欲与锦鲤争高下

　　回到屋子里后，桃儿和杏儿看见竹离形容憔悴狼狈，就端来泡了干玫瑰花和茉莉花的温热水，想帮她洗洗脸，斯云霆示意她们先退下，他则放好木盆浸透棉巾，蹲下，仔仔细细地给她擦脸：“真是只大花猫，现在洗干净了，登基大典应是还没结束，还要去吗？”
　　竹离心情低落，仍在想刘婵，这次也不知道是为什么，她在婵婵死去的第一个瞬间就准备像留下欣毓的魂那样，动用仙源去留住婵婵，却根本找不到婵婵的魂，明明她已经比当初更强大了，也对仙源的理解更深了，却仍然找不到婵婵的魂，也没看见鬼差来，婵婵到底是消失了还是被天地之力吸引着去了其他世界？
　　而且外面还在下雨，雨势渐盛，讨厌的日子，她不想出门了。
　　竹离往临窗的软榻上一躺，怏怏地不肯说话，斯云霆看着她的模样叹了口气：“还是个小孩子。”随后坐去她附近，摸摸她的额头，替她盖好了小毯子，便从软榻旁边捡起本书来看着，静静地陪伴着她。
　　竹离模模糊糊睡着了，梦境中出现惯用的石桌子，上面摆了桂花糕和果酒，但她不是很想吃，就选了片看起来还不错的云随意坐下，撑住下巴看着那装满果酒的玉执壶发呆，要是殷雪在就好了，好想她，有好多话想跟她说。
　　忽地，一道金光闪过，一个漂亮的小仙童出现在她眼前，嚼下一颗人参果后，高傲地对她说：“喂，对，就是你，你是哪个人间的凡人，竟然敢拦在本仙办事的路途之中，快报上名来，然后给本仙指指路，这地界大人间叠小人间的，混乱得很，本仙走了大半年都没走出去……”
　　有两百岁吗，竟然在足足一千岁的小仙女面前大呼小叫，不想理，竹离瞥他一眼，不感兴趣地转个身继续发呆，直接当他不存在。
　　小仙童大怒，正要骂她，却又忍不住自言自语：“难道她看不见我？好烦呀，还要去找那个月宫出来的仙女帮她渡劫呢，早知道不贪黑兔给的那些蟠桃了，现在好了，一迷路迷了大半年，何年何月才能办完事情回仙界啊，烦死了……”
　　“你说黑兔叔给了你蟠桃让你来帮我渡劫？那，有失远迎啊，我就是月宫出来的小仙女竹离，我要渡的是什么劫，你准备怎么帮我，还不快说，哦，对了，你叫什么，哪家的？”竹离听出关键，立刻态度大变，拉着小仙童坐好，又是倒酒又是让糕点：“来，吃，来，喝，别客气，尽情享用，相遇就是缘分，这位仙友，往后还请多多关照。”
　　天，这女的怎么有两副面孔？小仙童不高兴地推开她，质问：“你刚才怎么不理我？”
　　“因为不认识啊。”
　　“你要是快些告诉我你是谁，我们就认识了。”
　　“所以你是？”
　　小仙童冷笑：“说谎。算了，懒得和你计较，我叫襄钰，是个散仙，今年恰好九万岁，黑兔给了我一百篮蟠桃，让我顺路来告诉你一件事，他说蓝兔推算出你此次渡劫是为渡心劫，乃是仙源所设，若不能通过，形神俱灭，无影无踪，望你谨慎行事，不可游戏。”
　　九万岁，却是个小童模样，这幼年期越长，往往意味着仙元越深厚，天赋越出色，总而言之，就是可以活很久，修炼得很强大，这样的仙者，稍稍高傲那么一点点也不是不能接受，竹离立即道：“多谢前辈告知，我在月宫也还存有一百多篮蟠桃，等回了仙界都送给您吃。就是不知道，这心劫到底是什么劫呢，能不能展开聊聊，详细说说？”
　　襄钰摇摇头，表示无可奉告：“蟠桃记得给我。我还要去找宋青雨，今日她登基为帝，历劫已是成功了一半，我以前欠她个恩情，现在要去为她降一次祥瑞，算还她恩情，也算为她庆祝。”
　　“宋青雨，她也是神仙？她也来历劫的，历什么劫？”竹离又在心底为刘婵把宋青雨骂了一遍，却也忍不住好奇，连忙询问。
　　襄钰也是个话痨，就顺势聊起来：“她？不是，是个大魔头，在魔界，魔君都要让她三分，很强，十分强，非常强，她之所以选择和你来同一个人间历劫，就是感应到魔脉也来了此处人间，只要她历劫成功，定然收获颇丰。一般仙魔来人世历劫，都是心劫，情劫，业劫，梦劫，生死劫，灵劫，恨劫，空劫，迷劫，红尘劫，十种劫难分十个世界十次人生历经，若是劫太艰深，回去之后还可以休整上千八百年后，稳固了修为又调整好状态，再继续历劫，但宋青雨就是个疯子，她这次为了借魔脉的东风让修为增长更多，直接心劫，恨劫和情劫一起历，稍有不慎，即是万劫不复。”
　　竹离愣住，突然就对宋青雨的感觉复杂起来了，她也是慕强的修炼者，怎么可能不佩服宋青雨，但她还是不喜欢宋青雨就是了，她发誓，总有一天，她会强过宋青雨。
　　“那你知道殷雪历的是什么劫吗？能说吗？”竹离又问。
　　襄钰点头，拿出本破破烂烂的册子开始翻：“殷雪，太阴的弟子是吧，哦，在这儿，她历心劫和灵劫，灵劫简单来说就是一生都在打打杀杀，不断面对比自己强的对手，然后不断战胜他们，让自己变得更强，从而达到灵力增长的目的，打斗过程中是可以输的，就是输了之后如果被对手杀死，那就是历劫失败，真的消失。”
　　竹离盯着他手里的册子，明白过来，恐怕他就是管仙魔历劫之事的，方才不说心劫的事，不是他不知道，而是他不能告诉正在历心劫的自己，那就随缘好了：“襄钰前辈，您说要去找宋青雨，不如我带你去，免得您继续迷路，您看如何？”
　　襄钰尴尬了一瞬间，马上笑着说：“甚好，甚好，多谢，多谢。”
　　“客气了，客气了。”
　　于是，竹离就带着襄钰从自己的梦境里走出来，坐在襄钰放出来的仙鹤上，给他指路：“往左，前面那棵大树那里往右，一直飞，然后就到了。”
　　“到了。”
　　襄钰点点头，施了个隐身术，顺便挡开雨水和寒气，与竹离一块站在比春霭宫略矮的秋雾殿屋檐瑞兽上，静观正一步步拾阶而上的宋青雨，高髻华服，珠玉冠冕，确实尊贵美丽，又气势不俗，能有资格在众人瞩目之中走向帝位的人，又岂会庸庸碌碌，不堪一观。
　　礼乐大奏，众人跪拜，宋青雨高高站在风雨中，目极脚下，又看前方，以至于越眺望越遥远，将整个江山似乎都收入了目光之中，许久，她方轻轻抬手，道：“都起来吧。”
　　“叩谢陛下！”“叩谢陛下！”
　　“是时候了。”襄钰一面令风雨更狂暴，一面布出漫天彩霞和九十九道虹桥，又急令等在不远处的五千青鸾鸟结伴而来，歌吟左右，上下翔舞，以示庆贺。
　　竹离在一旁都看傻了，这祥瑞真是有心，一个接一个，全不重复。
　　宋青雨仰头见了此番景象，不由也望着那美好高洁，宛若仙禽的鸟群怔了怔，心中诧异，不应该呀，这是哪路神仙在帮忙，随即回过神来，也不再多想，朝站在下首第一的刘恕递去一个眼神，机不可失，时不再来。
　　从云霞虹桥间回过神来的刘恕，立刻准确接收到了宋青雨的暗示，他亦有利用此异象的打算，当即便重新跪地，高声道：“陛下果真是天命之人，登基之日，天降祥瑞，天降祥瑞啊！天佑陛下，天佑我朝！天佑陛下，天佑我朝！！”
　　钦天监众人当然也感动得涕泪交横，声音颤抖，很快也跪地俯首道：“善，大善，前所未见呐，陛下圣明，御寿永昌，我朝顺遂，仙兽降吉！！！”
　　刘恕是天子近臣，简在帝心，恩宠常盛，见他此般作为，傻子也知道是谁的意思，何况，新帝的能力才德摆在那里，天有异象又非人力所及，钦天监预事偶尔也准，而且这景象看起来确实也像是个祥瑞，所以何必非要在今日这种大好的日子里惹陛下不快呢，于是，文武百官，宫廷内侍，林家白家冷家李家等来观礼的皇亲国戚，亦都随着刘恕跪地高呼。
　　宋青雨十分满意，朗声长笑，随即道：“赏，重赏！”
　　好吧。
　　宋无迹明日也该起程去边境了，皇室中人，再无人能与宋青雨争锋，放眼满朝文武，也没谁真有谋反的胆子和实力，宋青雨成为新帝已是板上钉钉的事实，竹离在心底默默叹气，婵婵，你放心，在人间我奈何不了她，等回了仙界，我一定约她打一架，必要打赢了给你出气。
　　“诶。”襄钰非常刻意地叹息，看竹离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没有理会，又重重地咳嗽几声：“我说。”
　　“怎么了？病了，仙者难得病一次，可是与人打斗留的旧伤复发，我给你画张回仙界的路线图，你趁早回去休养吧，这热闹也看完了，我也回屋继续睡觉去了。”竹离挥挥手，就要离开，襄钰连忙拉住她：“等等，我有事和你细说。”
　　“竹离，我初略看了看你在此间人世的经历，只觉得心疼你，瞧瞧那宋青雨做的都是什么事，就因为你是只老虎，就不把你不当人看，又是囚锁又是鞭笞，而且她间接害死了欣毓公主，杀死多少无辜之人，真是手染鲜血，大奸大恶，这样的人怎么能当皇帝？其实宋无迹还是有机会的，只要我们将欣毓公主复活，又把宋青雨杀死，他自然能顺顺利利地成为皇帝，这才是皇室正确的路，不如我小小地施展一个法术，将宋青雨悄无声息地杀死，如此方是匡扶社稷，还以正义。”襄钰殷切地看着竹离，鼓励道：“只要你点点头，我什么事都能帮你办到，哪怕是将刘婵复活，让你从老虎变成人，甚至取代宋青雨成为皇帝，都可以，在这个人世，我不受任何限制，你想让我帮你做什么都可以。”
　　“真假？”竹离疑惑，襄钰前辈怎么变脸如此之快，方才还在帮着宋青雨降祥瑞，此刻却在劝我将宋青雨杀了。
　　竹离心上一动，笑道：“襄钰前辈，你也知道晚辈来历劫是为了变强，其他事其实都是小事，我只有一个愿望，你九万年的修为不如赠我一万年如何，若您愿意，晚辈真是感激不尽！”
　　襄钰的脸一阵扭曲，半晌道：“办不到。”
　　“所以，你刚才拿话诱我，是为什么？”竹离眼神一变，冷冷地说：“我是看宋青雨不顺眼，但杀她也轮不到我，若是我也是那种用杀人成事手段的人，我又有什么资格看不起她？再有，人各有命，我不会让你帮欣毓和刘婵复活，我能为她们做的事自然会为她们做。而且，我是很看得上宋无迹的仁厚，但输了就是输了，结果已经摆在眼前，你非要骗我去逆天，于我有何好处？”
　　“至于当皇帝，呵呵，我只想变强。”
　　“前辈，言尽于此，告辞。”
　　襄钰目瞪口呆，这心志，所以这心劫到底要如何才能使竹离为难？不为难何见成效，何谈变强。
　　等一下，她看不上宋青雨，因为宋青雨争权夺势的过程中，不择手段，杀人成事，说明，她见不得血腥，那就有办法了，襄钰阴沉沉地淡笑起来。
　　*
　　“你去哪里了？”斯云霆给竹离倒了杯茶，伸手将她抱进怀里，面色很委屈，声音低低地诉衷肠：“突然便不见，我还以为你不会回来了，我很害怕。”
　　“别担心，我若要走，会告知你。”
　　斯云霆神情一紧，想问能不能永远别走，却知道她无法答应，想问能不能带他一起走，又一时问不出来，只好道：“你去做了什么？我想知道。”
　　“就是遇上一个……”竹离刚说了几个字，却觉得眼前昏暗，一下子失了意识，晕过去。
　　斯云霆大急，忙去探她鼻息，好在呼吸尚且平稳，便心下稍安，将她抱去绣床上躺着，又令人去请太医。
　　而竹离，却在一个碧蓝的湖泊旁边清醒过来，她抬手看看，已经不是老虎形态，这水极明净，又极深远，有温和厚重的力量和神秘危险的气息透出来，不似普通湖泊，倒像远古遗下的宝器。
　　不多时，天旋地转，黑云蒸腾，浓雾弥漫，直到金光落下，树木生长，竹离所站立的地方才渐渐平和下来，而那湖泊亦是微微荡漾，接着从湖心到湖边开始迅速冰封，幽蓝的平面上缓缓显出一个人影来，随着时间过去，那道人影越来越清晰，是——
　　宋青雨。
　　但又不是真正的宋青雨，那人影看着比她认识的宋青雨老了十多岁，所以这湖镜中的景象是假的，竹离心里警惕起来，不知道这个不请自来的梦境，到底意欲何为。
　　宋青雨的密探带来了一些不利于她的消息，她冷笑，一个命令传下，几百个暗地里非议帝王的人被抹去，就连尸骨也再找不到；前朝余孽和江湖反贼被禁卫军一网打尽，全都就地格杀，不下千人，其中甚至有不足五岁的稚子；贪官污吏的亲眷，为奴为娼，还有像刘婵那样反对宋青雨的人，也一批一批被杀…………
　　人间惨剧，血腥味浓烈到神仙不忍看，竹离忍着心底的狂怒：“在她眼里，人命到底是什么？嗜杀残暴至此，她有再多政绩又有何用？”
　　没有人回答她，湖镜中的宋青雨却权势越来越盛，统治越来越稳，她治下的王朝也越来越好，女子地位上升，更多女子从闺阁中走出，强盛国力维持着的稳定环境，令经济发展迅速，百业兴起，甚至最贫苦之人也能饱腹，一切都是那样美好，人们都在高高兴兴地往前走。
　　可，刘婵那样的人就非死不可么？每个反对的人都该付出生命的代价吗？这盛世根本没有将他们包含在内，留下的，唯有最驯服的羊群。
　　“她是个好皇帝，在其位，谋其政，她做得很好，也许，换了宋无迹或者其他任何一个人，都不会比她做得更好了。”
　　“但，刘婵就是不该死，她就是该作为一个活生生的清流名士存在于这个盛世，还有那些宫女、太监，是上位者的野心造就了一切事端，怎么最后是由他们的性命来粉饰太平，何其不公？那贪官的第十七房妾室是被强抢入府的，关在柴房已经饿了三日，那贪官搜刮的民脂民膏，她甚至一滴水都没喝到，为什么她也要死？还有那个孩子，他才四岁，跟在那所谓的前朝余孽后头讨一个馒头吃而已，他也不该活吗？视人命如草芥，什么世道，什么道理！？”竹离问着却无人来答，待她的怒火冷寂成一种深切的失望，湖镜中的宋青雨也走完了她辉煌壮阔的一生，竹离呆呆地看着那湖面的冰一点点碎裂，湖水又重新在风中晃悠，有树叶轻飘飘地坠在湖面上，引得几尾游鱼来争。
　　襄钰终于舍得出来，笑着问：“我就说你该杀了宋青雨，你看看你的仁慈害得多少人死于非命。”
　　“若政局不稳，内忧外患，会死更多人，这些事也不能全怪在她头上，刽子手不只她一个，但像刘婵那样的人，那些可怜的人，就是不该死。”竹离信手往湖里投了一粒石子，激起五六道水花，她浅笑：“我刚才看到的是宋青雨的未来吧，但一切都还未成定数，那些无辜之人，有一个算一个，我会试着去救，救得一个是一个。”
　　襄钰挑眉：“你一只小老虎的力量还能改变整个世界不成？不如还是选择杀了宋青雨，或许他们就都不用死了。”
　　“看来仙界真的不想宋青雨历劫成功，但关我什么事，天可杀地可杀，我不能杀。”竹离坚定道，“识世者无求，改变世界我做不到，但求无愧于心，能尽一分力是一分力即可。”
　　“我好像有点明白仙源为什么要选择你了。”襄钰这回真是笑了，若仙源真是选对了仙者，那对仙界还有所有修仙者都是益事，他没法不高兴：“不过我还是要提醒你一句，仙源所设的心劫要渡过并非易事，这两个梦境都只是刚刚开始。”
　　“嗯。”竹离满不在乎地点头，“生死有命，成败在天，来历劫不过是放手一搏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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