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肆

　　宋怀凌一直看着地上的碎片。

　　陶瓷碎片的边缘是灰白色的，似乎非常锋利，不知道能不能割破血管。

　　他看到瓷片上突然多了几滴斑斑点点的红色液体，圆形的，像红色的雨滴跌落在地。

　　这是什么？

　　“怀凌！怀凌！”

　　他抬起头，游千帆对着他大声说话，表情很惊慌。

　　怎么了？为什么这么惊慌？是因为我摔碎了你送的杯子吗？

　　我太没用了，摔碎了你送的东西，浪费了你的心意，真的很抱歉，对不起，对不起，是我不配拥有这些东西。

　　“怀凌，放开手，求你了，求你了。”游千帆的表情越来越惊慌，声音颤抖，带着哀求。

　　宋怀凌低下头，看到自己的左手紧握，一道红色的痕迹从攥紧的拳头里延伸出来，像一条细细的小溪流，流淌过苍白的手掌，一直流到手腕。

　　这是什么？是血吗？

　　游千帆捏住他左手的拇指往外掰开，然后是食指，中指，无名指......最后拿走了他手里的那块杯子碎片。

　　宋怀凌左手流着血，右手的伤口也崩开了，血染红了绷带。他坐在地上，看着自己血淋淋的手，茫然地看着。

　　游千帆：“让我看看。”他的语气很焦急。

　　宋怀凌看着他小心翼翼地握住自己左手，弓着背，仔细地查看伤口。

　　从这个角度可以看到他的头顶，那里的头发短短的，软软的，摸上去很舒服。

　　他低着头，额前的碎发就垂落下去，轻飘飘地搭在他的额头上。他的额头很饱满，像孩子的额头一样，看上去就让人觉得机灵又可爱。

　　宋怀凌看着看着，眼睛渐渐发酸。

　　千帆。

　　宋怀凌把手放在那软软的头发上，轻轻抚摸，摸得那样小心翼翼，不敢用力，怕弄疼了他，怕他受伤，怕他有一丝一毫的不舒服。

　　他是那么宝贵。

　　游千帆抬头看他，表情先是疑惑，但看到他泛红的眼睛后就愣住了。

　　他们沉默地凝视着对方，游千帆渐渐握紧他手腕。

　　游千帆：“怀凌。”他的声音发抖。

　　宋怀凌：“嗯。”

　　游千帆垂下头，像支撑不住身体一样，上身渐渐俯下，手紧紧抓住宋怀凌的手腕，将额头抵靠在对方手上。

　　他看上去非常后怕和惊恐。

　　宋怀凌心里顿时被无数带刺的荆棘勒紧。

　　怎么可以让他那么难受呢？这是自己在这个世界上唯一无法割舍的人，怎么可以让他痛苦呢？

　　宋怀凌搂住他。

　　“对不起。”宋怀凌反复亲吻他的额头，安抚他。

　　游千帆也伸出手搂住他的腰，将他用力抱住。

　　宋怀凌：“我没有想要自残，我……控制不了自己的意识和身体。”

　　游千帆点了一下头，头发蹭到他的下巴。

　　“我知道。”游千帆低声说。他心里非常清楚，抑郁症并不只是心理疾病那么简单，它实际上是一种全身系统性疾病。

　　患者因为曾长期处于压力状态，导致身体分泌了过量应激激素——皮质醇，这些高水平的皮质醇损伤了大脑。负责理性思维和情绪管理的前叶额会萎缩，让人情绪紊乱；而杏仁核则变大，使人情绪变得敏感，也更容易感觉到恐惧。

　　所以抑郁症患者经常无法控制自己的情绪。绝望感常常像海啸一样，说来就来，瞬间就将他们淹没，他们则像一叶残破的小舟掉落进狂躁大海，被海水疯狂拍打、蹂／躏，被牢牢禁锢在黑暗的海里，根本无法通过自我调节来脱离这种情绪深渊。

　　但他们实在太痛苦了。他们会下意识地借着自残让自己感到疼痛，让自己重新找到活着的感觉；并通过疼痛来缓解其它痛苦，从而阻止自己自杀。

　　这些理论他早就知道，但直到今天亲眼看到宋怀凌满手鲜血的样子，他才突然真正感受到，课本上这寥寥数行字里包含了多么巨大的痛苦。

　　一个人到底要有多痛苦，才会把自残当作一种自救方式？

　　“我知道，我知道......”他抱着宋怀凌，一直重复这三个字。

　　他的双手用力抓着宋怀凌后背，拼命地抓着，好像只要稍微放手，对方就会从他怀中消失。

　　“我知道你已经尽力了，怀凌，我知道的，你已经做得很好了，不要再苛责自己，我......”

　　他的眼泪流出眼眶，沾湿宋怀凌的肩膀。

　　游千帆：“我爱你，无论发生任何事，无论你变成什么样，这个世界上，永远会有我这样一个人爱着你。”

　　宋怀凌看着地板，他一直看着，直到眼前的景象慢慢变得模糊，水雾漫上他的眼眶。

　　他闭上眼睛，稍微仰起头。

　　良久之后，他说：“你真傻，你为什么这么傻？”

　　“我不傻......”游千帆鼻子又塞住了，说话声音像有一层棉被捂着鼻子，“就因为我很聪明，所以我知道你这样的人一旦错过，就再也找不到第二个了。”

　　他的声音让宋怀凌的快乐中枢活跃了一下，也连带着让他躯体上的麻痹感缓解了些许。

　　他深呼吸了几次，尝试找回那种能顺畅呼吸的感觉，缓过来一些后，他说：“爱情不只使人智商下降，还会使人双目失明。”

　　游千帆：“......”

　　他直起身，用红通通的兔子眼看着对面的人，脸逐渐拉长，说：“宋怀凌，你说你作为一名gay，为什么说话做事这么像个钢铁直男？还是注孤生的那种。”

　　“有吗？”

　　”我要是女的，早被你气跑八百回了。”

　　“刚才还说会永远爱我，现在就说会被气跑，你们直男都这么虚伪吗？呵。”

　　“.......”游千帆感觉自己头顶快冒烟了。

　　他用手臂使劲擦一把眼睛，把眼泪擦干净，然后用还被棉被捂着的声音说：“你这嘴简直专治低血压。床上待着去，我要收拾地板。”

　　“我站不起来。”宋怀凌坐在地上看着他，见他眼神透出怀疑，又真诚且可怜地补充，“真起不来，没力气。”

　　游千帆一看他那可怜的模样，立刻心软成一朵棉花糖，也不管他到底是真没力气还是故意耍赖，马上狗腿地冲上去扶他。

　　宋怀凌虽然没到站不起来的地步，但也不算完全是骗人，他身上的麻痹感刚刚缓解，现在全身都酸痛，而且非常累，走这么短短几步路对他来说都是艰难的事。

　　他一倒在床上，就再也不想动。

　　游千帆找出从教室拎回来的急救箱，拿到床上。

　　他拆掉宋怀凌右手的纱布，帮他重新清理伤口。

　　“痛吗？”游千帆朝伤口上擦碘酒。

　　宋怀凌摇头，他现在身体感觉还是很迟钝。

　　游千帆看他不痛，也就不刻意放轻动作了，一边大胆地往伤口上刷碘酒，一边说：“你现在这没有痛觉的状态，对喜欢穿孔、纹身的人来说倒是求之不得的好事啊。”

　　宋怀凌本来在神游，闻言耳朵动了动，转头看他，有点诧异地问：“你还对穿孔和纹身感兴趣？”

　　游千帆：“不是啊，只是翟明锐之前年少轻狂的时候，老喜欢在自己身上搞这些‘行为艺术’，所以我对这方面略有了解。”

　　他站起身，准备移到宋怀凌另一侧去处理他的左手。

　　宋怀凌趴在床上，侧着头，左耳露在上面。

　　于是游千帆从他身上跨过去的时候，眼睛便看到了他的侧脸、耳朵和脖子。

　　游千帆突然愣住了。

　　他感觉，自己身体里好像有什么奇怪的DNA动了。

　　宋怀凌一直使用着一种传统社会精英的形象面对外界，让人一看就觉得他是个斯文正派、规规矩矩、恪守礼法，连政／府都恨不得要给他颁锦旗的那种模范青年。

　　但事实上和他相处久了就会发现，这家伙根本不是这种人。他身上有一种很独特的野性，他非常大胆，喜欢挑战传统，所以常常会有一些跳出常理、让人吓一跳的想法；性格孤僻另类，有很强的边界感，不喜欢群体生活，难以被社会礼教驯化。

　　他太特别了，他根本就不该被困在这身假模假样的装扮里。

　　游千帆蹲下来，目光如炬地盯着宋怀凌的耳朵，说：“亲，你有没有考虑过打个耳洞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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