欲与锦鲤争高下

　　听见宋青雨吩咐龚荣把她像尸体一样拖出去，竹离气得不行，只好顶着几根细碎的稻草，假作艰难地行礼，满面憔悴地说：“民女参见陛下，陛下万安。”
　　张如玉也行礼，小心地扶着她站起来，解释道：“陛下，臣今日休沐，竹离乃臣至交好友，两日后便要问斩，臣来送她最后一程。”
　　“如玉有心。”宋青雨将竹离打量一番，冷冷地说：“竹离，一味争口舌之利，只会害事，若早知今日下场，当初可还会口不择言，荒唐辱上，朕问你，可有悔意？”
　　竹离目光低垂，心中连道三遍我不后悔，之后说：“民女深有悔意，只求陛下饶恕，就念在民女一片忠心，并无半点私怨的份上，饶民女一命。”
　　忠心有几许尚未可知，私怨怕是从刘婵开始就算不清了，宋青雨对竹离心中所想十分明白，若非如今用得到，她绝不会饶恕，当下她笑问：“真有悔意？”
　　“自然，民女自然不想死。”竹离真诚而委婉。
　　宋青雨也没再逼问，先救了无双再说：“听闻你擅长炼丹，活人无数，莫非是弄虚作假，欺世盗名？”
　　“正是正是，陛下慧眼如炬，一下子就识破了民女的拙劣骗术，民女惭愧啊，惭愧！”竹离果然一脸羞愧，还想让我反驳你来证明我自己，排队等着我炼丹的人还多呢，你算老几，爱信不信。
　　张如玉嘴角抽搐，她就知道竹离是个言语高手，轻易不能让陛下气顺。
　　宋青雨深吸一口气，压下怒意，终于直言：“随朕进宫救人，救下了免你死罪。”
　　来了，最关键的谈判它开始了，竹离亦是深吸一口气，咚一声双膝捶地，跪禀：“陛下，陛下！民女历尽千辛万苦，终于走到殿试，一心为陛下，为我朝，为苍生献谏策，谁知世事难料，民女失意于囚狱，如何还再敢炼丹，再能去救人啊，民女分明是什么事都做不好的废物，遭到陛下厌弃也是寻常，还请陛下宽恕，皇宫巍峨，民女不敢去啊！实不敢去！”
　　口口声声陛下，字字句句忤逆，宋青雨被她激得心头火一簇高过一簇，几次想让冷雀拔剑，却又不得不隐忍，就算是皇帝，也有不能为所欲为的时候，她阴森森地质问：“你待如何？”
　　“民女看着同年纷纷做官，好不威风，心中实在羡慕，想当初，他们学问文章还不如民女，如今却，诶，民女实在悲痛。”竹离拐弯抹角地开始试探，科举的名次，她要，该有的官职，她也要。
　　宋青雨简直想亲自动手，让她消音，又无法，只能认了：“殿试已经过去半年，给你名次一事，朕实在有心无力。”识相的，赶紧换个条件。
　　“陛下，白公子又咳血了，现下人昏了过去，已是全无意识，张真人道无比危急，这可怎么办啊？”萧凌匆匆赶来，极小声地将消息快速报给宋青雨。
　　竹离是修炼之人，何等耳力，把萧凌的话连词带语气听得一清二楚，心中只觉稳妥，便假哭道：“陛下，原是民女生不逢时，怪不得谁，您就让民女去死吧，民女已经对这尘世没了留恋。”
　　宋青雨咬牙，不情不愿道：“既到了殿试，便是天子门生，起来吧，不必跪了。朕便依你所求，将你记作殿试最末一名，放去宁州潜河县做知县。”
　　“可京都繁华，学生怎么舍得离开，可殿试诸人，文章比得过学生之人，不过二三人，排在最末，学生怎么甘心。”竹离也不想再跪，利落地站了起来，但该争取的还是继续争取。
　　张如玉在一旁为她提心吊胆，好几次都想冲上前捂住她的嘴，又强自忍着，疯狂给她使眼色希望她适可而止，结果她视而不见。
　　宋青雨怒极反笑，冷厉道：“冷雀，拔剑，此等贪心不足之人，痛快杀了是了结。”冷雀依言拔剑，雪亮寒凉的光影一晃，剑身横到竹离脖颈，她有点怕，小心翼翼地往后撤脖子，不过嘛，胆大方能撑死，她继续说：“武功盖世，剑术一绝，能死在冷统领手上，亦是桩幸事，学生虽死无悔，唯愿陛下做个好皇帝，不负心中志向，不负生民期许。”
　　“临死倒还听见你说了句人话，冷雀。”宋青雨意味深长地给冷雀去了一个眼神，凭借多年追随的默契，冷雀立即明白，她便下令：“动手吧。”
　　完了，竹离眼睛一闭，已经想好化为厉鬼要如何收拾宋青雨，张如玉大急：“陛下，看在竹离满心赤诚的份上，饶了她吧，她还会炼丹，还能救人……”
　　怎么还没死？竹离偷偷张开一只眼睛，对上宋青雨似笑非笑的眼神，听见她说：“冷雀，你的剑何时这么慢了，还不动手！”
　　冷雀平声道：“属下以为陛下想饶她性命，是属下多虑了。”接着，萧凌拦住想冲上前的张如玉，冷雀的剑为了切割更利落，安静地撤远了些：“得罪。”
　　利器划破空气，带起令人胆寒的风声，竹离紧闭着眼，怕得不行，只是强撑，反是张如玉最先看清，原来冷雀的剑偏了偏，只削去竹离耳后的一缕长发，待青丝落地，张如玉轻轻松了口气，暗道，该，就该有个人杀杀她天不怕地不怕的威风。
　　很久，竹离才从恍惚中回神，试探着睁开眼睛，愣愣道：“我，还活着？”张如玉冲她点头。
　　“朕还以为你真是不怕死，却是装模做样。”宋青雨见她如此，舒坦了些，却还是看见她就讨厌，不想放她去朝堂上碍眼，只道：“朕便许你与秋尧并列探花，她在翰林院，你嘛，去太医院做个医女先熬着资历，何时长了本事，何时再赐你官职。”
　　“谢陛下。”探花是个正经出身，从未有让探花去太医院的例子，这分明是为难，但竹离要做的就是前无古人的事，每种传奇都是从剑走偏锋开始的，她会让宋青雨看见她的价值，更会让宋青雨适应气得半死却不能杀她的日常。
　　“你记住，朕今日能让你做探花，来日亦能真的杀了你，希望你谨言慎行，莫再违逆。”宋青雨冷冷地警告后说，“随朕去凝冬宫。”
　　“是，微臣谨记。”太医院从七品的医女并不入流，甚至不如某些得脸的宫女太监，但没事，再微不足道，她还是觉得她是本朝不可缺少的臣工。
　　宋青雨听竹离自称微臣，脚步一顿，只觉此女脸皮之厚无人能敌，之后也懒得计较，她忧心白无双的病，只想赶快回凝冬宫。
　　眼看宋青雨越走越快，竹离干脆小跑着跟，免得被落下。
　　龚荣疾步中瞅她一眼，倒真不是个寻常人物，跑过了陛下还敢站在前面等陛下去引路，此时正挥着手臂叫陛下快些，言道，她不认路。
　　出了牢狱大门，宋青雨坐上马车，竹离正想跟上去，却听见她下令：“竹医女腿脚灵便，便继续跑着吧。除了竹医女，你们都乘车，秋日风寒，走路伤身。”
　　“谢陛下！”冷雀龚荣等人立刻谢恩，抛下寒风中的竹离，各自上了不同的马车。
　　竹离真的佩服，就她一个人穿着单薄破旧的囚衣，这些衣冠楚楚，体面暖和的人却把她一个人留在寒风里，好离谱，但还能怎么办，只能跟着跑。
　　*
　　依旧是丹药出力三分，唤起病人心底的希望出力七分，正好今日宋青雨不在，竹离支开萧凌，低声劝：“白公子，不要忘记，你游山玩水的志向还未实现，怎好放弃？重来一世说不定还不如这一世呢。”
　　“你说，她原先喜欢的是宋无迹，为什么不一直喜欢下去，非要为难我。”白无双喃喃，双目在沧桑和痛苦中失去神彩。
　　“或许有办法离开皇宫呢？你不要这样消沉，等你病好了，我想办法送你出宫。”竹离咬牙继续劝，心病难医，往往丹药下去把他从鬼门关拉了回来，他一通胡思乱想，伤春悲秋，结果又把自己弄去鬼门关了。
　　“我到底做错了什么，要年复一年地承受这种痛苦，不得自由，步步受制，没有尊严，处处委屈，我难道真的不配过自己想要的生活吗？”白无双终于还是流泪，放弃，如果还有一丝希望，他怎么会放弃呢，他想听戏，养鸟，逛勾栏，游山川，他还想回家，他想做的事可多了，生命也本该还长，却什么也不能做，日日煎熬，倒真是寿极多辱。
　　“出去皇宫之后，再等三年，你会自由，我会让宋青雨再也找不到你。”竹离叹了口气，理智告诉她，帮了白无双，宋青雨恐怕真会杀了自己，但事都到眼前了，不帮不是她的性格，她没办法眼看着一个活人郁郁而终。
　　“我其实还有些放不下敏儿，但想想，她是公主，又有宋青雨护着，我又何苦担心。”白无双咳嗽着，吐出血来，竹离极有经验地给他喂丹药，他却摇摇头：“你不必费事，我早不想活了。”
　　“让你离开宋青雨都不行，所以你到底要如何？”竹离皱眉，难道她猜错了，白无双的心病不只是宋青雨。
　　“怎么可能，她是皇帝啊，我怎么可能活着离开这座皇宫呢。”白无双惨笑，根本不相信。
　　最年少无知的时候，他也试着逃跑，却很快被抓回来，差点被杖责废了腿，后来还是不死心，趁着春狩跑过，没被打死，又在去行宫避暑的时候跑，都没用，反而是萧凌带着暗卫到来，被控制得更加严密，之后就有了宋敏，后来就再也没有出宫的机会。
　　有时候，他甚至想，就算宋无迹举兵造反，攻到皇宫，宋青雨也不可能放手，只是会拉上他一起死。
　　这种没有希望的日子，过一日倦一日，死亡不过是种解脱。
　　竹离有些明白过来，白家精细养大的小少爷，就算娇了些，也不可能真的只会吃喝玩乐，其实，他当初也是个在礼部任职的小官，也做文章，写诗词，把经手的差事认真办好，这样的人多少有些骨气，不肯轻易认命的，只是往事太难堪，骨气被迫折了一遍又一遍，最终只能对着残酷的现实沉默罢了，这必定是个血泪山积的过程，痛到了极致，也无力到了极致，才渐渐绝望。
　　若我是他，不过一个凡人，教最稳固的强权压着，我会如何？竹离试着去想，又不敢深想，只能抛开这个问题，直接说：“整个太医院都救不了你，我却能救，你就一点都不好奇我的来历吗？我来自。”竹离停下，指了指窗外的弯月：“我说能让你自由，就能让你自由，请你相信我，而且，我能助你修仙，你命中自有仙缘，你只要答应，我便助你。”
　　“真的吗？”白无双问，他其实不敢信，常人都会如此，可他又太想信了，他做梦都想飞离这座皇宫，若是修仙，不求别的，总能飞吧，飞得又高又远，到没有宋青雨的地方去。
　　“真的。”竹离郑重道，“我会助你，前半生的路你走得太难了，之后，我保证，再无人能逼迫你。”
　　白无双一时百感交集，反而忍住了眼泪，良久才克制道：“多谢。”
　　“无妨，谁让我看宋青雨不顺眼，她不高兴我就高兴，而且，路见不平，理当出手。”竹离豪气道，“别怕，我一定帮你到底。”
　　“多谢。”白无双再说了一遍，看她的眼神像在看黑夜里的烟花，明知不可及，却又好想揽入怀中。
　　竹离笑道：“不用客气，这本筑基大全你先看着，有不懂的就问我，应该是很适合凡人修炼的，但若练着不顺畅，就早点告诉我，我给你换一本。”
　　她真的是仙女吧，就连这种等闲寻不到的秘书，也能轻易给我。白无双极是感动，却不再道谢，若是修仙一事成了，我有了超越凡人的力量，再谈报答不迟，现在的我，又能给她什么呢？
　　“你要努力些，实话告诉你吧，宋青雨也不是凡人，她也是来这个人世历劫的，若你不能尽快成长起来，等她回归魔界，又会把你抓走，那可就比出皇宫困难无数倍了，毕竟她很强，整个魔界能打得过她的也少。”竹离怕他不肯努力，错失机缘，当即鞭策，又不想他压力太大，就安慰说：“但你别担心，我也不弱，真有那一天，我会护着你，只是你自身强大了，行走六界终究要方便许多，免得一直畏畏缩缩。”
　　听到宋青雨亦不是凡人，还会以更强势的身份出现，白无双心上狠狠一紧，只觉窒息，但又听见竹离说会护着自己，他奇异地感觉到，自己的心放松了一点点，这许多年黑暗中独行，他其实疲惫不堪，痛苦难抑，可今日，不但突然看见了光，那光还说会一直保护他。
　　他便突然在这一瞬间觉得，也许，自己拥有的绝色容颜带来的也不全是坏事，他微微笑着，问：“竹离，你为什么帮我？你要什么回报呢，只要你想，什么都可以。”
　　“啊？”竹离疑惑不已，帮助一个遭受不公的弱者，那不是理所当然的吗，要什么回报，于是她一本正经地说：“无双，你也知道我是修炼者，要身外之物没用的，你的金银财宝还是留给自己吧，若要行善积德，也可以送给贫苦之人。”
　　“竹离，你这是看不上我的身子吗？”白无双轻轻一解腰带，紫色衣衫滑落肩头，霜雪般的肌肤比月色还清丽三分，他偏了偏头，蹙眉望向她，眸光烟软，似怨似愁：“还是说因为我曾经被宋青雨践踏，所以，你觉得我脏？”
　　这，比她留在猛火殿的仙郎还要仙郎，容颜绝美，赏心悦目，但，她将人从一个强盗手里救出来并不是想自己成为那个强盗，所以，她转过身：“无双，修炼为重，既然决定远离红尘，这些男欢女爱之事，就不要太重视了，若你愿意，我们可以是朋友，煮酒同饮，其余的，倒不必了。”
　　“你还是嫌弃。”
　　白无双慢慢系好腰带，脸上的表情说不出是失落还是释然，他当然感激她的出手相助，但经过宋青雨，他已经不敢把遇见的人想得太好，所以，他要试试，好看明白她到底是不是别有所图。
　　看来，这次，他的心动和喜欢都没有错。
　　“没，我真没，我发誓，我就是没想过双修。”竹离赶紧保证，又小声提醒：“你还是把衣服穿好吧，要是有人进来，我得被宋青雨宰了喂狗，在真的离开前，还是低调行事才好。”
　　白无双失笑，终于恢复了一点世家公子的意气风发，他顽笑道：“急什么，我又不会逼你，还没喜欢到那种地步。而且，萧凌有分寸，放了谁进来，罪责都是她先担，不会有人突然闯进来的。”
　　这会儿，竹离也冷静下来，电光火石间想清楚了：“原来是在试探我，放心吧，我和宋青雨不是一路人。”
　　“现下知晓了。”白无双强撑着站起来，鞠躬道：“竹离，多有得罪，你的恩德我会记住，必定报答。”
　　“没事。”竹离摆摆手，想再客气几句，却听见不远处的动静：“有不少人过来了，最前面的脚步声是宋青雨的，快躺下，还是装作重病，免得被为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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