革命往事

　　那个春天的气氛不同以往，空气里充满的不仅是节气的萌动，还有着年轻人澎湃的心潮。伟大领袖发出最高指示，要培养新一代革命的接班人，由他们来改造世界。青年们倍受鼓舞，在热烈的讨论会上，个个都表态要当光荣的革命小将。至于什么是革命，要革谁的命，他们还不大清楚，然而这根本不是问题。革命的方向有伟大领袖来把握，前途和命运有伟大领袖来指引，只要听他老人家的话，怎么会有错呢？

　　年轻的心充斥着激昂的语句，缀满了强烈表达爱憎的惊叹号。为有牺牲多壮志，敢教日月换新天！要扫除一切害人虫，全无敌！还有那恨不能高呼一千次一万次的：伟大领袖万寿无疆！万岁万岁万万岁！这些话语由不同的嗓子尖利地重复着，人人都兴奋得声嘶力竭。龙富荣自然也不例外。他很快熟悉并掌握了这一套语言，说的熟极而流，再也没有过分紧张的危险了。当他站在工厂礼堂台上领着大家喊口号的时候，感到自己的心和千万个人的心在一同跳跃，和组织融为了一体，每个人都是革命战友，是亲兄弟。他望着台下的人群，只见到黑压压的头颅连成一片，已经分辨不出个体的存在。

　　他走下台去，换了另一个团干部上台。经过云书记身边时，她笑吟吟地看着他，脸蛋儿红红的，很饱满，像是——书上说的，像是秋天的苹果。龙富荣一板一眼地想着形容词，向着她微笑。云书记突然就不笑了，嗔怪地瞥了他一眼，转过头去。龙富荣不懂她这是怎么了，想着难道是自己方才说错了什么话？可此刻如雷鸣般的口号又响彻天地，要说什么话也是听不清的，还是等回头再问好了。

　　他一时间激动的心情还难以平复，漫无目的地四下看去，突然发现了严伟年的身影。他说话算话，真的来参加大会了。龙富荣心里一喜，可是等看清楚之后，脸色就不知不觉黑了起来。严伟年穿了件红格子花衬衣，在一片白衬衣或者人民装的映衬之下格外醒目，他自己却浑然不觉，和围在身边的几个女工自顾自开小会。有个姑娘凑近他耳边说了句什么，他笑着回了一句，那姑娘噘起了嘴，举起手要打他。严伟年略矮了身子，一头护着头，全然不急，反而笑嘻嘻的。几个姑娘又嘀咕了一阵，一起咯咯偷笑。严伟年抬起眼来，这一次却望向龙富荣。两个人目光撞在一起，龙富荣觉得自己面皮都是僵硬的，还没想明白是怎么了，早就先瞪了他一眼。严伟年像是吃了一惊，笑容消失了，迟迟疑疑地看他。龙富荣转过头去不理。好容易等到大会散会，他为了保持这个姿势弄得脖子都酸了。人群乱哄哄地往外涌，他磨磨蹭蹭地待在原地，去拔插在台边做装饰的红旗。

　　那个轻捷的脚步声在逐渐安静的场地中清晰起来。严伟年叫他：“龙富荣。哎，龙富荣。”听声音就知道方才绝对没卖力喊口号。龙富荣已经口干舌燥，更加懒得理他。严伟年绕到他身前来，歪着头笑道：“得，嗓子喊哑了吧。”龙富荣本想不搭茬的，怎奈严伟年一副无辜的样子冲着自己笑，实在也没什么道理跟他闹脾气，只得沉着脸说：“我没事。你，”他打量着严伟年，好歹想出一个说法来，“你怎么穿这么一身。”严伟年打量一下自己说：“怎么了？”龙富荣说：“大家都穿人民装，你还穿花衬衣。”严伟年本想说“我喜欢”，转念想到识时务者为俊杰，此刻还是不顶嘴为妙，便笑道：“你知道方才林晓娟对我说什么。”龙富荣拔出一杆红旗，皱着眉说：“我哪知道。”严伟年凑近来，故作神秘地挑起一边的眉毛：“她说呀，你和云书记好上啦。”龙富荣差点把手里的红旗掉到地上，瞪圆了眼睛，腾地红了脸，霎时间结巴起来：“谁、谁说的！绝对、绝对没有！你听、听他们、胡、胡说！”严伟年看他这么着急，大是快意，抱了双臂得意地笑：“你急什么，我跟她们说了，谁要是对龙富荣有意思，都去表示啊，人多了还能搞个民主选举……”龙富荣听了更加张口结舌。严伟年笑得贼兮兮的：“不少人都瞄上你啦，你不知道？排着队等你选呢。哎，你想好了选谁呀？”说着就把耳朵凑近他，像是真打算问出个回答来。龙富荣推了他一把，恨道：“你还乱说话！革命才是第一位的，谁、谁要谈这些……”严伟年看他急成这个样子，觉得好笑，心里却也没来由地喜滋滋的，双手往身后一背，学着仰首挺胸的样子笑道：“行了行了，谁都、知道、你不、考虑、个人、问题！”龙富荣顺手掉过手中的旗杆子，作势要打。严伟年抹身就跑。两个人一追一逃，一直赶到台上。龙富荣举着旗杆，将严伟年逼到台角，眼看他跑不了了，笑道：“你服不服？看还敢说？”严伟年高举双手投降，待龙富荣挨近，突然撩起他手中红旗来，兜头包住他的脸，人就跳上他的后背，双手紧勾住他的脖子：“你服不服？”

　　龙富荣隔着红旗的一层布，感觉严伟年的嘴唇就贴着他的耳朵，呼吸之间他的脸也跟着一冷一暖。他伸手去抓严伟年的手腕，瘦棱棱的，握在手里都硌得慌。他紧紧抓了一会儿，放开了手。严伟年见他不说话，只当自己勒着了他，赶忙从他背上跳下来，转到他面前掀开那层蒙脸的红布。龙富荣茫然之间突然眼前一亮，就见严伟年的脸近在咫尺。两个人你看着我，我看着你，一时都愣了愣。龙富荣回过神来，把旗子一扯扯回去。严伟年还要打趣，笑着说：“掀起了你的盖头来。”龙富荣笑骂：“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扛了旗子，自顾自下台去了。严伟年在他身后，双手插在裤兜里，耸着两个肩膀。

　　龙富荣走到礼堂门口，回身看严伟年。外头已经是夕阳西下，阳光照进门来，人的影子映在地板上都拉得好长，他肩上的红旗也变了一道黑影，恰好遮住了严伟年。他心里突然感到一丝不安，但同样不知道那意味着什么。

　　他对严伟年说：“走吧。”严伟年蹦蹦跳跳地跟上他，一溜烟地走下了礼堂的台阶。

　　那时候觉得那道台阶是那么短，那么短，好像一抬腿就到了尽头。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