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肆

　　他睡了很久很久。

　　不知何时下起了雨，雨水浇透了天花板，滴落到他身上，雨很冷，但他没有躲开。

　　床和被子变得阴冷又潮湿，像吃人的沼泽地。

　　他混混沌沌地想：我还活着吗？还是已经被埋在了土里？被埋进土里也不错，不用再理会外面世界的事。

　　“你还好吗？”

　　好像有人在说话，那人是谁？

　　他眼皮沉重，睁眼很困难，但那个声音很好听，他忍不住想看看声音的主人是谁。

　　“你怎么了？”那个声音又问道。

　　温柔又清亮的声音，和他的主人一样吗？

　　宋怀凌努力睁开眼睛。

　　大雨滂沱，他站在瀑布似的雨幕里，每一滴雨珠都在重重击打他，让他全身疼痛。

　　对面是一位少年。

　　有一双漂亮的眼睛，眼珠是浓浓的黑色，和清水池里的黑石子一样。上面像覆盖了一层水膜，在阳光下会泛起浅浅的清亮的光。

　　少年眨了下眼，折扇似的双眼皮像蝴蝶的翅膀在扇动。

　　宋怀凌一直看着少年的眼睛，听不见他在说什么，直到对方伸出手，把一张纸巾递到他面前。

　　他接过纸巾，然后便看到对方笑了起来。

　　笑容真好看。

　　少年把手里的伞放在他手中，那是一把很特别的伞，外层是黑色，里层画着蓝色天空和白云。

　　他们一同站在伞下，寒冷刺骨的雨水被挡在伞外。

　　他一直看着少年的眼睛。这个梦他做了无数次，从十二岁开始伴随他到今天，每一次他被困在深渊里无法醒来时，这个梦境就会出现。

　　雨势渐渐转小，少年笑了笑。

　　宋怀凌知道，他很快就会转身离去，像过去无数次在梦里那样。

　　每次宋怀凌都很想对他说“你可以不要走吗？”，但每一次直到少年消失在远方，他都没有说话。

　　说了又能怎样呢？除了无止境的负面情绪，自己什么也无法带给对方。留下他，只会把他一起拖进情绪黑洞。

　　雨停了，宋怀凌撑着伞站在原地，安静地等待分别的那一刻。

　　他一直等着。

　　“怀凌。”少年没有走，而是突然叫出他的名字。

　　他为什么知道我的名字？

　　少年歪了一下头，伸出手，轻轻摸他的脸：“醒来吧，我在等你。”

　　宋怀凌睁开眼睛，眼前的面孔和梦里的那个少年几乎一模一样，但仔细看，又好像有些地方不一样。

　　宋怀凌一时间很恍惚，不知道自己到底是不是还在做梦。

　　那人笑了，下眼睑弯出弧度，让眼睛变得像小月牙。

　　他说：“干嘛这么深情地看着我？跟我看红烧肉的眼神一样。”

　　宋怀凌脑袋里混混沌沌，还是反应不过来。

　　游千帆揉他的耳朵，说：“你大脑再不开机，我就要亲你了。”

　　宋怀凌看着他张合的嘴唇，突然觉得自己对那里的触感很熟悉，好像，他曾亲吻过很多次。

　　“你不走了吗？”宋怀凌问。

　　游千帆：“啊？”他困惑地眨眼，“我才刚来，为什么要走？走去哪？”

　　宋怀凌看着他，觉得自己像刚刚经历了一次时空旅行，大脑很混乱，分不清哪些事属于过去，哪些事属于现在。

　　他手撑着床坐起身，一坐起来就突然感到天旋地转，他用手撑住额头，难受得弓起身。

　　游千帆看到了他手上缠着的绷带，表情渐渐凝重，他凑过去仔细看宋怀凌的手，好像意识到了什么，问：“你十一点离开教室后，就回来房间了吗？”

　　宋怀凌头脑混乱地回忆了一下，但他想不起来，他好像短暂的失去了记忆一样，完全想不起来自己是什么时候回来的。

　　他再试图继续回忆，头就开始痛，他难受地皱起眉。

　　游千帆立刻说：“想不起来就不要想，这事不重要。”

　　宋怀凌不再回忆，重新看着对方的眼睛。

　　他在那双眼睛里看到了担忧。

　　为什么要担忧呢？我不希望你担忧，我希望你一直快乐，一直无忧无虑。

　　他伸出手摸游千帆的眼角，说：“对不起。”

　　游千帆：“对不起？”他很懵，“对不起什么？”

　　对不起，打破了你原本的生活，给你带来这么烦恼。

　　对不起，让你被牵连进可笑的权利斗争，被人排挤和中伤。

　　除了给你带了担忧和困难，我什么好的东西都无法带给你。

　　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那种被海水淹没的感觉再次出现，他的整个鼻腔和肺部都被水灌满，他喘不过气。

　　宋怀凌把头埋进手掌，用最大的力气让呼吸平稳，说：“没什么。”

　　他感到旁边的人安静了一阵，然后温暖的身体覆盖到他身侧，一只手臂温柔地搂住他。

　　“你的手怎么了？”游千帆问。

　　宋怀凌摇了摇头。游千帆的体温像一团小火苗，将覆盖在他身上的冰雪一点点融化。他感觉自己好了一点，用力吸了几口气，努力调整自己的状态，让自己看上去尽量正常。

　　他用仅存的一点点理智，在混乱的大脑里努力找到字词，拼凑出一句话，“不小心划伤。”

　　说完这句话，他就实在无法再理智思考了，整个人非常疲倦，非常混乱，全身都发麻，视野里漂浮着金色光点。

　　他觉得很渴很渴，他直起身，走下床。

　　他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下去的，只觉得身体不是自己的，大脑控制不了四肢，它们自己麻木地动作着，把他带向桌边。

　　游千帆两步跨过来，从桌上拿起那个小豹子水杯，问：“你想喝水是吗？”他迅速倒好水，递给宋怀凌。

　　宋怀凌迷惘地看着那个水杯，直到五秒后他的大脑才反应过来游千帆给他倒了水，再过了两秒，大脑才终于指挥着手去接水。

　　当他触碰到杯子时，他发现自己的手在颤抖。

　　这颤抖很轻微，旁人几乎很难发现，但现在他的手就在游千帆眼前，而且还有一个静止的杯子做参照物，这点颤抖就变得很明显。

　　他立刻用力捏住杯子把手，试图掩盖，但游千帆已经看到了。

　　他听到了意料之中的吸气声，游千帆问：“你抑郁症发作了？”

　　宋怀凌没有回答，他抬起杯子喝水，杯身挡住了他的脸。

　　游千帆沉默了一阵，说：“和我聊聊吧，好吗？”

　　聊什么呢？告诉你我来到世界上是个错误，我根本不该出生，我的父母不需要我，我的继母讨厌我。你一次又一次救我，在我身上花费了那么多时间和精力，但我却只会带给你无穷无尽的烦恼，并要向全世界隐瞒你是我的恋人，以后还要在大众面前撒谎，假装自己是异性恋。

　　你不该救我。

　　我不该活着。

　　如果没有我，你会更快乐，你们所有人都会活得更快乐。

　　所以我为什么还要活着呢？

　　窒息感越来越强烈，他全身都在迅速地脱力，手很酸很麻，手里的杯子变得很沉重，像一块石头，让他快要拿不住。

　　他在极度窒息的感觉里冒出了一个念头：这个杯子不能摔碎。

　　千万不能，千万不能......

　　于是他的手急忙伸向桌子。

　　眼前的世界在旋转，但他还是努力找到桌子。

　　他看到自己的手把杯子放到了桌面上方，然后轻轻放下，杯子安全地落在桌面上。

　　他松了一口气。

　　但是下一秒，他突然听到一个声音。

　　“哐啷。“

　　这个声音像惊雷一样在他耳朵里剧烈炸响。

　　一瞬间，满屋碎裂的瓷器，女人尖厉可怕的嘶喊声，男人冷漠的说话声......所有画面和声音再次冲进他脑中，将他的整个世界淹没在巨大黑暗的绝望里。

　　瓷器的碎片钻出了梦境，躺在他脚边，像个恶劣的嘲笑，像个恶毒的诅咒——宋怀凌，你真可笑啊，你和你的母亲一样有抑郁症，你和她一样摔碎了心爱之人送的东西，你也和她一样给身边的人带来这么多痛苦，那你为什么不和她一样，刚脆死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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