欲与锦鲤争高下

　　火光冲天，屋毁人逃，水月行宫已是烧了大半。
　　就算有温泉，有守卫和村民救火，甚至有路过的斯云霆和他的仆从，这场火依旧没有救下，萧凌哭着说：“陛下，白公子的尸首已经救出，请您送他最后一程吧。”
　　宋青雨被这话一拳打懵，几乎站不住，竹离伸手扶她，听见她问：“怎么会？”明明有那么多人，偏偏是她最爱惜的那一个葬身火海，她不信，红着眼质问萧凌：“你在骗朕，你与他合伙骗朕，他绝没有死，他一定是想法设法地逃了，好啊，就让朕去看看你们准备的假尸首，再慢慢找出他来，朕不会放过他的，你就希望他藏得好好的，不然，朕必抓他回来，锁在手边！”
　　竹离心头一跳，宋青雨怎么料事如神，真要翻天覆地地找起来，白无双一定会被找到，修仙一事必然不成。
　　萧凌哽咽道：“是白公子服了毒，自己放的火，奴婢发现的时候，已经来不及……”
　　“你这贱婢，竟敢胡言乱语地诅咒于他，朕杀了你！”宋青雨暴怒，掐着萧凌的脖颈就要将人杀死，斯云霆忙上前阻拦：“陛下，先去探明真相要紧，不值得您亲自动手。”
　　“对，无双，朕的无双还在等着朕呢。”宋青雨勉强笑笑，甩开萧凌，由斯云霆引着往火势最盛的地方去了。
　　竹离忙去救萧凌，好险，差点被宋青雨给掐死，喂她吃过药后，竹离怕萧凌再去找宋青雨，白白受罚，抬手便将人敲晕，交给身后一个禁卫：“好生照料。”禁卫看向冷雀，冷雀点头，他便依言行事。
　　“白无双真的死了？”冷雀突然问，火光与阴影之中，他的眼神晦暗不明，让人猜不出他在考虑什么。
　　竹离挑眉，笑：“谁知道呢。”
　　“冷统领，人看起来是死了，你带的这五百人也该出点力救火了吧？不然等着整座水月行宫都烧成灰烬吗？”竹离笑着提醒他，若是宋青雨喜欢的是他，哪来那么多事，可惜不巧。
　　冷雀亦笑道：“多谢。”五百禁卫这才真正忙起来，方才救火不过是做做样子，现在得了命令，就不顾苦累地拼命了。
　　“在想什么？”殷雪静静地立在她身后好一会儿，突然问。
　　竹离有些苦恼：“不知道假死能瞒住宋青雨多久，也不知道白无双逃出了几里地，若此次不成，宋青雨必然将他接回皇宫，哪还能有机会。”
　　“他真的死了。”殷雪淡淡道。
　　竹离心中一震，哑然，许久才道：“魂魄呢？”
　　“他说，以宋青雨的聪慧，假死必瞒不过去，不若真正舍弃肉身，自鬼修起。我便请毕术前辈带他离开，亦教他修炼，现在，你尽管放心好了，他已经不在这个人间。”殷雪的目光越过她，落在绵延不尽的青山之外：“鬼界曲折幽深，若有心躲藏，即便是宋青雨实力再强横，也轻易寻不着他，他已经自由。”
　　“诶，白无双倒如愿了，我又有些可怜起宋青雨来，她这一世情劫历的，真是半点水分没有，看她面相能活九十多岁，这痛苦的日子还长着呢。”竹离摇摇头，不免稍稍害怕：“若我们历情劫，也会如此吗？”
　　“若不动情，情劫又如何？”殷雪反问，“不过一场幻梦，只要不因假乱真，有何难？”
　　竹离颔首：“没错。”
　　“兴许几十年后，就连白无双的模样，宋青雨也会忘了，当初她喜欢宋无迹，不也是白无双出现，便换了人喜欢，待她重回魔界，争相要她喜欢的魔类何其多，比之凡间男子，又俊美强大更多的魔类，她想必很快就会将白无双忘记，我也不必怎么可怜她。”竹离按照常理分析着，心中豁然开朗：“只希望她能快些移情，否则，也是桩麻烦事。”
　　“会的。”殷雪冷静地想，若宋青雨实在忘不了，去孟婆那里多讨几碗汤来，灌下去，也就忘了。
　　“对了，你怎么突然来找我，你的灵劫历完了么？”竹离想到这里急忙问，“我都被杂事缠昏了头，现在才问你最重要的事。”
　　“没有，我预备去潜河与那处的水灵比试，先来看看你再去。”提起这个，殷雪颇有几分高兴：“这是最后一遍打斗，我有预感，若能赢，灵劫便算通过了。”
　　“那祝你顺利，你什么时候走？”
　　“今夜便走。”
　　潜河在宁州潜河县，据说水深无底，暗通远海，其间强悍的精怪无数，那能掌管潜河的水灵必然实力不俗，恐怕殷雪不能赢得轻松，竹离担心，想跟过去看着，就道：“现在我在太医院能做的事也有限了，当初宋青雨便说让我去潜河县作县令，如今去，岂不是正好与你顺路，你等我几日，我这就去请旨，那穷乡僻壤，山险水深，想必也不会有人和我抢。”
　　“好。”一起去也好，殷雪想，遇上实力相当的精怪，也可以让竹离练练手。
　　“尽快，我在老虎山桃林外等你。”
　　“知道了！”
　　最后，竹离还是传信让殷雪先走了。
　　因为她觉得宋青雨似是疯了，她必须得留下，不然，没了理智，让宋青雨随着魔类暴戾阴郁的本性去处理政事，整个王朝定会在尸山血海中倾塌，她科举了多少年就对这个王朝感情有多深，不行，她不许它消逝。
　　“陛下认过尸体后就不对劲，又哭又笑，又喊又啸，简直没有一分平日里的冷静自持，仿佛被鬼魅噬了心智。”徐臻客观道，“我夜观星象，陛下命中有此一劫啊，竹大人，你看这如何是好？”
　　“总觉不寻常，吾不过一剑修，略识得人间事，眼下，当真还是要倚仗竹大人。”张真人当然一推四五六，当初答应帮宋青雨捕捉欣毓郡主的魂魄以控制宋无迹将军，是形势所迫，亦是利益交换，后来留在皇宫坐镇，也是一分耕耘一分收获，实际上，他已经有云游的打算，不太想管宫里的事情了。
　　斯云霆沉默，一切在竹离，她愿如何便如何，他总会为她扫除障碍，刘恕也觉得宋青雨的状态危险，便问：“竹离，你可有办法医治？”
　　冷雀直接道：“竹离，治不好陛下，我杀了你，若治好了她，你要什么我都给你。”
　　“哦，那你先自刎让我高兴高兴，我再救治也不迟。”竹离正烦，看冷雀分外的不顺眼，没本事的男人，若能让宋青雨喜欢，我哪里需要费事，接着，她又觉得自己脾气糟糕，便尽量带上笑容：“你们放心，陛下会好的。”
　　“求你治好她。”冷雀单膝跪地，郑重道：“以后，我一定竭力报答。”
　　“言重，陛下福厚，会无事的。”
　　若实在好不了，孟婆汤和忘情丹总有一个能用上。
　　宋青雨啊宋青雨，一个凡人而已，你要是就此颓废，可真就成了六界的笑话了。竹离想到离开的白无双，又是叹息，说起来，谁又有错，就连冷雀都是无辜的：“你们都走，我会想办法尽快唤醒陛下的神智。”
　　龚荣送走诸人后，与铃兰一起在春霭宫外守着，不多久，宋敏来了，许是得了些消息，小姑娘是刚刚哭过的样子：“陛下如何？”
　　龚荣忙道：“公主无需忧心，陛下安好，只是疲倦，已经歇下了，有竹院正在，必然无事。”
　　宋敏稍稍镇定下来，想进去自己看看，却觉得不能打扰母亲，便又问：“那他呢？”她由宋青雨教养长大，见白无双的机会并不多，也一向不亲近，可她知道他是什么人，隐约也是在意他的，听闻水月行宫失火，忍不住要问一句，其实若母亲安好，他必然也是好的，不然，母亲只怕是会发疯。
　　龚荣知她问的是谁，为难道：“奴婢不知。”
　　“龚嬷嬷，我已经走了一遍凝冬宫，也让人去水月行宫问了，我迟早会知道，您就告诉我吧。”宋敏注视着龚荣的眼睛，轻声道：“是不好的消息才要瞒着我，对吗？他受伤了，伤得重吗？”
　　“白公子已经死了。”从树影里慢慢走到明处的萧凌忽然说，又单膝跪地道：“公主，白公子交待过，若他有不测，便让奴婢去幽夏宫保护您，请您收留奴婢。”
　　“你说什么？萧凌姐姐，你在说什么！我不信，我不相信，你们骗我！”宋敏哭着喊，泪如雨落，那是她的父亲，尽管陌生，尽管从不曾了解，可她总是偷偷关注他，也悄悄送过他生辰礼物，她还期待着他带她去白府的藏书阁找书看，也想过某日天气好的时候三个人一起去围场打猎，但现在，一切都不可能了。
　　“公主，奴婢没有说谎。”萧凌低声道，何尝忍得住眼泪，若非被竹离打晕，她早便去找公主了，主仆一场，将来照顾公主，是她能为白公子做的最后一件事了。
　　龚荣看宋敏哭得太伤心，便再顾不得许多规矩，将她搂在怀里安慰：“公主啊，快别再哭了，陛下已经够难过了，不要再吵她，往后还有陛下在，不要害怕。”
　　“嬷嬷，我难受。”宋敏大哭不止，没有办法压住心头的恐慌和悲痛，她才开始计划着和白无双有关的一切，一切就突然失去了意义，夜色深重，怎样才能走到日出呢。
　　宋敏最后哭晕过去，龚荣将她交给萧凌后，抹去自己的眼泪，交待道：“萧凌，白公子的棺椁明日会运回凝冬宫，等公主醒来，若要去守灵，你便陪着去吧。”
　　“我会的，保重。”
　　萧凌抱着昏迷中的萧凌正要离开，大步而来的冷鹤却从她怀里小心翼翼地抢过宋敏，稳稳抱着，一言不发地往外走。
　　萧凌看向不远处的冷雀，见他没有阻拦的意思，便拱手作别，公主若愿意，冷统领的养子确实算得人中龙凤，两人能互相作伴，想必天上的白公子也会放心些。
　　*
　　“他没死。”
　　“陛下节哀。”
　　“朕不信。”
　　“白公子再回不来了，陛下节哀。”
　　“朕不信，朕不信！”宋青雨大怒，挥剑道：“你骗朕，朕要杀了你。”剑势凌厉，招招杀机，竹离避得艰难，一时又不知道怎么劝，只能感叹宋青雨武功真好，接着越逃越远，找了个角落蹲着等她冷静，华丽的纱幔，高雅的烛台，古朴的书案，精美的瓶中花，优柔的笼中雀，一样样地被劈砍刺穿，破坏毁灭，那毛羽鲜亮的雀留恋地回首一观，清啼一声后，飞远飞高。
　　直到力竭，宋青雨才掷剑，颓然坐在地上，无声哀哭。
　　竹离也盘腿坐下，叹着气等，眼下没什么好办法，可日日如此也不是个事，宋青雨已经两个月没有上朝了，要知道从前她不是在勤政就是在勤政，那种志在江山的疯劲，和殷雪修炼的努力如出一辙，现在好了，她的疯狂全转移到寻找失落的情人身上了。
　　“竹离。”
　　“臣在。”竹离立即打起精神，颓废二字真的不适合宋青雨，无论怎么说，她还是希望宋青雨恢复正常。
　　宋青雨忽然说，“朕好累，什么都不想做，一直梦不见他，他怎么真的说走就走，也不知道提前跟朕说一声。”
　　“说了又如何？”竹离拍开一坛好酒，递给宋青雨，喝醉了赶紧消停地睡一觉，然后去管管水患和扰边的事，刘恕和斯云霆各执一词，争论不休，她也一个头两个大，只希望宋青雨快去上朝。
　　“朕跟他一起走。”
　　“陛下，你还有公主，还有江山。”
　　“他为什么不等等朕。”
　　“陛下，你清醒一点！”竹离眼疾手快，夺走她要往嘴里放的毒药，那药见血封喉，沾一点便会气绝，谁曾想她给自己准备了两包，右手的被抢走后，笑笑，就要把左手里的往自己口中放，竹离迅速打了她的手一下，任药粉洒落：“宋青雨，你疯了，你以为你殉情了就能见到他吗？他根本不喜欢你，你在人世强留他不足够，还要去地底纠缠，我劝你还是各走各的路，各过各的桥吧。”
　　“不。”“他是属于我的。”“我就是不愿阴阳两隔，我就是要去陪他。”
　　“他不需要！”
　　“我就要他在身边！”
　　竹离被气得也快疯了，她原来猜的是宋青雨发疯，必是大祸，因心中不快，宋青雨会暴怒，失智，杀人，征战，将王朝毁灭，谁知道宋青雨直接不活了，一心想着去鬼界见白无双。
　　助白无双离开，竹离自认是做了件好事，成全了白无双的心意，但若因白无双的离开，宋青雨命绝，那就是她害得宋青雨历劫失败，她问心有愧，爱情失去了便罢，若宋青雨增长修为的机缘彻底因自己毁了，那她真的有罪。
　　“宋青雨，不值得，忘了他吧。”话音一落，竹离把忘情丹取出来，使巧劲给宋青雨喂下，那圆圆的一小粒丹药很快滑进她体内，竹离微笑：“一会儿就好，忘了，就再也不难受了。”
　　宋青雨，抱歉，违背了你的意愿，但这已经是我能想到的最好的办法了，你所爱的已经失去，这次历劫，总不能白走一趟。
　　“是什么？”宋青雨幽幽问，眼神发狠，似要择人而噬。
　　“忘情丹。”竹离低声回，这种事，真是左右为难，怎么做都是得罪。
　　“嗬，我的事由不得旁人定夺，竹离，你该死，朕迟早会杀了你。”宋青雨拼命想要把那丹药吐出来，可那又不是一颗糖，丹药一旦服下，便开始了吸收，这是一个凡人无法阻止的过程，就算宋青雨是皇帝，于此事，她的权力也毫无用处。
　　“无双。”
　　“你等着朕。”
　　“朕不会忘记你的。”
　　宋青雨的脸上闪过淡淡的悲戚，她静静地哭，又无声地笑：“我想要的，从来都能得到，谁敢阻止，谁又能阻止。”
　　眼看着周遭魔气四溢，宋青雨气质大变，从一个金尊玉贵，清霜冷雪的帝王变成了一个暴戾阴郁，神秘危险的魔王。
　　怎么会？竹离震惊。
　　为了化解忘情丹的影响，宋青雨竟然冲破了皇宫的禁制，打碎了这个人间的禁锢，她恢复了作为魔王的记忆，也恢复了作为魔王的实力。
　　“一个小小凡人，也敢迫我做我不愿意的事，竹离，你真该死。”一团紫火扑来，化作绳索，不断在竹离的脖颈上收紧，她快不能呼吸了，魔王青雨才冷冷地质问：“说，白无双在哪里。”
　　“陛下，白公子真的是服毒自尽，臣亦不知他去了何处。”竹离拼命对抗着那火绳，尽量狡辩，她怀疑自己若是说错任何一个字，都有被勒死的可能，做皇帝时的宋青雨从来不亲自动手，这个魔王太难相处了。
　　青雨一笑，收回紫火，动动指尖，令地上的长剑跃起刺穿了她的肩膀，鲜血涌流：“竹离，你以为朕什么都不知道吗？欣毓死时，你替宋无迹留下了她的魂魄，如今白无双亦死了，你难道没有偷偷留下他的魂魄？若真没有，朕就送你下去鬼界，让你替朕找回他。”
　　“陛下，臣有罪，但当时能留下欣毓是因为欣毓想留，白公子死后一心要走，臣留不住，又怕陛下一时想不开真的殉情，逼不得已才拿出忘情丹，臣真的一片忠心，罪不至死。”竹离肩上剧痛，不断失血令她眼前阵阵昏黑，却还得先安抚青雨，不然，帝王一怒，流血千里，魔王一怒，世界崩塌：“陛下，臣除却炼丹，还精通控梦，若能找到白公子离去途中残留的虚影入您梦境，臣便能顺着梦境找到白公子的具体位置，到时，您必能见到他，还请您息怒。”
　　“你说的，是真是假？”青雨迟疑，她早便明白竹离诡诈，可此时却忍不住要信，天地茫茫，世界亿万，若不知方位，她如何能寻回她的无双。
　　“若臣做不到，任由陛下处置。”只要到时候你还能记得我是谁，忘情丹是不中用了，但鬼幻草梦境中的傀儡送上的孟婆汤尚可一试，忘了情情爱爱之后，青雨仍旧是那个无忧无虑，一心变强的魔王，比起在人间爱而不得，在魔界称王称霸又有什么不好呢？
　　“朕再信你一次。”青雨动动指尖，召回那把锋利的剑，竹离马上喂自己吃了一捧固元镇魂的丹药，不然这一下，肩上的伤有可能就要送她去见阎王了，实在无力，她不得已跌在地上，白着脸艰难开口：“谢陛下。”
　　“若你敢骗朕，朕就将你千刀万剐，不光是你，和你有关的人，朕一个也不会放过。”青雨威胁过后，又道：“何时能找到他？只要你能帮朕找回他，朕可以让你做丞相。”
　　竹离只能在心里骂暴君，昏君，面上平淡地笑：“谢陛下，大概要一年时间。”
　　“朕等不了那么久，至多给你十日。”青雨又拿剑指着她，继续威胁：“朕取你性命，易如反掌，想清楚了再说话。”
　　“那臣再贪生怕死也唯有赴死。”竹离不为所动，像是真的快不了。
　　“一月。”青雨咬牙道，“你不要想着拖延时间，不然，朕有的是刑罚让你生不如死。”
　　竹离无奈，试图说理：“陛下，你只知天下之大，却不晓得在修行的人眼中，宇宙比天下又广阔辽远亿万倍，能在一年内寻到白公子的踪迹，已经算最好的结果了，若运气不好，有可能十年百年千年万年都找不到他留下的一点痕迹。”
　　“你胡说！朕既然能遇上他一次，就必能再找到他。”青雨本来就处在疯狂的崩溃边缘，哪里听得她报忧，最后只得说：“好，朕就给你一年，若找不到，你知道后果。”
　　“是。”
　　“滚。”
　　“……是。”竹离还是喜欢自己嚣张旁人低调，譬如，这个“滚”字由自己对青雨说不就更好，但想到魔王青雨终究也是个永失挚爱的可怜修炼者，她也就释怀了，滚就滚，免得自己心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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