格一致的建筑完整无缺，支撑贵族身份的架子还在。而当康诺特他们抵达时，还有人正拿着剪刀修理雕像周围的花草——虽然干这活的人有且只有一个，活也干得有些粗糙。
　　事实上，偌大的朗德侯爵府里，乔希只发现了寥寥五个仆从，而他们甚至不像是贵族家里会有的佣人：修剪花草的是个不能说话的小伙子，他的主业其实是管理马厩；跛足的厨娘已经五十多岁，面容与大多数人的祖母一般和蔼，视线却很锐利；打扫卫生的总算是个十几岁的小姑娘，但她一直不与新来的客人说话；两名侍卫除看门外，还兼着搬运之类的杂务。
　　总而言之，很难想象皇帝的宠臣住在这么一处冷清的寓所。屋内的各式家具倒是足够精致典雅，座椅、长桌或橱柜外镶嵌着象牙或镂空的金银薄片，除此以外没有太多奢侈的陈设。大多数房间上着锁。本应挂着祖先画像的墙面一片空白，只孤零零地擎出几盏烛台。

　　康诺特三人在临时收拾出的几个空房间里安置下来。等用过餐并沐浴后，安涅克把康诺特叫到自己房间，说要去觐见瑞格二世。
　　他下意识看向窗外，只见月亮已经升到了窗沿上：“……现在？”
　　“是的。”已换上贵族便服的安涅克理直气壮地回答。他指着摆在桌面的一套新礼服，示意康诺特尽快换上。“现在去不会撞到其他大臣或内廷的人，我和皇帝陛下通常也是在这个时候议事的。”
　　康诺特只得依言换上那套用皮革和丝绸制成的帝国宫廷礼服。深棕色的长外套上布有黑色的蔓草暗纹，和里面的黑色衬衣正相称。圈在腰间的两条皮革带预留了挂礼仪剑的金属环。安涅克见康诺特动作生疏，索性自己上手，帮忙把半袖手套侧面的系带绑好。
　　康诺特脖子微微后仰，给安涅克留出动作的空间：“当年在山堡就想说了，你很会打扮嘛，比我强多了。”
　　安涅克笑了笑：“其实这都是继承爵位之前紧急学来的，不然就要露怯了。”
　　前往皇宫的马车上，康诺特和安涅克面对面坐着，后者时刻不忘交代觐见时的必备事项，尤其是瑞格二世的头衔问题。
　　“看在我的面上，皇宫的人不会为难你，但是必须注意措辞和着装。按照内阁近期修订并公开的正式称谓，他是加弗兰帝国皇帝，上古贤者的正统后裔，金色双头狮鹫的化身，萨拉德国王，桑兹亚的守护者，上沃珐罕、格伦维娜与锡耶柯的尊贵领主。”
　　“‘格伦维娜’那段是新近加上去的？”
　　“帝国对那片土地拥有不容置疑的法理宣称，现在很有必要强调这一点。”
　　康诺特忍不住抱怨：“喂，等等，难道我真要把这一长串头衔背下来？”
　　“不，非外交场合用不着这么做，你只要恭敬地称呼他为‘皇帝陛下’就够了。沃珐罕大陆只有一个帝国，也只有一位皇帝。”
　　——可我并非帝国的子民，严格意义上甚至不算是桑兹亚公国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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