欲与锦鲤争高下

　　春风拂开水面绿萍，幽幽然地叹息冬日的离开，这样的鸟鸣，此般的花香，当真是阔别已久，竹离懒洋洋地在白无迹，哦不，宋无迹膝上翻了个身，看着站在他肩上打瞌睡的欣毓微微一笑，默默地想：我是仙女，欣毓是鬼魂，都陪在宋无迹身边，如此际遇也算奇特了。
　　“兰兰。”竹离竖起耳朵，却只是寂静，良久，才听到宋无迹自问：“流云宫都荒芜了，也不知欣毓已经走到多远？”
　　竹离又看向欣毓，为了留得更久，她化成了一只人偶大小的灵体，此时听了宋无迹的问题，浅灰的魂魄便风中一晃，似是笑意，随后她摇摇手，将细小的一缕清风送过宋无迹的眼睛，可是，却不见他高兴，反而只流下泪来，双眸通红，喃喃：“欣毓，我好想你。”
　　其实你思念的人一直在身边，但因为欣毓的请求，这件事竹离一直没有告诉宋无迹。
　　而且流云宫也没有荒芜呀，人类对世界的看法真是太奇怪了，那些开裂的墙缝里住着蚂蚁和蜂子，睡莲衰败的水池却长满了水草，浮萍，甚至有青蛙和蟾蜍跳来跳去，每个灰尘铺设花纹的角落也由蜘蛛装饰着美丽晶莹的网，就连草过膝盖的庭院也有野雀落下来玩耍，还有从其他华美的宫殿流浪过来的猫和狗，热闹，又充满生机，怎么算荒芜呢？
　　不过是不太合人类娇柔做作的心意罢了。
　　“原来皇兄在这里啊，我一直在找你。”林青雨带着一个嬷嬷八个宫女走进来，才是新春，她就觉得热了，摇着一把画芭蕉怪石的团扇往院子里走，水滴状的翡翠扇坠缓缓划过一朵野花，她便止步，折断后抛开：“这院子一两年没有打理，什么都有，真乱。”
　　宋无迹这才看了她一眼，又见她身后那些宫女手里的锄头剪刀之类，猜到一点，就冷硬道：“不用你管，这座宫殿也不属于你。”血缘上，林青雨是他嫡亲的妹妹，应是比害死欣毓的父皇还要亲近，可是情感上，她的到来占了欣毓的位置，她的存在让欣毓被置于死地，她也许是受害者，也许没有任何错，但他就是无限地偏心欣毓，也就无尽地迁怒于她，以至于快两年过去了，兄妹间的关系依旧不咸不淡，常常十天半个月也说不上几句话。
　　林青雨眼底暗芒一闪，也不同疯子计较，反而温和且温柔：“皇兄不必如此，这命令来自谁想必你也清楚，我倒不想做这个恶人，却不得不来，或者你再去同父皇说一说，我便在此处等着。”
　　见宋无迹放下老虎便匆匆离去，龚荣估摸着得等一会儿，便吩咐道：“吉祥，你摆坐，如意，你沏茶，富贵，你打扇，荣华，你唱曲。”
　　林青雨对稳重体贴的嬷嬷投去一个赞许的眼神，安然享受。
　　竹离则瞪大眼睛看着龚荣，这个老嬷嬷实在是高，公主已经换人，流云宫已经荒芜，她却还是新公主身边手握权力的管事嬷嬷，好厉害。
　　“公主，这老虎还是刘恕刘大人寻来宫中的，并不伤人，您要不要喂它些果子吃？”龚荣笑道，“说来奇特，它只吃些果蔬茶酒，并不喜爱食肉。”
　　诶，实际上小仙女只需要吸收天地灵气、日月精华，无需饮食，是我比较馋，才要吃果蔬茶酒，别的小仙女可不用，竹离暗想，又忍不住向林青雨手边那盘大桃子看去，粉嫩可爱，一定很好吃吧。
　　“也可，吉祥。”
　　“是。”
　　被唤作吉祥的圆脸宫女上前，拿了两个桃子，笑盈盈地递到竹离面前：“虎虎，乖哦，来吃桃桃。”
　　竹离：“……”这个如此美丽又如此愚蠢的女孩子，难道我这四百斤的样子不足以让你发现我是只成年虎，并不需要叠字来哄吗？
　　一双明丽丹凤眼的富贵失笑：“吉祥，你是把它当成刚抱回宫的小猫了吗？”
　　“虎虎再大也是宝宝。”吉祥嘟着嘴道，颇有点不高兴，富贵只好摇头：“好，随你随你。”
　　看得出来，林青雨不似欣毓那般单纯善良，可她待宫女们是真的好，她们和她相处也真实自在，竹离好奇地看向正品茶的林青雨，很美丽，却一点儿不柔弱，就像一把宝剑，未曾出鞘也使人觉得暗藏锋锐与危险，比起欣毓，她的确更像公主。
　　欣毓。
　　欣毓和宋无迹可怎么办啊，人鬼殊途，终究有欣毓再也等不了的那一天，竹离不免悲伤，就决意更努力修炼，人间不能动用术法，却对可以净化和创造的仙源没有限制，而想要最大限度地利用仙源帮助欣毓留下，必须提升修为，才能更精妙地调动仙源行事。
　　“听刘恕说你并不叫兰兰，是欣毓和宋无迹两人一厢情愿，竹离，过来。”林青雨放下茶盏，随意地向竹离招招手，似乎在唤一条哈巴狗。
　　竹离于是不理她，扭过身去扑一只往草丛里越飞越深的蝴蝶。
　　林青雨呵呵一笑，平声道：“瞧，不过是只畜生，却还被惯出了脾气。”竹离仍然玩得开心，八个宫女则默默跪下，龚荣亦是紧张：“公主，动物天性贪玩，并无他意，还请您看在公子的面子上，容它一次。”
　　“蓝黑虎难得，也不是没有，我便是杀了剐了，再寻一只来赔给他们，怎么就算得罪？莫非因为前头的假公主养过这老虎，我也就非得把它供起来不成？”林青雨的笑不收敛，反而越来越盛，早有借这只老虎做做文章的意思，择日不如撞日，就此时此刻吧：“龚荣，你留下，一切按父皇的意思办，也和皇兄交待一声，就说老虎被我带走管教，过些时候自然奉还。”
　　很快，在富贵的命令下，一群人高体壮的太监和嬷嬷便拿着迷药、匕首、绳子和笼子过来，准备捉走竹离。
　　竹离在第一个人靠近的时候，就十分警惕地转过头来，凶狠地盯住他，好啊，在月宫打不过殷雪，在这人间还能打不过几个人了，何况她现在可是老虎，顶级掠食者。
　　围过来的人里，有驯兽的，有刑罚的，俱是一脸冷漠配心狠手辣，倒没人怕老虎，把手里头的工具轮番用上，竹离自是一一化解，顺便给他们身上添了些色彩，想要捉住我，还差得远。
　　然而，得意常引起失败。
　　一个瘦小的宫女终于找机会把浸满迷药的棉帕捂在了竹离的口鼻上，另一个太监亦阴笑着用匕首割伤了她的前足。
　　卑鄙！
　　之后竹离开始摇晃，模糊听见一声“住手”，可能是宋无迹吧，已经有段时间没有见到斯云霆了。
　　*
　　流云宫最终闭锁，宋无迹如皇帝的愿搬到了太子应当居住的地方，这是竹离第一遍被利用，因此她得到了一点水喝，而林青雨暗中与宋无迹达成默契，宋无迹不得以太子的身份阻拦林青雨进入权力场，这是第二遍，不久后，憔悴且瘦弱的竹离被放出来，由斯云霆领走。
　　斯云霆沉默地看看她，又盯着她的眼睛问：“你看看，从欣毓公主到刘恕再到宋无迹，你新认识的这些人，谁能把你照顾好，所以，安心跟在我身边，无论如何，我总护着你。”
　　竹离轻轻应了一声，实在提不起说话的力气，这几个月的折磨里，她有了一些变化，她从来没有那么渴望实力，如果换作殷雪，就一定不会像自己这样狼狈，被关起来，被辱骂，被夺走想吃的东西，被一次次从睡梦中惊醒，还被鞭子抽，被水溺。
　　总共是四个月零十九天，一百三十九日，煎熬得令她怀疑时光停滞，有几次灰败颓废混同绝望痛苦涌上来，差点撑不住，她在想，要是她不是小仙女呢，要是她没有千岁修行的心志呢，是不是就会死在那个阴暗的角落，化为无数冤魂中的一个。
　　宋无迹，皇帝，林青雨以她博弈的结果，就是只有她一个人受到伤害，就连林青雨的奴仆也未受任何处罚，而他们那些人的目的全都达到，所谓上位者即是如此，这个皇宫里，再难出现像欣毓那样的傻瓜了。
　　宋无迹已经是一个合格的太子。
　　算了，不怪他，看在欣毓的面子上，但和林青雨的仇，有机会必是要回报一二。
　　竹离驱赶着不断从心底浮上来的惊惧，尽量放松，尽量睡去，已经自由，已经安全，她安慰着自己，顺着斯云霆手臂怀抱她的力道卧在广阔的秋千上休息，一会儿后果然安静地睡过去了。
　　“竹离。”斯云霆低低自语，暗想会不会有什么方法能把老虎变成人，他历尽艰辛转世来找她，可不是为了养宠物，而是想要续前缘，此时，他已经隐约知道她的家在天上，但放手绝无可能，或许他该对求仙问道多上点心。
　　“醒了？喝什么？吃什么？”竹离看着面前铺展得长长的单子，毫不犹豫地选择了桂花糕和荷叶茶，又客气地指了指一个美丽宫女手里的扇子，希望能有人来为自己扇风。
　　斯云霆收好单子，递过去换来扇子，淡淡道：“退下。”那宫女行礼后，袅袅婷婷而去。
　　竹离不满地叫了一声，对没了宫女姐姐照顾很失望，真怀念在月宫满殿美人相陪的好日子，斯云霆缓缓地帮她打扇：“东西很快就会送来，我帮你扇风，离其他人远一些，他们都不是好人。”
　　？
　　一个巨大的问号慢慢出现在竹离的头脑里，难道你这样能在复杂的宫廷之中如鱼得水的人物，就是好人，不敢相信。
　　“我也并非好人，但对你，真心真情真意，你大可放心。”斯云霆抚摸着她的脑袋，笑起来出乎意料的温柔。
　　竹离懵懂地点点头，这个朋友确实不错，已经两次救我于危难，那就是值得结交。
　　养了小半年，竹离有一天没一天地修炼，因为被斯云霆照顾得太好，只有越来越娇气任性的趋势，根本忘了被林青雨关起来那段日子的痛苦，绝望和难得一见的上进心，但今日，她突然想起欣毓，离开宋无迹身边或许真的太久，都快忘记欣毓的存在了。
　　去看看她吧。
　　竹离从墙上撕咬下一幅山水画，翻过背面，在洁白如雪的纸上写下“宋无迹”三个大字，又胡乱卷起来，叼着跑去找斯云霆，两个美丽却武艺高超的宫女连忙追上她，一拦一抱，半是温柔半是威严地劝道：“夫人，大人吩咐过今日他在庭院里待客，你需要留在书房自己玩，不许跑出去误事。”
　　能不能不要叫我“夫人”，斯云霆起的虎名真是太奇怪，简直影响堂堂猛虎的颜面，而且我能误什么事，连老虎都怕的人能成什么大事，还要花大半天接待。
　　竹离白眼一翻，龇牙咧嘴就开始挥爪子，在发现仍旧挣脱不开两个宫女姐姐后，沉默了一会儿，力气、速度和武力暂时都比不过了，那就只剩最后的手段——哭，果然，她一开始嚎啕，宫女姐姐就都慌起来，杏儿忙道：“夫人，您这样哭下去，大人会罚我们去倒夜香的，兴许还要罚我们鞭子，您忍心吗？”
　　竹离的哭声顿了顿，又变得更大更凄惨。
　　桃儿与杏儿对视一眼，无奈道：“那奴婢先去问问大人，只要大人允许就让您去庭院里找他。”
　　嗯嗯，竹离乖乖地点头，瞬时变作笑脸，又骄矜地躲过杏儿忍无可忍轻轻拍过来的巴掌，快乐地嗷呜了两声。
　　杏儿于是傻傻地放下心来，抱住竹离的手臂亦松了松力道，谁知，在桃儿走出十五步后，竹离猛地拼命使力，挣开了杏儿的怀抱，离弦箭般冲向庭院，不过是几次疯跑，几跃院墙，竹离已经到了斯云霆面前，还不忘把沾满口水的宣纸吐在他手边，示意他看。
　　直到斯云霆已经给她倒好热茶，叠高六块桂花糕，桃儿才走到庭院里，有些不敢相信地看着竹离，随后，杏儿也来了，两人无奈地对视一眼，苦笑着单膝跪下请罪，夫人真是太聪明又太调皮，常常耍得她们团团转，恨起来恨得咬牙，可又太可爱太美好，爱时亦爱得没边儿。
　　斯云霆笑笑，令她们起来：“刘弟见笑，家妻实在顽劣，惊了你饮茶，今日不巧，怕是有些家事，不若下次聚贤酒楼雅座，愚兄做东，我们兄弟二人再详谈。”
　　刘。
　　竹离动了动耳朵，终于把注意力从桂花糕上移开，看向与斯云霆对坐之人，玉冠清寒，双目深远，白衣翩翩，俊美无匹，不是刘恕是谁，她欢快地叫了一声，突然好想刘恕，这不是普通的朋友，而是不必明言即可意会的知己，她冲向刘恕，却被斯云霆揪住后脖颈拉回身后，在她万分不满的时刻，斯云霆冷笑着扭头盯住她，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慢走，不送。”
　　刘恕了然，冲竹离一抱拳，痛快地起身离开。
　　竹离瞪大眼睛，就这么走了，她还有很多新看的故事要和刘恕讨论呢，还想约个时间去看看张如玉啊，甚至还准备着再一块去山山水水地玩它三五个月，干嘛这么快就走。
　　“怎么，你还舍不得他？为什么不见你舍不得我，我每天陪你吃糕饮茶写字看书逛花园，还给你买最多最有趣的戏折子，挑最好看的宫女来保护你伺候你，你有什么要求都满足你……莫不是他比我英俊迷人，你这都是偏见，那种男生女相、精怪妖魔的皮囊有什么好，满宫大半的宫女喜欢的都是我，我这般才是真正英俊，才值得信赖依靠，再说了他已经有嫡妻，你过去算什么，白白欢喜一场，我就只有你，只要你，永永远远，生生世世……”
　　安身立命，为人处世，待人接物，迎来送往，常是惜字如金，能行动绝不费口舌的斯云霆足足对竹离唠叨了两个时辰，她听得头都快要炸了，这些既幽怨愤怒又劝说诱惑又自怜自哀又自恋自夸的叙事抒情真的连小仙女听完都要被逼疯，最后为了让他闭嘴，她只好他说什么他都真诚地点头。
　　“……看来夫人已经明白了我的心，夜也深了，庭院里风凉，我们这便回书房休息吧。”
　　竹离急忙同意，再在斯云霆的口若悬河里煎熬下去，她都想自行了断，换个地方历劫了。
　　第二日去聚贤酒楼，竹离非要一起去，因为斯云霆不愿意她去见宋无迹，如果再拂一次她的意，她肯定能一个月不吭声地进行抗议，他只好臭着脸勉强点头：“你去了有什么用？刘恕家里一堆事，朝堂上一堆事，哪有半点心思能分在你身上。”
　　竹离昂着头跳上马车，根本不理会。
　　刘恕最近日子估计真不好过，面色有些青白，眼底亦是憔悴，竹离担心，不自觉地上前倒了杯热茶要递给他喝，被斯云霆冷着脸半路截走，刘恕也不在意：“多谢竹离，我没事，给你带了许多玩具，你去外面和如玉玩吧。”
　　对哦，他们谈的事和我关系也不大，还不如去玩。
　　张如玉仍旧温柔坚定，只是似乎面临大事，再强自镇定，也有些躁意，陪竹离玩九连环也频频走神，竹离疑惑地想，张家小门小户，若有事，刘恕肯定也能帮忙解决，要是生老病死的大事，她脸上定多少露出些悲喜来，看来只能是未有定局之事，而若是刘家的事，根深蒂固、势大权高的世家，到底会是什么事，令刘恕这样的人物，张如玉这般的心志，都将一点承受压力的痕迹露了出来。
　　莫非，是刘家要谋反？
　　也不至于，刘家实力还没到这个程度，选一个皇嗣支持，虽然风险也高，可却远比自己一意孤行地谋反来得稳妥。
　　宋无迹，还是林青雨。
　　竹离抛开手里的九连环，贴过去门缝，仔细地偷听斯云霆和刘恕的谈话，没多久，张如玉也过来，刘恕大多数事都会告诉她，但这种有可能担风险的事，却不肯朝她吐露半点，天知道她有多担心。
　　“……宋无迹胜算更大。”斯云霆沉声道。
　　刘恕却不认同：“你小看了林青雨，一个来路不明的女童，混入林府成为婢女，借着和林霜陪嫁奴婢的同乡情谊走到林霜面前，三年便成了林霜心腹，再两年，皇帝真正的女儿在林府病亡后，她就成了林霜的养女，之后不仅占了公主的身份，还护得林霜周全，甚至在皇宫之中，权力渐起，这已经是天大的本事，暂时不姓宋又如何，林家就捏在她手上，是个女人又怎样，对这天下，她已经有争夺之力了。你不能因为她将竹离囚禁过一段时间，折磨过竹离，就固执地偏向宋无迹，那人心胸能力我也是佩服的，但情深太过，并不适合站去最高处。”
　　斯云霆冷冷道：“没错，就凭她林青雨伤过我妻，我就绝不可能尽心竭力地推她登上帝位，情深有何错，换作是张如玉受了竹离受的那些折磨，我不信你还能心无芥蒂地与林青雨合作。”
　　刘恕沉默，确实不能，良久方道：“既然不妥，我们便各凭本事吧。”
　　“不送。”
　　“竹离，对不起，我也得走了。”刘恕匆匆望了竹离一眼后，大步离去，张如玉歉疚地摸摸她的头，亦跟着走了。
　　竹离再看了看那些放在圆桌上的玩具，兴致缺缺地转头回到斯云霆身边，刘恕是很好的人，知己一般的聊得来，可惜他待张如玉那么好，待旁人却只有一小半好，大概是自己把刘恕看得太重要了，此刻才会如此失落。
　　斯云霆抱起她，低声哄：“我会对你最好，刘恕只是你人生的一个过客，不必太多奢望。”
　　好吧。
　　你的确对我最好，就和殷雪一样，竹离默默在心底肯定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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