革命往事

　　龙富荣当上了劳模，这在工厂里着实引起了不小的轰动。这当中自然也混杂着一些非议：工作资历那么短就……然而这些议论毕竟只能私底下说说，谁也不公开提出来。伟大领袖的最高指示中特意称赞积极上进的青年，既然“世界的希望就寄托在你们身上”，谁还能跟这遍插红旗的世界过不去呢？也有人想借机在严伟年面前说点酸溜溜的话，可是看见他和龙富荣搭着肩膀笑嘻嘻的，一副针插不进水泼不进的样子，话没出口自己倒觉得没意思了。

　　龙富荣对这些都浑然不觉，他近来忙得不可开交。除了日常工作和作为团干部组织活动之外，还得咬着笔头写自己的事迹材料，填各种各样的档案表。有一天午休的时候，他无意跟严伟年说起，苦着一张脸唉声叹气。怎么会有那么多的表格呢，还总得贴一寸两寸的证明像，照片都贴没了。“没了？”严伟年应着。“没了，昨天是最后一张了。还没有底片，真麻烦。”龙富荣随口回答。严伟年说：“那周日去拍好了，多洗几张。”龙富荣想了想，说也行啊。对了，你要不要拍？严伟年摇摇头说：“我没什么用处。不过我陪你一起去好了。就去东风照相馆吧，那里的师傅我熟。我妈妈在的时候，每年我们都拍全家福。”说着话他的表情有些郁郁。龙富荣故意揶揄他：“你一定很淘气，照相的师傅才会记得你。”严伟年笑道：“谁说的，照相机一对着我，我就咧着嘴笑。我爸爸说，这孩子，左一个傻笑右一个傻笑，还好是照相，这要是拍电影啊，导演非得把他轰下去。”龙富荣想象着那个场景，也笑了起来。

　　龙富荣周日上午便去找严伟年。他在筒子楼下扯着嗓子喊了一两声，招来左邻右舍不少白眼。严伟年迟迟才从他家窗口探出头来，头发乱七八糟、睡眼惺忪，挥挥手示意他上楼来。龙富荣无奈地摇摇头，咚咚咚跑上他家里去。就见他打着哈欠开了门，咬着牙刷走开了。龙富荣坐在他家那张八仙桌边。桌子上堆得乱七八糟，一角还扔着一个啃了一半的窝头，都长了白毛。他听着严伟年在那边泼着脸盆里的水，正想替他收拾一下，就看见桌子上还铺着几张机械图纸，边上密密麻麻做了不少标注。他很感兴趣地拿起来看，严伟年搭着毛巾抹着脸过来了。见他留心，就说：昨天晚上我琢磨着，得找个办法改装一下咱那个车的油管，不然密封性差，进了空气泡，油耗检测总是不准。龙富荣看得满面发光，说：真好。严伟年说：“好什么啊，还没试验呢，谁知道灵不灵。”龙富荣说：“我是说，你积极要求进步，真好。”严伟年愣了愣。龙富荣放下图纸，认真地说：“这是搞革新，是为了更好地建设社会主义。”严伟年把毛巾在手上绕来绕去：“我可没想这么多。吊车运转不好，怪难受的。”龙富荣有点着急：“你总是这么说……不能这么说。你知道吗，团支部里有人说你有落后思想。”严伟年挑起眉头来：“我怎么落后？”龙富荣说：“你也别怪别人说你，政治学习，还有组织游行，你总是不积极参加。让你发言，你就哼哼哈哈的。”严伟年把毛巾往桌上一扔，有些闷闷不乐：“我不喜欢那些。为什么不能不喜欢？我没错。”龙富荣素来知道他的脾气，一着急便脱口而出：“那你起码装出个喜欢的样子来呀。”严伟年走近几步，望着他的脸问：“你是真的喜欢这些？”“我……”龙富荣心里突然被什么紧抓了一下，迟疑了片刻涨红了脸，“你这个人，你这个人！”

　　他又是着急，又是生气，还有点说不清的心慌，口齿从方才的振振有词迅速又变成了几个字一顿。他到底是年轻气盛，一时间都想要走。严伟年看他鼻翼一翕一张的，那模样竟和父亲有时恨铁不成钢的表情挺像，就差来一句“我还不是为你好”。想到如今家人都不在自己身边，还有人这样记挂自己，不禁感动起来，放软了口气来劝龙富荣：“好啦好啦，以后你组织什么我都跟着还不行么？”龙富荣一时半会儿还别不过劲儿来，直愣愣地站在原地，就见严伟年咬着嘴唇蹭到他面前，眼睛水汪汪的像是只小心翼翼的小动物，顿时心软了，一手搭上他的肩膀。严伟年愁眉苦脸地抬起眼来看他：“你别让我发言就成。”龙富荣本来还想趁热打铁地说他两句，听了这句孩子话，气得乐了。严伟年看着他，扑哧一声笑出来。龙富荣再也板不住脸，跟着他凑在一处笑了，到底还是忍不过，捶了他肩膀一下，拉过板凳来坐下了。

　　严伟年自去收拾着，不愿意冷落了龙富荣，又不想让他再提什么要求进步这种头疼的事。想了想说你要不要看我家的相册？就在那边的橱子上头，那个棕色皮面的，你自己拿来看吧。说着去找外穿的衣服，又拿沾了水的梳子把前额的头发拢到一边去，弄了个三七开的分头。磨蹭了一会儿他回头看龙富荣，发觉他正在埋头看相册，便也过去坐在他身边，胳膊肘抵着他的腿，头挨近他的肩膀。龙富荣见他来了，便指点着那些合影说，这都是你爸爸的朋友？有些人真漂亮。严伟年听了他这评价，笑起来说：“是呀，演电影儿的也不是长得都漂亮的。”龙富荣指着其中一个西装男子说：“这不就是前一阵子演音乐家的那个人吗？他就很好看。照片上更年轻——简直像个孩子。”严伟年看了看说：“这是解放前了，我刚出生那会儿，他来我们家作客，和我爸爸照的。他一直是个大明星。”龙富荣听到“大明星”这个称呼，觉得有点旧社会的味道，就纠正他说：“现在叫人民艺术家。”又说，“要不是新社会，我大概没机会认识你。在过去，我们肯定不是一个阶级。现在多好，我们都是劳动人民。”严伟年瞪大了眼睛说：“为什么不会？我爸爸是雇员，给电影公司老板干活的，怎么不算劳动人民。”龙富荣被他问住了，顿了顿又说：“那，那你可能不会当工人。”严伟年转了转眼睛说：“那你来考演员呀。”龙富荣听他说的顺理成章，倒像是新社会旧社会对他来说没两样，只要遇到自己就是好的，心下大不以为然。但听他说的天真，没法对他认真说教，想起自己上台的样子，笑道：“那怎么成，我那台词功夫……”严伟年眼睛一亮说：“可以当武生啊，只打不说话。我跟你一起考，我们又能认识了。”龙富荣使劲揉揉他的头发说：“你净胡扯。”

　　严伟年跳起来，冲到镜子面前去梳头。龙富荣看他臭美，笑话他说：“哎哎，照相的是我不是你。”说完了突然心里一动。严伟年像是也想到了什么，回身说：“谁说我不照，我要和你一起照。”龙富荣本来想说那算什么啊，但手上的相册翻到一页，赫然便是严伟年的全家福。严先生西装革履，神采奕奕；伟年和洪年兄弟俩还是小学生模样，一边一个地倚在妈妈身边。严伟年的妈妈身穿旗袍，圆中带方的一张脸，端庄大气，微微含笑。他看着这张合家团圆的照片，心里酸楚，沉吟着不说话。严伟年不知道他在想什么，喊了他一声。龙富荣抬头说：“好啊，咱们拍合影。”严伟年脸上亮起来，欢呼一声说：“好，我要找我那件皮夹克穿。”龙富荣气得只是笑：“你，你，你讲吃讲穿，讲享受！”严伟年做了个鬼脸。

　　那天龙富荣拍了证明像之后，严伟年美滋滋地跟他合影，肩膀抵着肩膀，对着镜头笑。龙富荣很想看看严伟年傻笑了没有，但在照相师傅的监督下，不敢斜过眼睛偷看他。他想，一个星期后就拿到照片了，到时候再看也没关系。

　　他们那张合影后来贴在了严家的相册上。他每次去都借故看看，也不知道一个傻笑为什么要确认这么多遍。

　　再后来他再也没有见到过那张照片。连那个相册都彻底失去了踪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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