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影向谁去

　　正如对许承宇承诺的那样，叶流影拜祭过两处的祖辈后一路向西。
　　入秋后，正是各地景致最美、气候最为怡人的时节。她紧张了数月的心情在旅途中慢慢松弛，沿路上除了瞻仰古迹，无非就是吃吃睡睡。规律的作息使一直萎靡的精神日渐振作，虽然某些身体机能还没有完全恢复，胃口倒好了许多。
　　临行前，她的攻略被苛刻严谨的许承宇改得七七八八。行程按最终的定稿途径张家界西安等地，在半个月后抵达倒数第二站——敦煌。
　　下了飞机来到市区已是黄昏时分。西北地区日照时间较长，待叶流影在附近的夜市解决了晚餐，七、八点钟的天色仍旧明亮。
　　夜风凉而不寒。她买了当地的水果消食，又在报摊上习惯性地要了一份S城销量最大的报纸，闲适地坐在街头边看边吃。只浏览了几页，她的目光再无法移动分毫，手里的哈密瓜“噗”地落在报纸上，堪堪压住版面上方的三号标题字——

　　IS股价再度创新高大股东接连三日套现

　　叶流影不得不承认，她还是高估了自己的控制力。以为回避后可以疏远，以为疏远后可以淡忘，以为在刻意控制中的感情可以日渐收放自如，却不知仅仅是一段不满三百字的通稿，便足以打破表面上的所有平静。
　　通常新闻稿只陈述无关痛痒的事实，她虽不是商界中人，也不难看出股权易手背后的江家正经历着一番怎样波谲云诡的重大变动。
　　她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更不懂他要如何妥善处理。手机里有着S城里司慎祝一一乃至夏如风等一干人的电话，却只能由它们静躺在通讯录里，一个都不敢碰。
　　她不敢问他好不好，不敢问那道伤疤还疼不疼，不敢问IS的竞逐究竟鹿死谁手，更不敢问他是不是已经忘了她……
　　为了那点自私和自尊，她最终选择抽身而去，留他在孤立少援的境地，现在又有什么立场去过问。
　　就算明白了来龙去脉又能如何，难道真的可以违拗自己违拗现实，顶着那个虚假的头衔重新回到他身边？
　　辗转直持续到凌晨，她方才迷迷糊糊睡去。醒来后已艳阳高照，却因为这天正巧是农历的朔日，无法见到东西两边日月同时出现的景象。
　　连续数日的奔波不免令她有些倦怠，遂临时决定在酒店里多待一天稍作休整。

　　与此同时的S城里，当同样的财经版摆在江引墨面前，却是截然不同的反应，或者，说全无反应似乎更为恰当。
　　从业务部急急跑来的司慎再也按捺不住发酵了整日的疑惑，紧紧关上门，急切道：“已经三天了，看来江深不会收手的，你怎么还这么沉得住气？”
　　江引墨一见着他，已开始顺手归整文件关闭电脑，对于他的疑问，只简单说：“他要卖，自然有人买。”
　　司慎定睛不动，足足站了好一会儿，突然朝额头重拍一记，低呼道：“原来是你……”言辞迟疑中，见江引墨不经意地挑了挑眉，仿佛坐实了自己的猜测。
　　难怪他花了那么大的工夫找LM和其他人拆借资金。如果只是为了几个点的份额，又何须如此大动干戈。想必他早已料见失势后的江深会有不小的动作，而在当前的经济形势下，减持套现不失为最稳妥的方法之一。长久以来，聚焦于众人视线的那些小盈小利只能算是障眼的烟幕，某些人眼中的目光短浅实则是深藏不露的韬光养晦，江引墨真正要的远不仅是老股东手中的散股。
　　仿佛打通了任督二脉，司慎茅塞顿开，“引墨，你发配我去业务部，是为了牵掣住杜家，不让他们在这个时候有机可趁？”
　　自今年春末盛大的婚礼之后，江深与杜家真正同气连枝，业务渗透日益频繁，就连江引墨也不遗余力地促成过数单重大的投资合作。此番自己被他从总裁助理调至业务部，紧抓各个项目的合同履行和资金往来，原来不是没有道理的。
　　江引墨好整以暇地等着司慎敛起所有恍然大悟的表情，取过车钥匙起身，拍拍他的肩，“走了。去球馆。”
　　“啊——”才刚喜不自胜的司慎即刻哀号，“今天是星期五啊，老大你饶了我行不行？下个礼拜可要忙翻天了……”

　　提起打球这件事，司慎简直要痛心疾首悔不当初，那是能与六级考了三次才过媲美的惨痛经历。
　　此前他日日与江引墨共事，顶头上司那点异于常人的脾性早已习以为常。只是这一个多月以来，他猜不透大好形势之下，他明为健身实则发泄的举动事出何因，难得混沌中居然还上了他的当。
　　记得那天，司慎对江引墨的提议并无太大异议，只说：“生命在于运动，话是不错。不过这运动的频率似乎高了些……”
　　江总如白天一样，很把下属的意见当回事，纳谏后立时让步：“那就一周三次改为两天一次。”
　　“好！”既然老大那么爽快，他也不是个忸怩之人，不假思索地举手同意，才要赞江引墨大将风度，瞥见他施施然转身离去，这才突然醒悟自己一时连小学生都不如的智商，懊恼得几乎捶胸顿足，只恨君子一言，九个鼎全砸到自己头上，悔之莫及。
　　许是为了调动他的积极性，江引墨挂了根胡萝卜在他额前，“输了请客。”
　　司慎听了这话窃喜不已，在壁球馆整装待发，用标准的握拍与站位昭示着他的斗志昂扬，预备下了场好好宰他一顿，吃不死资本家也要吃穷他。却在连输三场后的屈辱与悲愤中得知，资本家大学几年的体育课程选修的是网球。
　　这回他学了乖，以显失公平合同可被撤消为由要求翻盘，最终与江引墨达成一致，换成赢的一方掏钱。
　　可就算是鱼翅熊掌，连着吃几顿也不免腻味。这十多次的夜宵一路吃下来，江引墨的钱包没有瘪掉多少，司慎却只觉身心疲惫，欲哭无泪。

　　“难道你还有别的地方可去？”看着司慎一脸的无奈，江引墨淡淡道，“我们有言在先，只要你追到祝小姐，自然不用再履行所谓的‘不平等条约’。”
　　司慎第N次以最快的速度权衡了两件事的难度，终究还是认命地跟着他走出去，穿过早已空无一人的办公区域，止步于电梯门前。
　　他被戳到软肋，到底心有不甘，泄愤般嘟囔：“你我半斤八两，有什么好得意的。”
　　不去球馆的那些日子，他已不只一次亲眼目睹，夜间空寂的地下车库里，自己的这位上司独自在那辆车里待了许久都没有离去。
　　江引墨脚步一滞，侧头冷冷看了司慎一眼，终究还是没出声。
　　“你别瞪我。”司慎见不得他事事尽在掌握的平静淡定，更受不了他让人不防的冷讥冷讽，抓着方才的话柄凉凉地说，“不承认也没用。江少在‘MANSFIELD’坐到深更半夜，有人可都看到了。”
　　江引墨收回视线。他无从否认，自己真会像个懵懂冲动的少年，只因为黎纪葳不经意的一句话，在那个地方坐了几个晚上，简直是莫名其妙，荒唐透顶。
　　直到踏进电梯，他才再度开口：“你刚才说什么？”
　　司慎又开始摸不着头脑，“‘MANSFIELD’？”
　　“之前。”
　　“‘你别瞪我’？”
　　“再之前。”
　　“再之前……我说今天是礼拜五，下个礼拜要忙得四脚朝天了……”司慎忍不住叫苦，难不成江总突发奇想考验起他的职业素养来了，却仍好脾气地说，“下周一你休假，周二出席楼宇自控展，晚上宴请市建交委的沈主任，周三去H市竞价，周五同GS确定Q区度假村的初步方案，周六代表江董参加行业协会的酒会……”
　　江引墨按下数字键，默不作声听了一路。直至下到地下一层，梯门打开他才说：“也许，真的是最后一次了。”

　　到了敦煌的第三天，叶流影醒得迟，拉开窗帘天已大亮。
　　来到心仪已久的莫高窟，面前是足有五层高的垂直崖壁。鳞次栉比错落有致的洞窟星布其上，由蜿蜒的走廊和栈道将其个个相连。望着这条出现于无数文人墨客笔下的文化长廊，她整个人还是有些魂不守舍。
　　一扇又一扇的窟门接连被打开又被合上。令人叹为观止的佛像，精巧绝伦的壁画……一一流淌而过，仿佛铺陈眼前的历史汇成了千年长河。
　　研究院的讲解员温润潇洒，长身玉立站在幽暗的洞窟中，用冷光手电筒指点着周围的一砖一瓦一笔一画。大唐点滴的满世繁华经他之口，入了她的耳，却走不进她的心。
　　不知不觉南区的十几个洞窟参观完毕，她已和同队的游客走散，也懒得回头去找，只摘了耳机，信步走在石道上。从陈列馆出来才想要折回木牌坊时，那位儒雅的讲解员正迎面走来。
　　她朝他点头示意，将耳机交换给他。他接过，友善地回以一笑，说：“去鸣沙山看看日落，心境会开阔一些。”
　　怔愣中她还来不及道谢，那人已悄然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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