欲与锦鲤争高下

　　见宋青雨衣冠整齐，神情疏冷地走出凝冬宫布置的灵堂，召众大臣往春霭宫议事时，处变不惊如斯云霆也愣住，许久，他才问：“竹离，你怎么做到的？”
　　以宋青雨爱那位白公子的心，痴到深处，忽然断绝，不发疯发怒发狂才是不正常的，竹离到底是做了什么，才教宋青雨稳重如常。
　　竹离摸了摸自己仍在隐隐作痛的肩膀，她能做什么，不过是画出白无双的虚影给宋青雨造了一个重逢的梦境，鬼幻草令其失智，梦境令其迷惑，肖似白无双的傀儡令其放松警惕，伺其欢喜时递出的孟婆汤令其暂时忘记，如此，危险的魔王青雨又变回了历劫中的凡人，做了帝王的凡人宋青雨，但这些也没必要全告诉斯云霆，免得临到事发，还要多一个人去承受青雨的报复，她遂摇头：“她可能是突然想通了吧，宫中绝色颇多，何苦为难自己。”
　　“你不想说就算了。”斯云霆一笑，也不在意，别人的生死爱恨实则和他关系不大：“刘恕和张如玉也会来，听说张夫人又有孕了，竹离，我想，我们……”
　　“你说如玉又怀了宝宝？”竹离无比惊喜，“那我岂不是又会多一条小尾巴，我这个干娘，从现在就要开始准备礼物了，不能让任何人比下去。”
　　看她兴冲冲的样子，又想到她平日只是读书做事，找些人陪着吃喝玩乐，大约也不懂男女之事，或许，按照仙界的算法，她还是个孩子，倒也不必催着她长大，等自己亦能随意来往六界，再向她表明心意不迟，于是他打趣道：“由你帮他们带孩子，那张夫人可有的操心了，从前，你领着公主去深山找野菜做羹汤，迷路了五天，恨得陛下罚你们各挨了五十杖。”
　　“那都是多久前的事了，你还说。”竹离恼羞成怒，“总归我最后也将人带回来了，要指望着你们去找我们，估计我和公主都得让野兽食干净。”
　　“竹离，你与斯大人在聊什么？”宋敏缓步而来，身后跟着的是，与竹离同是探花的秋尧，奇了，这秋尧亦不是愚人，看如今宋青雨周身或文或武地环绕了刘恕，冷雀，李杰，斯云霆，张如玉，龚荣等人，她出不了头，直接从宋敏这里下手，隐忍着，筹谋着，准备在换了天子之后再位极人臣。
　　宋青雨只得一个公主，也算稳妥，竹离向宋敏见礼，笑道：“公主，陛下召了大臣议事，臣与斯大人正商量着一同过去呢。”
　　“那趁好顺路，一道走吧。”宋敏亦笑，秋尧向竹离和斯云霆见礼后，紧跟着宋敏走在了前面。
　　斯云霆极小声地调侃道：“竹离，都是探花，你瞧瞧秋姑娘的远见，虽则目下无甚作为，但眼见着前途无量啊，你三年折腾劳累过来，不过是小小的太医院院正，你可真该为前路茫茫哭一哭了。”
　　竹离更小声地回道：“我淡泊名利，但济苍生，不求闻达。”
　　“济苍生就凭你那几卷医书，那几家医馆，那几处学堂和书堂吗，哪里足够，可见你说的是句空话。”斯云霆不依不饶，总觉她在太医院能做的事情已经做尽了，他迫切地想知道她接下来的打算，不免要激一激她问出真心话，他才好跟着安排自己之后的人生。
　　竹离含笑道：“斯云霆，这就是你误会我了，我真的想济苍生啊。我说过我要做个好官，做到我能做到的极致，运用我手中的权力，我可调动的资源，将问题一个个解决，事情一件件办成，尽我微薄之力，些微地改变这世间碍眼的人和事。”
　　“竹离，别忘了，我会一直跟着你，你要做的事就是我要做的事，不许丢下我。”斯云霆认真地再次强调，“不许丢下我。”
　　竹离有点不知所措，怎么突然说起这个呢，然后她又笑起来：“我知道我这样的小仙女是很招人喜欢的，但你也不用如此浮夸，天下无不散的宴席，朝野之间来来去去的都是看缘分，若是再有机会，当然会再见，到时再一起饮荷叶茶，一起吃桂花糕。”
　　斯云霆定定地看着她，灵动，美丽，聪慧，高贵，谁会不喜欢，他恨不得造一个世界出来，里面永远只有她和他，没有任何人任何事会打扰到他们，所以她越是洒脱，他反而越是偏执，只要她不丢下他，那他可以陪她去做任何事，于是他也笑：“和你呆在一块有趣，去哪里带我一个如何，我在京都住太久也住得腻烦。”
　　“可是，这是你的故乡，你还有亲朋故旧在这里，你建功立业亦是在这里，怎么能说走就走？”竹离试着问，好像有斯云霆同去潜河县也不错，他文武皆可，智计亦高，是难得的助力，只是凡人都不喜欢远离故土，她还是要问问清楚才行。
　　“吾心安处是吾乡。”斯云霆淡淡道，“你去往何处，我便去往何处。”
　　竹离当即道：“好兄弟，我欲去潜河县做知县，往后你便是我的师爷了。”她有点高兴，这句话说得有点大声，秋尧和宋敏都扭过头来看她，那目光就是在谴责一个疯子挟持了一个傻子。
　　竹离略尴尬，不自然了会儿，才笑出来：“公主，臣今日并未更添丽色，何故观臣良久。”
　　秋尧收回视线，暗自去猜竹离到底最终要达成什么目的，潜河县出了名的穷山恶水，问题重重，但其实能力强的官员去闯也能出政绩。
　　斯云霆位高权重，况且生在京都长在京都，一切都根植于此，怎可能轻易离去，再看竹离，吃喝玩乐，风花雪月一把好手，谁去潜河县也不会是她去啊，所以宋敏大笑：“竹离，你和斯大人若真一同去了潜河县，可真叫人刮目相看。”
　　“承公主赞誉，臣欢喜。”竹离不客气道，斯云霆一旁附和。
　　宋敏笑得止不住，还是秋尧劝了一句“公主不必当真，权当玩笑”后，她才又摇摇头，当先往春霭宫走去。
　　“哇，公主居然不相信我的话，生气！”竹离不满，斯云霆便哄她：“燕雀安知鸿鹄之志哉？”
　　“你仿佛在骂公主，她可是你的学生。”竹离偷笑。
　　斯云霆一本正经地说：“你是关门弟子，本夫子偏心你，她比不了。”这下换竹离笑得止不住，半晌，她才严肃起来：“以后，我会是你的上峰，你要知道尊卑礼仪。”
　　“是，鄙人明白。”斯云霆无奈道，竹离又笑一遍。
　　不久，到了春霭宫。
　　竹离停步准备了下，才沉默着踏进去，于梦境中喝过竹离加减了药材的孟婆汤后，宋青雨将白无双这个人完完全全地忘记，就算有人在她面前提到这个名字，她也只会茫然而已，但经过忘情丹和孟婆汤两次算计后，宋青雨本能地怀疑并厌恶竹离，总想找到竹离的错处，所以每次召见竹离，总要寻理由让竹离受罚。
　　竹离理亏，就忍着，但这不是杖责就是鞭笞的日子，简直难熬，她就想着今日提了要去潜河县的事，赶紧和宋青雨拉开距离，以保小命，再用小命去做点有意义的事情。
　　众大臣都站起来准备议事后，宋青雨对着站到一半的竹离冷冰冰地说：“朕看竹院正精神恍惚，怕是没睡好，议事时便跪着听吧。”
　　“……是。”竹离连骂骂咧咧的力气都没有了，她已经被宋青雨针对很久了，只希望能快点离开这个小心眼的女皇帝。
　　斯云霆就在竹离身边，当然见不得她跪，可宋青雨脾气上来又劝不住，他也不想临到要离开还横生事端，就隐忍着跪在竹离左侧陪伴，温温柔柔地说：“竹离，莫怕，我在呢。”
　　“嗯，不怕。”竹离深深地被他的义气感动，决定往后遇事自己先上，好好保护他。
　　但这有情有义，温暖动人的一幕不知道怎么触疼了宋青雨敏感的神经，她因为竹离懂事地跪下生出来的一丝愉悦，飞速地随着二人并肩而跪消散，恶意陡生，凭什么，凭什么在朕孤独地高坐御座的时候，却有一对有情人在朕眼前浓情蜜意，她神色更加冰冷，威逼道：“云霆，你不如往刘卿那里去站着，朕看着她有人陪伴，心中分外不爽，她这种人便该孤独终老，你若非要陪跪，朕不如命人将她拉出去杖责八百。”
　　八百？想要我的命直接说杖毙就好，没必要这么委婉吧，竹离都想为自己的悲惨哭一哭，却只能说：“斯大人，快遵旨啊，不然就是要害死我。”
　　“陛下莫要欺人太甚！”斯云霆依旧直挺挺地跪着，不肯走，实际上他已经动了杀心，反正还有宋敏，杀死一个宋青雨，我朝江山依旧永固。
　　“是她欠朕的。”宋青雨笃定道，尽管她不能弄清厌恶从何而来，但厌恶一定有原因，她是皇帝，难道处置一个太医还不行了？
　　竹离不想两人起冲突，后续又会是一堆麻烦，跪一跪也死不了人，所以选择息事宁人：“斯云霆别闹，快走。”
　　“最后一次，她最后一次欺负你。”斯云霆固执道，从上次宋青雨将竹离杖责八十，害竹离卧床半月后，他就在归隐和造反之间抉择，是竹离劝他冷静，再看看。
　　“好，你快走吧。”看着斯云霆握拳起身，不高兴地走去刘恕身侧，竹离心底叹气，真的是我欠下的债，再忍忍。
　　此次议事十分漫长，竹离听着都不是什么要紧事，她都听得有些想睡觉了，就是一直跪着又累又疼，已经两个多时辰，她膝盖开始受不了，但也能忍，她放空思绪，默念金光咒，心境一片安和澄澈，全当修炼了。
　　却不想，宋青雨突然道：“朕决心避世，欲往老虎山求仙问道，临行前，便立公主为太女，再点四位辅政大臣，太女便当朕已驾崩，以月当年守孝，三月后，太女可登基，众爱卿意下如何？”
　　话音一落，仿佛惊雷炸响，原本争论累了正在闭口休息的众臣突然不知道下一句话该说什么，殿内陷入诡异的寂静。
　　接着，宋敏最先反对，红着眼睛质问：“陛下，敏儿才失了父亲，就又要没有母亲了吗？陛下一定是受了徐臻和张真人的蛊惑，弃国于不顾，去追寻那虚无缥缈之事，敏儿这就让冷鹤去杀了那两个贼人，好让陛下不要再受他们蒙骗！”
　　“胡闹，宋敏，退下，在春霭宫只有君臣，现在还轮不到你说话。”宋青雨怒气沉沉，一指刘恕，问：“刘恕，你可愿为朕辅佐她，代朕教导她？”
　　未等刘恕说一个字，宋敏便跪下，流着泪说：“儿臣不服，儿臣不想要别人只要陛下，陛下若是一意孤行，儿臣宁死不屈！”秋尧和冷鹤随她跪下，冷鹤就是她的一个影子，万事顺着她，秋尧的跟随却是有考虑的，短短的几个瞬间，秋尧已经把宋青雨此举的用意猜了好几种，是试探人心，是考验能力，是临时起兴还是真正放权？
　　她以为，陛下一路走到今日，万分不易，而以陛下的志向和野心，疆土未扩，山河未晏，为何会突然放下一切，去求一个几是不可能的仙道？所以她想，这是陛下对世族的考验，对公主的试探，若不能让陛下满意，世族可以被连根拔起，公主亦可以添弟弟妹妹。
　　公主不能冒险。所以由着公主的本性，哭闹着拒绝太女的位置，便是最好的，秋尧藏起心中野望，随着她认定的君主安静地跪着等结果。
　　“那你就给朕去死。”宋青雨分外不耐烦地挥手，她对这个资质平庸，又太过优柔寡断，太过重情重义的女儿，本来也说不上讨厌，但想到即将继承她的皇位的是这么一个庸人，她就喜欢不起来，最后她看着宋敏那双不知道像谁，哭红了却让她忍不住心疼的眼睛，冷冷地补了几句话：“不过，朕生下你，又养你到如今，都不容易，你若是敢真的死了，整个幽夏宫的人，包括你身后跪着的那两个，都给你陪葬，之后朕再从皇室宗亲处过继一个更聪慧的孩子就是。好了，要死便死，撞柱的话现在就去，没人会拦你。”
　　过继，秋尧品味着这两个字，陛下养有不少绝色男子，却没有再要一个孩子的打算，而且话里话外的意思，都是让公主听话，不要任性，并非真的要公主去死，所以公主的地位是稳的，她与公主紧紧捆绑的未来也是稳的。
　　这下，宋敏不知道怎么办了，心中实在委屈难过，她就只好不说话，继续哭，宋青雨头疼无比，看了龚荣一眼，龚荣意会，上前哄着宋敏站起来，到偏殿坐着喝茶先冷静一会儿再说。
　　既然公主已经闹完了，刘恕便适时开口劝道：“公主尚且年幼，边境仍然不太平，江北匪患，江南水患，我朝正值风雨，还请陛下三思。”
　　“陛下三思！”“陛下，万万不可啊！！”
　　其他人当然跟着劝，不管有什么心思，陛下说要走你就欢送，是怕陛下走之前不能先处置了你吗？
　　“朕已下定决心，不必多言。朕只问你们，宋敏可当得起太女，可做得了皇帝？”宋青雨肃然道，“若不可，朕会另作安排。”
　　说起来，皇室宗亲里倒真有合适的人选，一些人开始选择和比较。
　　刘恕却立即意识到一个问题，若过继，立的是太女还是太子，若开始了选贤比德，必然各花入各眼，各种势力为各种利益说话，又是争论不休，算计不断，这不只是皇室的荣辱，更关系整个朝局的稳定，处理不好，将会是场灾难，反而是直接推宋敏登基是最妥当的，宋敏虽然比不了宋青雨，但也是皇室精心养大的公主，才学品德不算差，有辅政大臣在，必能坐稳江山。
　　只是辅政大臣的忠心难做准，未来若是主弱臣强倒也无事，就怕有人野心勃勃，易了宋家的江山。
　　竹离一想，只觉得宋敏不能顺利继位，动荡必然更多，立即开口：“陛下，公主乃您亲女，是唯一有资格继承大统之人，又承您亲自教导，才德兼备，仁厚聪慧，岂是旁人能比，太女之位，天子之尊，公主当之无愧啊陛下！”
　　“臣附议。”刘恕亦是拱手道，斯云霆张如玉等人当然也联声。
　　宋青雨一声冷笑，斥责：“竹离，朝堂大事，你一旁听着便罢，你一个小小太医，只需管治病救人，莫要在此胡言乱语，来人，拖出去，杖责五十。”竹离懵了，她到底做错了什么？前面与宋青雨议事，她不知道提过多少建议，可用的宋青雨还不是用了，现在倒想起追究她干政了，不要太喜怒无常，太过河拆桥行不行。
　　斯云霆想拦，见竹离朝他摇头，只好握拳忍下，指尖刺破掌心，鲜血滴落，迟早他会寻机会用刀剑教宋青雨做人。
　　没想到，宋青雨转瞬就笑起来，温和地赞刘恕，斯云霆和张如玉：“你们都是直臣诤友，说的也没错，朕知你们心中的顾虑，无非是怕太女之位引来朝野动荡，反使百姓临难，你们放心，朕自有计较，有你们在，朕十分安心，无论谁做太女，你们都会是辅政大臣。”
　　“你们的想法朕已经明了，其他人呢？管爱卿，你以为呢？”宋青雨平静地看向礼部侍郎管宁悠，又道：“钟爱卿，郭爱卿，白爱卿，慕容爱卿，在场的诸位大臣，此乃国之大事，不要一个个的装聋作哑，明哲保身，还请坦诚相待，言无不尽。”
　　管宁悠不是个傻子，没摸清皇帝的真正用意之前，他并不想出头，只是糊弄几句模棱两可的话：“陛下，臣以为公主可当太女之位，但若陛下不满意公主，从皇室宗亲里再选贤能，也是明智之举，臣支持陛下的一切决定。”
　　“管宁悠，你谄媚圆滑，是为不忠。拖出去，杖责一百。”宋青雨寒声道，又轻声问立在近处的钟沅：“阿沅，你说说看。朕记得，你与敬王世子青梅竹马，知交颇深，人道他宋之礼君子风华，才高德盛，朕亦以为他堪当重任，你如何想？”
　　钟沅神情如往日清冷，只皱眉道：“陛下谬赞，世子嗜好诗词，并无大志，余生所愿无非是与臣白首不移，闲院清风，烹茶煮酒。”
　　“你倒坦荡，可惜了敬王世子的才华，也罢，朕便为你们赐婚，再给你添一副嫁妆。”宋青雨知她的忠诚，也感念她一路陪着自己走到如今的情谊，更知她将来会陪在宋敏身边，遂柔声道：“这些年，多亏有你，往后，朕若离开，敏儿便是交到你手上，你只管拿出母亲的架子管教。”
　　“谢陛下，臣遵旨。”钟沅其实不舍，但白无双的离开已经带走了小姐的心，这座皇宫如何还能留住小姐，她只希望小姐能去做自己想做的事，于老虎山轻松自在地活，至少在山水之间，能活得舒服一点点。
　　到此，四位辅政大臣已经定下，便是刘恕、斯云霆、张如玉和钟沅，其他人却是在想太女之位，不，不久后的新帝该是谁，选择谁才能使自己和家族的利益最大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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