革命往事

　　一天上午，严伟年正在干活的时候，被车间主任点着名地叫走了。本来也不算什么大事，可龙富荣总是心悬悬地惦记着这码事。不到几分钟，严伟年回来了。他是那种什么心事都挂在脸上的人，龙富荣见他沉着脸，不免问他怎么回事。严伟年气呼呼地说：“他们不批准我的那个方案。”见龙富荣没反应过来，没好气地补充道：“就是改造油路的那个。你怎么也不上心？”龙富荣奇怪地说：“那个方案咱俩反复推敲了好几遍，到底有什么问题？”严伟年说：“我也问了，主任说你别管那么多，就是不要再提这事。”龙富荣本来也觉得不公平，听了这话好似想到了什么，皱了眉不说话。严伟年说：“我不管，他们不让我弄，我不能眼看着这车受折腾。”龙富荣觉得不妥：“不成，你不能无组织无纪律。”严伟年执拗地说：“反正他们也不关心。哪能成天到晚喊口号，生产反倒没人管！”

　　他这话说得声音大了些，招来周围不少人的眼光。龙富荣感觉芒刺在背。他知道现在不少学校都搞什么“停课闹革命”，贴大字报反对校长和老师，俨然已经是新一轮革命的风潮。既然学校不上课，那么工厂不开工也不是……也不能说是……不合情理的。他一把拉住严伟年，这一番道理也不知从何说起，只得压低了嗓子说：“别说了。”严伟年扁着嘴巴委屈地说：“你倒评评，究竟是谁的理儿对？”龙富荣冷汗都出来了：“我求求你，老老实实待会儿吧，好不好？”严伟年这才不再作声，摔了工作手套走到一边去了。

　　就在第二天清晨，工厂门口贴出了“炮轰工厂里的□□司令”的大字报。上方赫然是厂长的名字，打着黑叉。写大字报的人也爽快地署了名，原来就是技工大李。龙富荣看到他站在宣传栏前指手画脚，来看大字报的人围了个里三层外三层。他听到大李的声音意气风发、慷慨激昂：“同志们！同志们！你们知道吗，就在昨天，昨天！伟大领袖！对我们的革命战友、名伦大学的学生们，对他们的大字报，做出了，高度的！赞扬！这是20世纪巴黎公社的宣言书！比巴黎公社更有意义！同志们！同志们！我们的战友们，已经揪出了他们学校领导中的□□分子！我们，也要迎头赶上！□□分子并不远！并不远！就在我们身边！那就是，他！”大李一手指向厂长的名字，“走资产阶级路线的当权派！他打着红旗反红旗！他是个最坏最狡猾的、隐藏在我们身边的敌人……”

　　龙富荣的衣角被什么人拉了一下。他回头一看，是云书记。她几天见他总是隐隐地带着点羞涩，此刻却像是革命电影里那些女干部一样，表情坚毅，语言简断：“龙同志，你来一下。”

　　龙富荣跟着她走到一旁，等着她开口指示。云书记瞥了人群一眼，又带他走开一段路，这才开口：“你对大李这个行动，有什么想法？”龙富荣当即回答：“既然是伟大领袖指示我们要贴大字报揭发□□，当然是正确的。”云书记听上去像是恨铁不成钢地嗐了一声：“大李何止是正确的，他还是超前的啊！他走到了我们团组织的前边！哎，我怎么就没想到呢，怎么就没想到呢？我太老实了……”她说着便着急起来，方才女干部那样的冷静外表早就丢到不知哪里去了。龙富荣这才有点明白过来：“也就是说，我们比大李落后了？”云书记说：“对呀，所以我们得迎头赶上！你看我们还能揭发谁？”龙富荣被她吓了一跳：“揭发……还要揭发谁？大李他揭发厂长什么了？”云书记忍不住嗔怪道：“你呀，真是个木头脑袋，光会喊口号。”语气并不严厉，说到后来抿着嘴笑了。龙富荣没留神，又急着问：“是不是说厂长抓生产不抓政治？走白专路线？”云书记说：“何止啊，他是□□！”龙富荣愣住了。这革命是断断不能反的，他有这个觉悟。但革命如何去反，怎么做才算是□□，他一时间也糊涂了。厂长他真的是？平常根本看不出来……可是，据说，□□分子都是不会让人轻易看出来的。那么大李又是怎么看出来的呢？他为什么觉悟就那么高呢？想着想着，他也懊恼起来了。云书记指示他说：“龙同志，我们得赶紧行动起来。先密切观察，看看工厂里还有什么人是可以怀疑的对象。今天这桩事我们也不能落后，你快张罗几个人也跟一张大字报，表明态度。哦对了，让大家都来署名，搞一个联名书。”龙富荣认真地一一记下，说好的。云书记又叮嘱道：“要做好宣传工作！尤其是有些政治觉悟低、不理解革命的人，要说服教育他们。”龙富荣有些紧张，不知道她指的是谁。云书记似有意似无意地打量了他一眼，示意道：“快去吧。”

　　那天大家都无心工作，等着看这么一闹腾结局会是怎样。龙富荣倒是省了这猜度的心思，领着宣传部门先去刷标语，又回办公室写大字报，为了节省时间，让几个人预先拿了白纸下去征集签名。一直忙到傍晚，总算把全套工作完成，把墨迹未干的大字报贴在宣传栏上，特意比大李那张的位置贴高一点。又在下方一张张贴上签了名字的白纸。他一眼看到了党委书记的名字签在了头一个，自己的车间主任也在很显眼的位置，便循着那儿一个个找去，竟然没有发现严伟年的签名。他的心揪紧了，借口要再看一遍文字，站在那儿把几百个签名从头到尾看了一遍，的确没有。

　　他匆匆忙忙打发了收尾工作，去车棚那儿找出自行车就直奔严伟年的家。一天都没有顾上吃饭，用力蹬车的时候觉得有些头晕心慌，前胸和后背沁出了一层汗水。到了他家门口用力敲了几下门，又喊了几嗓子，却没有人回应。严伟年不在家。

　　龙富荣没有力气蹬车回去，腿一软就在门口坐下来。好似没过多久，楼梯上就响起了轻捷的脚步声。严伟年晃晃荡荡地走上来，手里还拎着一个油纸包，用红色的塑料绳捆着，透出微微的酥点心的香气。龙富荣提心吊胆了半天，看他若无其事的样子更是恼火，坐在原地不开口，脸色发白，眉心乌突突的，太阳穴两根筋一上一下地跳，跳得脑仁儿生疼。严伟年本来情绪也不高，看见他这样，顿时把自己的心事抛开，赶上前来几步，伸出手去拉他。龙富荣不肯领情，自己扶着墙壁站起来说：“进去再说。”严伟年掏出钥匙开了房门。龙富荣进了屋子，待他掩上了门，这才努力压着声音质问：“严伟年，你为什么不签名？”严伟年把油纸包往桌上的一堆杂物上一搁，回身望着他，勉强笑了笑说：“你今天看了那么多名字，还不累。”龙富荣气得手都抖了：“你严肃一点！这是个态度问题，是个立场问题！大家都表了态，唯独你落后——”严伟年打断了他的话：“我不想签。你革命，那你告诉我，厂长什么地方□□了？”龙富荣愕然片刻，使劲说道：“伟大领袖都说这样的人是坏人，是□□！”严伟年红了脸，大声地说：“我不觉得他是坏人。让我爸做检查的那帮人也总说是伟大领袖的指示，我爸也不是坏人！”说着话眼眶就湿了，“为什么不能说真话？为什么要做这些事？我都快闷死了……”

　　龙富荣的脑子嗡地一声响：严伟年竟然质疑伟大领袖！他方才一腔怒火此刻变了冰雪浇头的惊恐，本能地想要捂他的嘴。手刚要伸出去，就见他咬了嘴唇低下头，肩膀一抖一抖的，像个努力不哭的小孩子。想到他家人四散孤零零的，全靠了一股好强硬撑；想到他敢跟自己说这些，可见对自己是真心信赖全无猜疑；想到他这脾气是有什么说什么，自己这样劝，他都不肯改一改！一时间心疼、感动、忧惧、委屈全都搅在一起。他屏息片刻，到底熬不过，用手指着严伟年断断续续地说：“你……你就……好！”猛地转身走开几步，双手支着墙壁不言语。严伟年听他声调都变了，说的也不像话，抬头看他背朝自己站着不动，举手很快地抹一下眼角又放下，知道他在偷偷掉泪。想着多半是自己气的，便不好哭了，走过去将手掌贴在龙富荣后背上，感觉到他整个身躯都在发颤，电光火石之间明白了什么，靠过身子，在他耳边轻轻地说：“龙富荣，你不要怕他们。”

　　龙富荣万没想到他倒来宽慰自己，仔细一想竟像是从自家心坎儿里掏出的话，不由自主地望着严伟年。严伟年看他的眼睛此刻全是红血丝，神色惶惑，跟平日大不相同，沉默了一阵子，下了决心一般拧着眉头说道：“明天我去签名。他们不会把我怎么样——我还能怎么样。”龙富荣清清嗓子，抓了脸盆架上的毛巾胡乱擦了把脸，含含糊糊地说：“那就好。”严伟年想了想，又主动说：“以后我不穿那样的衬衣了。”龙富荣眼睛看着地板：“……还有头发，你头发太长，应该剪剪。”严伟年迟疑了片刻，说：“也行。”又觉得这么一直顺服很没面子，看龙富荣脸色和缓了一些，便要找补回来地提要求，“那你给我剪。”龙富荣瞟了他一眼，也不答应他这茬。严伟年坚持道：“你给我剪，我就剪。”龙富荣叹了口气，把毛巾往严伟年脖子上一挂。严伟年望着他一笑。龙富荣板着脸说：“只要你敢出门，我有什么不敢剪的。”说完了自己也绷不住，笑了。他觉得无端哭了一鼻子不好意思，顾左右而言他地想找个话题，就问桌上的点心是哪里来的？严伟年说，给我爸爸带的，劳改大院说家属可以送点东西。他平常爱吃三合居的点心。龙富荣见他又提起父亲，就不接话。严伟年却似乎忘了刚才争执的事，很认真地对龙富荣说：“我爸他真的不是坏人。”龙富荣本想提醒他别这么说，可最终他还是点了点头。

　　他自己全然不知道儿子对父亲可以有多么深厚的信赖，只是哄着严伟年。他想着严伟年方才说的话，心情松快了许多。只要严伟年好好上进，改正错误，组织一定会接纳他。在这阳光普照的新社会里，前进的道路永远是广阔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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