欲与锦鲤争高下

　　转眼三年，今日，举整个太医院之力编撰的医典已经整理完毕，很快就会印刷七千份送去各地书堂，而经过医治白无双，医治太妃，医治宋青雨之后，竹离的医术得到认可，终于在上一任院正告老还乡之际，她成为新的院正。
　　而今日，正是和白无双约定的时间，那么，意外便该出现了。
　　竹离望望天色，斯云霆已经在水月行宫，有殷雪配合，事情十有八九会成，可不知为什么，她心里隐隐不安，这三年，就算白无双为着养病搬去水月行宫，宋青雨政事繁忙，睡觉喝水的时间都待足不足，就这样，宋青雨还是五日内必去见白无双一面，来回路上花费两个时辰，行宫里一呆又是两个时辰，恐怕是动了真心的，而水月行宫更是被众多暗卫围成铁桶，出入都不容易，所以，她在忧虑，白无双假死后，宋青雨的反应，会不会又是一场灾难？
　　不过，先帝爱林雪不可谓不深，宋无迹爱欣毓亦是，却都在失去爱人之后，没有犯下大错，仍旧安安稳稳地过了许多年月，所以，宋家人疯魔般的情深也不是不能安抚。
　　事到临头，大概总有办法。
　　竹离按捺下心底的不安，面色如常地提笔准备画幅画静静心。
　　“竹大人，陛下心悸，唤您过去看看。”龚荣手下的一个小宫女匆匆过来，竹离收回看向天边云霞的视线，合窗，背上她的丹药：“走吧，带路，是在凝冬宫吗？”白无双搬离后，宋青雨就住到了他曾经长住的地方。
　　小宫女摇摇头：“在呈露台，刘大人和张大人也在。”
　　“好。”竹离随手把一根云钗别入她的发髻，赞道：“你真美。”
　　小宫女初入宫，并不熟悉她的性情，有点害怕：“乱拿东西，龚嬷嬷会教训奴婢的。”
　　“我送的东西谁敢说话，龚荣敢针对你，我就针对她，放心。”竹离嚣张道，天天和宋青雨对着干，她不也还是活蹦乱跳，龚荣嘛，她不会欺负，更不会惧怕。
　　“那谢谢大人，奴婢名铃兰，您以后若有事可以找奴婢帮忙。”小宫女悄悄摸了摸那钗后，低声道了姓名。
　　“嗯，铃兰你好，我是竹离，以后就是朋友了。”
　　“奴婢不敢。”
　　“哦，我的话不比龚嬷嬷是吧？你再说一遍，是不是朋友？”
　　“……都听大人的。”
　　“哈哈哈，铃兰，别生气了，仗势欺人是我不对，改日请你喝酒。”
　　“奴婢不会喝酒。”
　　此时夜幕低垂，风凉了些，宫道上亦是更加安静，竹离忍不住看天，辽阔高远，星月明朗，白无双那里，火应该烧起来了，递消息的人，或是快马加鞭，或是轻功疾行，总会在一个时辰内赶到皇宫，赶到宋青雨面前。
　　到了呈露台，必须尽快让刘恕和张如玉离开，不然，宋青雨要是因为痛失所爱而发疯，容易殃及更多池鱼。
　　“臣来替陛下治病。”竹离步上高高的呈露台，淡淡道。
　　宋青雨搁了手中的棋子，笑道：“来得挺快，看来前日受的杖责已是好了。”
　　“谢陛下关心，臣无碍，倒是陛下，尚且年轻便心悸，多少叫臣焦心。”提到杖责，竹离都快有阴影了，宋青雨每每争论不过，非常不爽地同意了她的提议后，总要鸡蛋里挑骨头地罚她一遍，次次都是杖责五十，一月里她总有小半个月在养伤，是真的疼，但也是真的还敢，所以她对宋青雨完全客气不了，有机会就刺几句。
　　张如玉刚开始还害怕陛下某天忍耐不住，将竹离赐死，但这都三年了，陛下仍旧忍耐，竹离仍旧冒险，她已经麻木了，此时只是放下棋子说：“陛下，是臣输了，您的病要紧，让竹离先帮您看看吧。”
　　“也好。”
　　“昨日你去看无双了，他可好？”等竹离诊脉完毕，宋青雨问的却不是自己。
　　你自己前天才去看了，就隔一天，白无双难道还会在锦衣玉冠，山珍海味，仆婢成群，广庭深院里胖了五十斤？竹离忍住翻白眼的冲动，如实道：“白公子一切都好。”
　　“那他什么时候能回宫？”这个问题问出口之后，宋青雨意识到她的脸面不能丢尽，就轻咳两声后说：“刘卿与如玉陪朕对弈辛苦了，天色不早，你们尽早归家才是。”
　　“臣告退。”
　　“刘恕，如玉，回见！”竹离笑容灿烂地朝他们挥挥手，又转身敷衍宋青雨：“陛下，水月行宫清幽宁静，建在山中，又有温泉，极为适合白公子静养，况且白公子喜欢那里，住着心情舒畅，病也能控制得更好一些，若有变动，恐怕危险。”
　　“他总不能在那里住一辈子，朕的皇宫才是他的家。”宋青雨抱怨道，她情绪低落，也不去掩饰，竹离的存在是特殊的，不似刘恕等人，她反而是在和自己处处争锋相对的竹离面前更放松，也更真实。
　　“或许再过些时日白公子便会大好，不如到时再与他商量搬回凝冬宫的事吧。”可能是意料到了待会宋青雨将要承受的痛苦，竹离难得对她也语气柔和起来，杀伐果断，手腕强硬，抱负远大，志在春秋的皇帝，可能面临所有事情都能游刃有余，但显然，触及爱一个人的真心后，再坚固的铠甲也无法留存，若被爱着，就添加勇气和力量，反之，仅仅是柔软和恐惧。
　　宋青雨命人取酒来，又将其他人都赶走，她一面清醒地沉醉着，一面痛苦地堕落着：“其实在登基后的第五年，朕已经意识到他很重要，因为那时遇上了刺客，冷雀为朕挡在身前，朕却想也没想就将无双护在了身后，那天夜里，朕反复地想，到底是为什么，直到天亮，朕才明白，原来这就是动情的滋味，刚留他在身边时，不过是贪图他的颜色，又觉得他手巧，梳头画眉都胜过宫女，留下侍奉也是种趣味。”
　　“渐渐的，就越来越喜欢，越来越放不下。”
　　“朕也给过他机会，不止一次，足足三次，是他一次也没抓住。”
　　“初见他，是在老虎山，桃花纷繁，古木青绿，朕作寻常小户女子的打扮，避开众人，独自去那山上散心，远远看见他和他的婢女在桃林里折桃花，也不过是惊异于他的容貌，那时，朕一心想着赢过宋无迹，当上皇帝，哪有闲情去撩拨男子，看了两眼也就罢了。”
　　“谁知后来大雨，同在破庙避雨，又碰上，他却让身边的丫鬟走开，过来与朕交谈，略聊了两句诗书，问了问身世，就半是哄骗半是逼迫地说想照顾朕余生，将来若分开也把自己置的宅子送给朕，嗬，才子是真才子，浮浪亦是真浮浪。”
　　“那陪他折桃花的丫鬟许是暗里喜欢他的，许是与他有过首尾，冷着脸对朕说了好一番刻薄话，朕不在意，一个小丫鬟而已，他更随性，请朕与他同骑一匹马回去，命那丫鬟独自去坐马车，把小丫鬟气得直哭。”
　　“你瞧，他也不是什么好人，遇上朕或许是他的报应。既然他也情愿，朕当然没了顾忌，玩乐两日后，朕有事回了皇宫，再过些时候，大局已定，便将他也接来了皇宫，好笑的是，知道朕的身份后，他反倒不愿意了。”
　　“若在破庙时，他不邀朕同骑，后来的事就都不会有，这便是他失去的第一次机会。就这么糊涂着过了一年，偶然的机会，他救了朕的养母林霜一命，朕自然感激，便问他要什么，他本想求自由，却遇上白家出事，他爹牵在梁王谋反的案子里，若不能洗刷冤屈，不止他爹得死，白家亦会毁去大半，他无法，只好求朕救白家，于朕而言，白家是世族，碍着皇权，早晚要动，趁火打劫也没什么不好，但他求了，朕就想缓缓也行，不急。”
　　“于是他又失了一次机会，朕越来越迷恋他，就算生气，也舍不得重罚，通常是跪一会儿了事，可他的心事越来越重，朕也有些无措，暗暗地想着主意。龚荣说，朕总是要有继承人的，不如与他生一个孩子。”
　　“之后，就有了宋敏。生产那日，朕是难产，刘恕和冷雀守在幽夏宫外，杀了不少谋逆之徒，血流成河，但内殿，除去太医和医女，只有无双在陪朕，那时候，朕觉得他可怜，就勉强出声道：‘你不是想走吗？要走便今日走，你想清楚，若是不走，往后再无机会。’当时，朕真觉得强逼着他留下没意思，不如成全他，让他走，想做什么便做什么去，省得朕每日看着他的冷脸也心烦。”
　　“谁知他沉默许久，说了句，也是他的孩子，他不能走。朕不知是喜是悲，却也松了口气，从那之后，他时常说要离开，恐怕是真的向往曾经自由自在的日子，但朕再没理会，他的机会已经用完了。”
　　听到这里，竹离忍不住问：“如果你生公主的那一日，他要走，你真的会放他走吗？”
　　“不知道。”宋青雨沉默过后又说，“如果他真的心硬如铁，朕兴许会毫不犹豫地杀了他，毕竟，敏儿确实是因为他才有的，朕拼死生产也是因为他。可朕那时问他并非假意，或许也有可能会放过他吧。”
　　突然被打断，宋青雨也没了倾诉的欲望，只是简略道：“后来也就是拘束着他在皇宫里陪朕，没想到，他一点儿不喜欢，和朕只是越来越远，如今，他甚至借着病逃去水月行宫了。说起来，朕也姓宋，却在情爱一事上没什么运气，父皇与母亲好歹相爱相守了大半生，宋无迹和欣毓，尽管阴阳相隔，也算是在一起了，独独朕，求而不得，反遭厌憎。”
　　谁让你是来历情劫的，怎么会和其他人的情爱一样顺顺利利，有情人终成眷属。竹离叹气：“陛下还请不要太多忧思，顺其自然，强求终究自苦。”
　　“强求？”
　　“什么算强求呢？”
　　“若不是强求，朕早在幼时就死了无数次了，如何还有今日，而且，与无双的事，是他求的开始，何时结束本该由朕说了算，方才公平。”
　　宋青雨是一个心志坚定，内心强大，又极有主见的人，不过是偶然迷惘、脆弱和失意，她并不需要别人替她做任何决定，甚至少有人能违逆她的心思，多说无益，竹离决定在这件事上闭嘴，便转回正题：“陛下身体康健，心悸并无大碍，许是近几日噩梦，夜间不得安枕导致，臣留些安神丹，陛下每日一丸吃上四五日必好。”
　　宋青雨当然不会跟竹离说，最近她总梦见白无双遇上大火，被烧死在火中，就应下：“好，若不能好，赏你杖责五十。”
　　暴君！
　　竹离心底恨恨，假惺惺地说：“愿陛下身体康健，福寿延年。”
　　算着报信的人要到了，竹离就提出想走，理由是给公主做明日要吃的养颜丹，被宋青雨拒绝：“她长得够好了，成天不想正事，朕看她该吃清心丹，免得日日追着冷家的俊俏儿郎跑，平白落了下乘，你不必理会她，留下来陪朕下棋。”
　　原先也没想做，不过是借口，竹离哀叹，看来今日是躲不过了，她只好坐下陪宋青雨下棋，而且宋青雨这人小心眼，就算竹离棋艺高超，也不能老赢她，若是让她没面子了，张口就会找个错处，杖责五十。
　　“陛下，水月行宫失火，已经在救火，白公子困在火里，生死不知。”报消息的人突然出声，竹离惊到，差点没稳住指尖黑棋，去看宋青雨，她的白棋已落在地上。
　　“陛下，救人要紧。”竹离适时开口，希望拉回宋青雨的神智。
　　很快，宋青雨忍下惊惧，恢复冷静，命令道：“备马，朕要去行宫。冷雀，你带五百禁卫去救火。竹离，你也跟着去。”
　　“是。”“是。”“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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