欲与锦鲤争高下

　　四月初九，竹离终于将她九十辆马车的行李收拾完毕，遂浩浩荡荡地领着她的车队准备离开京都，到西安门时，有人高声拦车：“竹知县，民女阿索，愿捐金五万，只求与您同去潜河县。”
　　“我没钱，我也要去。”萧凌抱剑，亦是高声道。
　　斯云霆便命人停车，不轻不重地推了正在看话本的竹离一下：“秋雾宫的舞姬阿索，凝冬宫的宫女萧凌找你，阿索捐金，萧凌有武，想与你一起去潜河县。”
　　“好事啊。”
　　竹离立刻出去马车，热情迎接，安排两人各坐了两辆舒适宽敞的马车，刚想折回去继续看话本，又听见斯云霆低声说：“太女来送你了。”
　　竹离极目去看，真是，秋尧和冷鹤也在。
　　“臣见过太女殿下。”竹离笑眯眯的，“秋大人，冷大人，多日不见，越发春风得意了些。”
　　秋尧亦与她见礼：“竹大人顽笑。”冷鹤拱手后沉默，宋敏也是沉默许久，迟疑道：“竹离，你和太傅可能为孤留下，你们二人去那潜河县，总是才华空负，不若留在京都。”
　　“殿下，再偏远蛮荒之地也总要有人去的，臣意已决，此去必能做些实事，请您成全，景荣郡主已故，敬王世子亦退避，局势已稳，刘恕、明贵、张如玉、楼云殊等人必会用心辅佐您，臣祝殿下平安顺遂。”竹离笑着，示意斯云霆也过来与宋敏道别，斯云霆随手拿了茶桌上的一块玉雕出来，他对宋敏不喜欢也不讨厌，但毕竟曾是公主太傅，此时还是需要嘱咐几句：“太女，往后的路臣无法再陪伴，愿您吉祥如意。臣记得您属兔，这块单兔戏月的玉雕送给您，日后，您就不再是小孩子，可以去做自己想做的任何事了，切记，不要叫陛下和百姓失望。”
　　“孤记住了。”宋敏珍惜地收好玉雕，含泪道：“山高路远，太傅与竹大人都请珍重。”
　　竹离要说有多少不舍也没有，但宋敏特意来送，她还是感激：“殿下重情，臣铭记于心，此处风寒沙大，殿下早些回去吧。”
　　“孤看你们走了再回去不迟。”
　　“多谢殿下。”竹离也不再废话，拜别后就回到马车上，待车夫一扬鞭，便又在轻微的颠簸中向前去，斯云霆突然说：“那玉雕不是特意备的，只是碍于身份，得多言几句便顺手送给宋敏了。”
　　竹离奇怪道：“这有什么好解释的，又不是我的东西，你想送就送呗，一块玉雕而已。”
　　“之前宫人传说我喜欢宋敏，有尚公主之意，都是谣言，我并不喜欢她。”斯云霆继续说道，竹离这下来兴趣了：“真不喜欢么？口不对心，想来你暗中倾慕之人，便是宋敏了。可宋敏喜欢冷鹤，明眼人都看得出来，你这又要跟我去潜河县，鞭长莫及，怕是要输得难看。”
　　斯云霆一阵气苦，恼恨道：“你休要胡言！”说完也不乘马车了，气冲冲地骑马去了，竹离掀起车帘，见他马后尘土激扬，一人一马倏忽远了，她挑眉，对桃儿说：“看，斯云霆这就生气了，还不承认。”
　　桃儿无奈地笑，反而是杏儿藏不住话：“竹大人，我们公子可不是生的别的气，是恨你不明白他的心呀，他只差把整颗心掏给你了，你却还疑他喜欢旁人，他岂不是要气坏了。”
　　竹离眨眨眼，一时说不清什么滋味，她真没想过来人间历劫一遍，还要成婚生子，她是仙女，终究要回月宫的，月宫里也没有神仙是成双成对的，她可无法成全斯云霆，只能成全自己，遂淡淡道：“我只当他是弟弟，凡事照顾便罢，无半丝男女之情。”
　　桃儿替她的公子心寒，彻底笑不出来了，杏儿更是瞪圆眼睛，质问：“竹大人，您的心当真是狠，谁还能比公子待你还好啊？”
　　待我好的，多了去，倾慕我的人更是不计其数，但也没必要与杏儿分说，竹离只是浅淡地笑着：“我无心于此，你们代我向他说个清楚，免得我当面去说，反要让他不高兴了。”杏儿也不知该如何，拿眼睛不住地望桃儿，桃儿想了想婉拒：“这说到底还是公子与您两个人的事，没有我们这些奴婢去掺和的道理，是好是坏，自然得由您自己去说。”
　　“是极。”杏儿附和。
　　竹离点点头，吩咐道：“到老虎山了叫我一声，陛下可能要与我见一面。”杏儿低头装聋，桃儿应下。再无别事，竹离拿起看到一半的话本，继续津津有味地看起来。
　　该用午膳时，斯云霆提了一篮新鲜的樱桃来，语气平静道：“已经洗过了，尝尝看。”竹离就捡出一小串还带着碧叶和水珠的，摘着吃，吃完又抓上一大把，慢慢地尝，酸酸甜甜的，这还是今年第一回吃樱桃，她喜欢极了：“真不错。桃儿送了素面和菌汤来，你要吃吗？”
　　斯云霆看着她的笑脸，忍不住就想问她到底喜不喜欢自己，可最后仍只能隐下，此时没有把握，说破反是难堪，至少她没有爱上旁人，他安慰着自己，其实舍不得一直生她的气，当下便也笑了：“吃。你晚间想吃什么，我提前吩咐下去，虽在路上，也不能顿顿都吃得这么简单。”
　　“不用。”竹离喝了一勺汤，“晚饭那会儿，刚好到老虎山，宋青雨岂能不为我们备一席酒宴。”
　　“也是。”
　　没想到去老虎山的路上，还遇上一伙小毛贼，没有武器，也不会功夫，当然不敢拦在路中间喊此树是我栽，只是选了辆马车，想偷些东西换钱，被萧凌带着四五个家奴抓住捆了，问清是附近的小乞丐后，竹离笑笑，让给些碎银子和吃的，放了就是。
　　谁成想领头那小子看着她面善，一转眼睛后说：“大人，我们都是无家可归的小孩，迟早要饿死，您就留下我们吧，等我们学会功夫，也像他们一样，给您押送宝物，看家护院，绝不教人害你分毫。”
　　竹离瞧他们也不过是十来岁的孩子，一并带去潜河县也无妨，便叫萧凌和阿索一起去查明身份，若无害，便都留了，她俩来管。
　　后面的路就安生了，马车再次停下，是冷雀带着禁卫军拦的：“斯大人，竹大人，陛下备好了酒宴，请随我上山与陛下一聚。”
　　“好酒好菜来了。”竹离低声对斯云霆说，让桃儿杏儿不必跟后，她与斯云霆并肩，跟上冷雀，随口问道：“冷统领，几日未见，你更是英俊了，不知陛下可还好？听说那日太女殿下与陛下作别，提起了白公子，陛下一时急喜，竟昏厥了。”
　　冷雀皱眉，警告：“竹大人，窥伺帝踪，查探帝言俱是重罪，您僭越了。”竹离也懒得提起他劈晕宋青雨的事，只无辜道：“冷统领想到哪里去了，我怎么敢在陛下身侧安插暗探，这都是太女殿下担忧陛下的身体，告诉我的呀。”
　　冷雀不再言语，只走在前头带路，竹离便小声地和斯云霆讲话，两人都是满肚子的趣事，你说过去我说过来，不时便笑得畅快，冷雀在前面听着，只恨自己耳力太好，真想让这两人闭嘴，但也只能强忍着。
　　竹离顺着桃林一路走去宋青雨住的茅屋，只觉阵阵幽意，归于山野，简素自然，看来宋青雨真是来此修仙，那想必今日酒席也不会是舞姬乐伶，美酒盛宴，倒也罄净。
　　“陛下，多日未见，臣甚是思念，问陛下安。”竹离真诚道，斯云霆只是默然行礼。
　　宋青雨正要拿一支桃花插去陶罐中，闻言手停住，握拳收回，她轻笑：“思念？思念五十杖责吗？”竹离装不下去了，面无表情道：“观陛下面色，知陛下康泰，臣安心了。”
　　“敏儿说，他姓白，竹离，此事可知缘由，何不与朕说个清楚。”宋青雨一面问着，一面请斯云霆坐下吃酒：“云霆，你与朕，莫要生疏了，坐吧，今日无君臣，只是挚友。”斯云霆看向竹离，分外温柔地说：“陛下，她不坐，臣不敢坐。”
　　宋青雨一时沉默，竹离本来被吓得冷汗都快冒出来了，此时亦是一惊：“斯云霆，你在说什么？”
　　“陛下，臣万事都听她的，她还不高兴。”斯云霆委屈道。
　　竹离：“……你疯了？”
　　宋青雨于是给他们倒了两觞酒：“朕孤家寡人，哀矣，云霆一厢情愿，苦矣。都坐吧。”
　　“陛下，他往后是我衙门里的师爷，自然得听我的。”竹离解释着，斯云霆又怨道：“陛下，你看，她只当我是师爷。”
　　竹离无语，斯云霆见势迅速恢复正常：“唯有烈酒可浇愁，臣陪陛下畅饮，不醉不休。”宋青雨与他一觞接一觞地喝，竹离坐一旁浅酌，不时捉了坠在眼前的桃花瓣放进酒中，由它们散着淡香飘飘浮浮，心中无比惬意。
　　“竹离，他是姓白吗？”宋青雨突然又问，已是醉了：“朕为何什么都想不起来。”
　　“陛下莫再饮了。”竹离劝道。
　　“朕想，他是姓白的。”宋青雨继续说，眼里晶莹漫出，似流星照过荒原的寂寞，无数的光和暖都散去。
　　“陛下切勿多思，珍重自身为要。”竹离只能劝解。
　　“朕心中空茫，仿佛坠在深渊，如何也不得解脱，世间情爱，竟如此苦痛酸楚，到最后，又这样无奈凄寒。朕有时想，倒不如不要遇上那人，可偶在梦中见他，却免不了狂喜，但过后更是寂寞，也许忘了也好……”宋青雨声音越来越低，渐渐睡去，竹离叫守在不远处的冷雀来照顾，请斯云霆帮忙研磨，她整了整思绪，提笔开始留信。
　　来这个人间已经多年，她积攒下不少东西，除了九十辆马车的行李，风竹苑内尚留有诸多宝贝，放着也是放着，不如给宋青雨，时候到了交到宋敏手里，也能发挥作用，于是一边大致写着有什么，一边将苑内地库，宝阁，天轩三处的钥匙压在信上。
　　这次去潜河县，她不仅要做知县做的事，还有练兵与宋无迹同抗外敌的打算，边患已久，不如和平。
　　另外，宋无迹不谋反，她也不会谋反，但他们忠诚是他们的事，宋青雨和宋敏信不信又是另一桩事，所以她请求宋青雨派龚荣和王勉与她同去潜河，作为帮手的同时，也好让宋青雨安心。
　　晚些，宋青雨酒醒，竹离和斯云霆已经各自睡下，冷雀把信拿给她看，她沉吟着：“冷雀，竹离此人朕总不能完全看透，且她才高德盛，须得防她，你说朕可要放她去潜河县？”
　　冷雀想了想：“陛下，若无十分把握，不如杀之以绝后患，就怕一击不能毙命，真逼得她反了，倒是桩麻烦事。”
　　“罢了。”宋青雨抛开那张信纸，“她家财已交给朕，计划也与朕明言，不依她，岂不显得朕量浅，就由她去。你让王勉带五千禁军走，一半分散去宋无迹军中，一半任竹离驱使，两方若有何异动，速速回报。”
　　“是。”
　　“明日他们要走时告诉朕。”
　　“是。”
　　*
　　清风送暖，云舒树静，水流路远，马健人强，正是出行的好时候，没想到一路送到老虎山外十里，宋青雨仍不愿回去，竹离无奈道：“陛下，微臣实在惶恐，不若您回去吧。”斯云霆沉默。
　　冷雀也劝：“陛下，已经送得够远了。”
　　又牵马走了一段路，宋青雨停下，抚着她那匹黑马英武的鬃毛终于开口：“竹离，朕再问你一遍，他可是姓白？”
　　“臣不知陛下说的是谁。”竹离只能装傻。
　　“好，朕且信你。”宋青雨抽出冷雀的佩剑，徒手折断：“若是你骗了朕，当如此剑。”望着宋青雨手间滴落的鲜血，竹离脊背一寒，但事到如今，别无他法：“臣为陛下止血。”
　　仔细地处理过伤口后，竹离郑重道：“陛下，此去潜河，竹离不会教您失望。”
　　宋青雨淡淡笑开：“你和秋尧都是朕的得意门生，她迟早位极人臣，同是探花，没有谁比谁差，朕在这里等着看你的功业。”
　　“多谢陛下信任。”
　　“去吧。”宋青雨笑容更盛，“若做不到，杖责八百。”
　　“……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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