皎皎人间月

　　直到有一日，我在梦里梦到了她，我梦到她……她和我嬉笑，戏弄着我，然后将我拥抱入怀……

　　我想我真是糊涂了，怎么这么胆大妄为，痴人说梦？她是什么身份，我是什么身份，她这样的明珠怎么会看上一个公公呢？

　　因为那梦太真实了，第二日我服侍她的时候，几乎不敢直视她的双眼。

　　她当时正在桌台上写字，她在和我说话，但我沉浸在自己卑微的世界里，问了我什么我并没有回答。

　　她似乎看到了我的心思，便凑到我的面前，晃了晃手，然后捏了捏我的脸。

　　笑道：“阿元，你怕是不知道你自己发愣的样子有多可爱。过几年，我帮你讨个对食吧？”

　　“你刚刚那样子，莫不是已经看上了哪家的小姑娘？”

　　她身上的香味窜入我鼻中，我的脸又一次不争气地红了。

　　“奴才没……”

　　她笑着摇摇头，“和你们说过了，在我面前私下的时候，就不要自称奴才奴婢了。我们始终是平等的。”

　　我们……是平等的吗？

　　在这么多年里，在我生活的世界里，似乎从来没有人告诉过我，人与人之间是平等的。

　　我一直受的观念教育便是人是分三六九等的，像我们这样普普通通的人就注定要被高高在上的人踩在脚底下的。

　　而她现在笑着告诉我，我们始终是平等的。

　　她又盯着我看了半晌，忽然牵着我的手，来到砚台旁。

　　她把我轻轻地推坐到椅子上，我左右推辞不掉。

　　我明白，她平时对碧叶桐绿的举动也情同姐妹，亲密无间，这倒也没什么。

　　可是，我是一个男子，尽管是个残缺的男子。

　　“你可坐好了，让我给你这张脸画一个有趣的。”

　　她在我脸上用墨汁描了又描，我脸上一阵又一阵痒痒。

　　我看着她认真的眼眸，大胆诚挚地看着我的脸，那里面无关情爱，有如一腔认真地对待自己的作品一般。

　　忽然，我心中传来一阵疼痛。

　　那是一股巨大的自卑与失落，它们萦绕着我。

　　我是个身份低贱，身体残缺的男子啊。

　　我只是个终生为帝王家办事的奴才罢了。

　　而她却有大把大把的美好时光与能力去争取属于她自己的天地和幸福。

　　而我呢？还是那句话，一个自卑却又小心翼翼，命贱如草芥的太监。

　　我连自己都厌恶都嫌弃，凭着什么去爱别人？凭着什么得到别人的尊重？凭着什么去拥有眼前这些短暂的温暖时光？

　　我试图着去挣扎站起来，“娘……怀真，我……”

　　“嗐，你还想叫我娘？”

　　“不出意外的话，我应该是比你大的。你或许可以叫我姐姐噢。”

　　“我……”我听到我自己声音回环在我自己耳边，甚至还有些稚嫩——那是因为从小被阉分泌不出男人该有的东西导致的。

　　这还是宫中别的有经验的老太监告诉我们的。

　　可是，这就是我，一无是处，已经习惯跪拜，习惯唯唯诺诺的我。

　　“好了，别闹了，就快好了。”

　　不一会儿，她搁下毛笔，拿来了铜镜给我看她的画作。

　　她画了个小乌龟在我脸上，镜子中的她朝着我笑，她说：“你看啊，你长得本来就很……”

　　我忽地想起我那个荒唐的梦，梦里的她挑逗着我，拥抱着我……

　　抚平自己的乱撞的心跳，我几乎有些狼狈地打断她，将镜子塞进她的怀里，然后便匆匆逃走了。

　　我跨出门坎的那一瞬，听到铜镜碎裂的声音。

　　……
　　第二日，第三日。我都告假，没有去伺候端美人。

　　刘公公似乎看穿了我的心事，派了阿贵顶替我的位置。

　　公公看着我狼狈的脸庞，叹气：“阿元，这就是你的命。”

　　我红了眼眶，问公公，“为什么，为什么我不可以拥有正常人的生活……为什么我就像个废物一样一无是处。”

　　“公公，您能告诉我，为什么吗？”我沉重地问他。

　　公公上前紧紧抱住我，“过去了就好了。其实，按着她的性子，的确是个讨人喜的主子。”

　　“老奴也喜欢端美人的洒脱随性，想必你这次告假她还以为自己走错了什么……你找个时间早些回去她身边伺候，哪怕她不计较，别的人倒是要告状了。”

　　第五日之后，我仿佛能控制自己的心了。

　　我把她对我的好归功于我的这张脸，因为不止一个人对我说过我有一副好模子。

　　我恨这张脸，却也怜惜着这张脸。

　　恨是因为公公和我说过，社会上有好男风的风气，有些达官贵人就喜好买些样子好的稚童供自己享乐，像我们这样低贱人的性命是可以用价钱估量的。

　　为了避免这样可怕的后果发生，每次出宫采买货物，公公都要陪着我一道，顺便给我把脸抹黑，画粗眉。

　　怜惜是因为，我可以在痛苦的人生中，可以通过别人怜爱这张脸来得到属于我的温暖。

　　这样想着，我便能从容淡定地面对自己的主子了。

　　第五日，我又一次回到了荒僻的冷宫。

　　她瞧见我回来了，她一直不停的向我道着歉：“小阿元，对不住！当真是对不住！你快快原谅我些吧，我不是故意往你脸上画龟的，只是……哎呀！”

　　她结结巴巴，却又小心翼翼地面对着我。

　　“我真的没有恶意，你千千万万不要生我的气啦！你不知道，没有你的日子里，这冷宫都无趣些了。”她垂眸。

　　我心里泛起涟漪，她当然没有错，有错的是我，是我动了不该有的心思，我怎么会怎么敢去怪她呢？

　　“娘娘……”我小声唤她，忽然我想起来她喜欢身边亲近的人叫她怀真，若是我这么叫的话，她肯定会觉得我在阴阳怪气吧？

　　“你别这样。对不起，那一日是奴才失礼了，奴才当罚。”说罢，我作势要扇自己。

　　她猛地拽住我的手，冷着脸：“阿元，你忘了规矩。”

　　规矩？在她这里的话，就是我们都平等。所以我们不能叫她娘娘，也不能自称奴才奴婢。

　　“我……”我嗫嚅。

　　看到我这个样子，她又眯起眼睛笑了起来。

　　“诶！阿元你快起来。”她来拉我。

　　我就着势站了起来，她望向我，道：“阿元，春天要来了。你说出了这冷宫后，陛下若是还会那样，我该怎么办呢……”

　　我一时语塞。

　　“好了。”她转过身。“阿元，会不会写你自个儿的名字？”

　　我摇了摇头，元新这两个字……其实我还是有点会的，毕竟刘公公曾经教过我念书。

　　她拿来了纸笔，我对着她摇摇头，我怎么敢再次从你的手下逃走……可是，我又没有勇气……

　　她嘴边扬起了一个弧度，然后撩起袖子提笔在纸上写下“元辛”二字，然后她又将笔递给我，笔上还残留着她的温度，一直抵达我的心脏。

　　“你…你这握笔姿势错了诶。”她走上前，一开始朝向我教我怎么样握笔，后来忽然握住了我的手，调整了我握毛笔的姿势，然后带着我在白纸上写下“元新”。

　　那一刻，她的香味又一次窜入我的鼻，我清楚的意识到，我的耳朵红了。

　　我有点慌乱，她却轻轻一笑，松开了我。

　　然后又在旁边写下了“段怀真”这三个字。

　　她问：“知道这个是什么吗？”

　　她在问我，我亲眼看着她写下了这三个字，当时的内心也在揣测，所以我小心翼翼地开口：“段怀真？”

　　她眯起眼睛，笑：“哎！就是我！真聪明。”

　　我意识到叫了她的名字，原本在这后宫里这是忌讳，不能直呼主子名姓，否则这是大不敬，要挨板子的。

　　但是她毫不在意，她在笑，笑的花枝招展。

　　此时此刻，我的心跳与呼吸一齐紊乱。我真想大逆不道一次，去放纵自己的感情。

　　“元新”。我的名字从她的口中念出来仿佛另有一番韵味。

　　我想我大概真的是疯了，如果真的放任自己的感情，她会受到牵连，而我也会死，更何况，她一定会觉得我恶心。

　　那就让我把这个秘密瞒得死死的，可我总觉得亏欠，觉得愧疚。

　　其实喜欢她并没有什么羞耻，她那么耀眼，那么善良，那么动人美丽。可是我是一个太监……

　　若是下辈子……我不敢去奢望。

　　她是陛下的女人，哪怕她不爱，哪怕从今往后她出了宫，她也是别人的妻子，是别人的母亲，是风一般的存在。

　　她看向我，意识到我被她盯着看，我的神色有些不自在。

　　“多识点字，对你日后有好处，而且还能辅助我。”

　　我稳了稳自己的气息，有些试探性地开口：“怀真，我真的很……很不堪吗？”

　　问完之后我甚至想给自己一个耳光，这个不是废话吗？一个太监还能堪什么？

　　说罢我立刻低下了头，我不想把我的负面情绪带给她，也不想让她看见我眼里的失落与自卑。

　　“没有啊！你虽然从小就入宫了，有些可惜不能看见宫外的那些风景。但是，我甚至有些羡慕你。不知道羡慕你哪里，就是羡慕你。”

　　“而且每一个人都有自己的长处和短处，不能因为自己的一个缺陷就去否认自己。而且我告诉你个秘密哦，每个人都是潜力股呢。”

　　“以后若是有机会，我会带着你还有碧叶桐绿一块去云游天下。”

　　“你看你，长得漂亮，也比我高这么多，综上所述，哪里不堪呢？”

　　她说了很多，我都听进去了，但是我不敢看她的眼睛，她的眼睛里一定是散发出光芒的，在说这些话的时候。

　　她顿了顿，又璀璨的笑了。

　　“怎么了，问这些话，难不成阿元是有了喜欢的姑娘了？”她作怪要来看我的反应。

　　“我，我没有！元新何德何能才能够得到姑娘的青睐呢？”我作势要躲，因为我的脸涨红了。

　　“只要是个人，无论是什么样的身份，喜欢别人也并不可耻，阿元......”

　　屋里不仅仅有她的笑声，还有白烟缭绕的绿茶散发出清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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