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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待(2)
一座座沙丘连绵起伏,浑然天成构出鸣沙山的绵延无尽的山峦。山脊锋利如刃,山体平滑如丝,美得简直令人难以置信。
去得还是迟了些,鸣沙山上的驼队已整装出发。没赶上的叶流影也不气馁,扎牢大大的鞋套,随着悠扬的驼铃声踏沙步行,这才体会到古早时往返于大漠的那些商客或是被流放的徙人,有的是怎样孤寂荒凉的心情。
金色细沙没上脚踝,在她艰难的移步中,温柔地消磨着攀向峰顶的信心和锐气。顺着陡峭的山麓走不了几分钟,她已有些气喘。等上到绵延的山脊,金黄澄亮的日轮已落至视平线上,放眼四周人影已稀。她索性席地而坐,干燥的凉风慢慢带走躁热,心情也开始恢复平静。
沙山寂静空旷,除了飘渺的铃声和依稀传来的人语,只余下传说中“轻若丝竹,重如雷鸣”的殷殷沙声,在迎来送往中轻唱着它们独有的寂寞与坚持。
极目远眺,唯一那片绿洲的边际隐没于漫漫黄沙之间。尽管已是日落时分,天色仍是极纯净的湛蓝,偶尔可见几片轻如薄纱的云絮缀于其间。动静相宜,美不胜收。
风渐渐地止了。万籁俱寂中,久候的夕阳迫不及待扑向远方的大地,只留一抹浅金渐变为橙红的余晖,将远近起伏的沙丘层层尽染。
如此叹为观止的景象原来也只是稍纵即逝,任凭天再高地再大,数千年以来也未曾将这样的绮丽溢美占为己有,惶论渺如尘埃的她,又怎么能奢望留得住瞬间的永恒。
拖着略嫌沉重的步伐,她在余照散尽之前来到“一池清水绿漪涟”的月牙泉。
一队学生模样的年轻人雀跃着从她身边鱼贯而过,不知是谁的手机里传出应景的音乐,那是一首曾风靡一时的歌,在群峰环绕的那一泓碧水之上旋萦不绝……
敦煌天空的沙粒带着我们的记忆
我从半路看回去这秦关漫漫好弯曲
梦想穿过了西域包含了多少的禅意
爱情像一本游记我会找寻它的谜语
看月牙弯下的泪光在丝路之上被遗忘
是谁的心孤单地留下他还好吗我多想爱他
那永恒的泪凝固的一句话 也许可能蒸发
是谁的爱比泪水坚强轻声呼唤就让我融化
那一滴雨水演化成我翅膀向着我爱的人追吧
不知在原地站了多久,直到荡气回肠的旋律渐行渐远,她才发觉胸口窒得喘不上气,漫过的阵阵刺痛让她不得不蹲下身子抱住自己,“妈妈,我该怎么办……”
回到下榻的酒店已近午夜。有些疲累的叶流影还记得第二天一早要出发去雅丹,洗漱后开始收拾行李。
她打开旅行箱,翻找着用作围巾的披肩,却意外地发现那本厚厚的笔记静静躺在箱底,正疑惑着自己几时把它也带了来,手却快过于心,已下意识翻到夹着丝带的那一页。
……
*月*日
子澄:
这几天咳嗽越来越厉害,我不得不承认,自己的身体是大不如前了。
今天,主任又敦促我去作全身体检,我仍坚持婉拒。他自然是出于好意,也有些替目前的课题担忧。我心里很清楚自己的状况,无病则已,但凡有丝毫的病灶,定是凶多吉少。更何况眼下,说什么我也不能临阵而退。
君则的打听有了些眉目,F大那里的态度似乎有些暧昧。不过我多少能理解校方旧事重提的尴尬,想来君则为了留有余地,也只是作了初步的试探,试图在他们冠冕堂皇的理由背后看出些端倪。
看来成与不成,恐怕都不是我想的那么简单。在这样的关键时候,我更不能为了其他的事情分心。等了这么多年,终于有了这样的机会,无论是我还是君则,我们都不会放弃。
……
*月*日
子澄:
我终于明白,那一年小影为什么会那么反常。
今天,我见到了引墨。虽然他的名字已在我们的女儿那里听过无数次,可见到本人后,难免有些意外。我低估了小影的眼光,也低估了一直伴随着她的好运气,更有些开始理解她当年的任性和自认为被辜负后的不顾一切。
对局时——容我说一句,引墨的棋下得比你好——彼时,我问他,如果有一天小影一无所有,他是不是还会像现在一样对她不离不弃。
这个优秀男子的从容冷静让我吃惊。没有曲意讨巧,没有信誓旦旦,他只是陈述事实那样答我,他只说,如果没有他,小影才是真的一无所有。
那局棋才下了不满百手,我已推秤认输,却赢回了一个我愿意去相信的承诺。
子澄,我想我们都应该可以放心了。如果你可以看到,如果你可以听到,请祝福我们的女儿……
……
*月*日
子澄:
想了一整夜,还是决定同引墨再见一面。
我将当年的事和盘托出,包括这二十多年来隐瞒着小影的身世,自然也涉及到目前新的进展。
可以想见,以你那般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性子,一定会说我投机,说我自私,这些我都无法否认。他同小影的感情是那么好,倘若有一天真的发生了什么意想不到的事,除了君则和他,我不知道还可以将我们的女儿托付给谁。到了这个时候,我不得不放手一试。
看得出,引墨不太爱说话。在我将整件事叙述完毕后,他在长久的沉默后似乎也只说了两句,一句是“谢谢您对我的信任”,另一句是“如有需要,我一定尽力。”只有两句,却已足够。
……
*月*日
子澄:
今天接到F大理学院的电话,说我已被他们聘为客座教授。
这出人意料的好消息反倒让我有些发懵。就在一个月之前,他们还以我不是F大的人员为由,拒绝了我随队出访A国的要求,甚至连君则的面子也没有给足十分,如今的态度却好像有了重大转变,不知里头有些什么缘故。
我打电话给君则想向他求证,谁知他又临时被派出国访问。我所能做的,只有等待。
……
*月*日
子澄:
今天君则告诉我,他去省委任职一事已成定局,照此情形,年内就要上任。虽说固定的办公地点仍在C市,以后见面的机会恐怕不得不渐渐少了。
他大叹“人在江湖,身不由己”,倒令我想起曾经对他说过的话——位高权重,那么多人趋之若骛的这些光环,却是因我而生生套在他颈上的枷锁。
当时,他并没有回答一字半句,只在很久之后才跟我说了四个字——求仁得仁。
见了我的不解和茫然,他没有多作解释,反倒一笑付之,说,芳菲,幸好你没有去当心理医生,因为你根本就不懂。
我也笑笑,不再继续这个话题。
不懂?我怎么会不懂。可要我坦坦荡荡地承认我利用了他,利用了他对我的感情和负疚,却是说什么也做不到的。我做不到利用了一个人,还要用他刻意回避的事实去伤害他。
更何况,他想要的,我给不了……
因为,子澄,我已经没有什么可以再给出去了……
……
*月*日
子澄:
原来是引墨!
原来是他用一幢楼的代价为我换回了一个头衔!
据说,这个出人意料的举动在IS内部引起了不小的争议。我不知道这件事会对引墨的将来,对IS的大局造成怎样的影响,打了电话问他,他只说自己已处理妥当,请我不必担心。
除此之外,IS出资承担了此次考察的所有费用,君则也终于顺利地打通了所有关节。如此一来,调查小组便可以专家的身份前往A国,我也作为专业上的辅助人员被安插进组,配合他们的工作。
对于君则所做的一切,我受之有愧;对于引墨的解囊相助,我更无以为报。
但子澄,我能够告诉你的是,你可以放心了。因为在这个世上,有一个人这样爱着你的妻子,还有另一个人,这样爱着你的女儿。
子澄,过几天就要出发了。不管此行结果如何,我想我此生都不会再有遗憾。
……
心乱如麻的叶流影合上这本日记,脑中已是一片空白。
他做了些什么?
她又做了些什么?
将脸埋在掌心里,她感觉不到丝毫的湿意。那样自以为是,那样决绝无情,她又一次亲手将世上最锐利的刀扎进他的心口,却吝啬到连为他掉一滴眼泪都办不到。
噩梦般的窒息再次卷土重来,她用手指紧紧绞着床上的被褥,却仍是叫不出哭不出。震惊、痛悔、无助、绝望……塞得心口满满当当,连发泄的缺口都找不到,只希望这几个月来的记忆在瞬间能被清空,那些话,那些事,她统统都没有说过没有做过!
原来,他什么都知道,自己不知道的桩桩件件,他全部了然于心。
他为她付出了那么多,为她承受了那么多,却什么都没有透露,甚至连一丝半点的痕迹也没有留下。
为了实践在母亲那里许下的承诺,得知母亲时日不多后,他愿意用结婚给所有人一个交待。他跟江汐说的那句话如一根尖刺,从那一日开始便在她心头落地生根,碰不得拔不得,现在看来恐怕也只是一时的失言和权宜,说到底,还是为了她。
对于她的指责和误会,他一如既往地不解释不辩白,或许不单单是个性使然。他是那么了解她,当时的她连最最起码的信任都无法给予,又怎么会在那种时候相信他的话;更何况涉及到她身世的那一部分,在那么多人二十多年的苦心经营下才得以保全,理智如他,又怎么会放任自己因一时的私欲而去作这样不计后果的冒险。
可就算她不信,就算她误解,就算她再一次提出分手,他也没有说过一个字。他安抚她的脆弱,纵容她的偏执,用自己的一切为她筑出一个安宁平静的避风港,到头来,却被她拆得支离破碎,正如那样曾经触手可及的幸福,再也补不回来。
她自诩已不复当年的青涩冲动,却偏偏除了重蹈覆辙之外,诸事无成。
回到C市后,她查询过那件快递的下落,已于次日由司慎亲笔签收。也就是说,距收到了她最后的决定已近两个月之久,他从未用任何方式联络过她。他素来清高骄傲,自己如此一而再再而三枉顾这份铭心刻骨的感情,又怎么可能不叫他彻彻底底绝了念死了心。
大梦方醒。
到了这一刻,她才真正意识到,偌大的世界阡陌交错,她却已经无路可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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