皎皎人间月

　　第二卷 枯木逢春
　　我打理着花花草草，认真地给花草修饰，我看见亭子内的她在发呆。

　　她坐在这里有些时候了，这几日好像都是如此，却也只是单单坐在那边眺望远方，她的背影很单薄，似乎也有自己的心事。

　　也许是等着皇帝陛下的临幸，也许是不得圣宠，只是我见过的大多数妃子若是这样都是此原因。

　　虽是常看到她的背影，但我也是见过她的样子的，大概十六岁左右的年纪，鼻子小巧，眼睛很大会发光，很讨喜的样子，这就是我以后要跟着的娘娘了。

　　希望她得偿所愿，得到皇帝的圣宠罢。

　　宫人内心会揣度别人，但是嘴上不会说，手头的活则是更加毕恭毕敬。

　　我大抵是完成了手中的活的，要去苏公公那领别的活干，刚要转身，却看见她朝我看来。

　　我忙低下头，作出一副恭敬模样。

　　“小……太监？你多大了？”她唤我。

　　问这个作甚？但我仍然规矩行礼，“禀娘娘，奴才今岁十有八了。”

　　“啊！”她瞪大眼睛。

　　“你是不是来宫中许久了？我见你的样子倒是很熟练。”

　　“禀娘娘，已有十旬左右的年了。”

　　她扁扁嘴，似乎还有些可惜道：“可惜了，你还如此好看……”

　　忽然她好像意识到什么，忙捂住自己的嘴，看着我，“对不起，我不是那个意思，就是我没有看不起你的身份……哎呀，就是对不起！”

　　她举着自己的双手，满面无辜。

　　我看见了她满脸的诚挚，本来就没有多想什么，或许是已经听惯了那些瞧不起阉人的话语，心变得僵硬。

　　此时此刻，她这么说，我却感觉那种久违的被尊重感。

　　“禀娘娘，奴才并未……”

　　她跳下站在的那个台阶，略带笑意，“我懂你的意思了。”

　　“不过在我面前，你就不要这么多规规矩矩了，直接言语，我可不是喜欢繁琐的人。”

　　她说罢，我惊了惊，然后鬼使神差般地，我又抬起了头看她。

　　这已经是不敬了，因为除非不得已，或是看脸色行事，否则我们不能直视主正主。

　　她张着一双杏眼，眼含笑意，阳光洒进她的眼睛，我的心跳忽然一个漏拍。

　　我立刻低下头，正准备下跪，我说：“请娘娘恕罪。”

　　“小太监！别再如此死板了，适才我不是同你说了，我不喜欢繁琐。”她拉住我。

　　“你们哪怕叫我名字我都不介意。”她说。

　　“好了快快起来，你叫什么名字，如实报上来，另外，宫内有哪些景色绝佳的地方？哪些娘娘比较好相处……”

　　我心中惊诧，她怎么一下子就不同画风了？

　　我告诉了她我的名字，告诉了她她想知道的一切。

　　她也告诉我她的名字，叫段怀真。

　　我看着她被嬷嬷们叫过去学礼仪宫规仪态，重温三从四德……她的抗拒模样，让我想到了我幼时在宫中一步步过来的岁月。

　　之后好多天，当我完成公公安排的任务时，她总是叫我过去，像是逗趣一般，拉着我讲话。

　　或者是和她的小侍女碧叶在承恩殿的花园内逛圈，她会笑着捕蝴蝶，然后又放飞回去，会坐在湖畔静静等着鱼儿上钩，然后又放走它。

　　从这些话语中我渐渐知道她的事迹。

　　她段怀真，本是段尚书段逸的嫡亲女儿，双十年华，本也该早早许配了人家，可是在十七岁时母亲过世，守了三年孝。

　　孝期还未结束，新皇登基，也到了选妃的年纪，段府也该让女儿出嫁，可惜段怀真还在守孝，庶母舍不得自己女儿。

　　于是庶母不想让自己的女儿进宫，说自己女儿是庶女，并非金枝玉叶，皇室是看不上的。庶母凭着段尚书耳根子软，让他恳求皇上给段府一个期限，让嫡女过了守孝期，后来守孝期一过，她就被安排送给了宫中。

　　其实这么久了，皇上后宫多了许多女子，也不缺她一个了。

　　至于贵妃的荣耀也是因为皇帝念着段家的官爵才封的。甚至还赐了她“端”字。

　　她说她不想入宫，宫中的一切都束缚了她的自由。

　　从她的言行举止中，可以看得出来，她的的确确向往着自由，本该是无拘无束的。

　　她说，若是哥哥早些从边疆归来，她也就可以不用入宫了，因为哥哥曾经跟她许诺过，要给她许配个如意郎君，若是哥哥知道了庶母挑唆送她入了宫，怕是会大闹段府的吧？

　　当她说到她的哥哥的时候，她的眉梢都是上挑的，就像她平日对我们的时候一样，这样的姑娘很快就和承恩殿的太监宫女们混熟了。

　　嘉隆二年冬至，突生变故。

　　这年的冬天异常寒冷，而我、碧叶、桐绿以及端妃娘娘，也就是段贵妃，都身处冷宫之中。

　　皇帝陛下后宫佳丽三千人，端妃入宫两个月有余，陛下终于想起来承恩殿还住着一位妃子，于是摆驾承恩殿，夜里来了兴致，想让她侍寝，哪只她不仅大逆不道，扇了陛下一个耳光，并且自愿被贬入冷宫，只求陛下不碰她。

　　圣上大怒，满足了她。

　　奈何皇帝陛下刚登基，还需要诸多家族的扶持，其中最具有代表和权威的家族就是段家，他需要段家，不敢轻易得罪段家人。

　　但是碍于天子之威严，对端妃必然要惩罚的。

　　她从端妃被贬为美人，又提拔另外一位有身孕的美人为嫔。

　　他停止了对端妃的一切优良供给，撤退了安排下来的诸多宫女太监，只留了我们伴着她，以此来挫挫她的傲骨。

　　听说陛下在朝堂上还特地阴阳怪气暗讽段逸先生教女无方。

　　这寒冬腊月，本就严寒异天，更别说待在冷宫没有暖炉和炭火。

　　我看到她好几个夜里都冷得瑟瑟发抖，唇色苍白，碧叶桐绿让她去求皇上回心转意，她却弃之如敝履。

　　她并不难过，甚至还有丝丝的兴奋。

　　没多久，她也习惯了宫里人冷嘲热讽和落井下石，面对前来挑衅的妃子，她都一笑淡之。

　　她叫住我，问：“你在宫里呆了许多年，想必也深刻明白这宫里的规矩。那些人都是给钱办事的吗？”

　　那些人就是管控着冷宫这边的嬷嬷、小黄门们。

　　“是。”我回答。

　　她托我将皇帝赐予她的金银首饰和衣料去典换一些被褥、棉衣和炭火暖炉，以及话本小说，我也一一应了。

　　“跟着我真是苦了你们，也没有好日子过。都跟着我过瘦了。”

　　“那老头子肯定不会一直关着我的，等我们出去了，你们另择高明罢。”她淡淡笑道。

　　碧叶和桐绿听了她的话，急忙撩裙跪下，重重磕头，“娘娘！我们从小跟着娘娘，陪着您一块成长，对您的感情深厚且忠臣，我们是绝对不会离开你的！”

　　“是啊是啊，哪怕娘娘把奴婢卖了，奴婢也会爬回来给娘娘当……”碧叶忙跟上。

　　“好了好了。”端美人笑着打断碧叶桐绿的忠诚发言，拉住地上的两个人。

　　“快快起来罢，你们的好我怎么会忘记呢？我只是对你们很愧疚罢了。”

　　“不会的，不会……”桐绿和碧叶感激涕零。

　　端美人又将目光投向我，我明白她的意思，也立刻跪拜在地，“奴才会一直对娘娘忠诚。”

　　一来是因为皇后娘娘的指示，第二个原因，大抵就是她身上那股自由不羁的性格让我向往罢。
　　她美目巧笑，也来拉住我，喊我快快请起。

　　这段时间里虽然过得并不顺风顺水，但她却安然自在，我行我素。

　　一日，我嘴碎，便问她那日为何要拒了皇帝陛下，多少人梦寐以求渴望陛下的临幸与宠爱，而她不仅不从还做出大逆之举。

　　她先是挑眉，似乎没想到我会这么问，随后蹙起眉头。

　　骂道：“那皇帝竟用卑劣手段，使了迷香昏了我，以此让我陪他睡，我就算死在这宫里，烂在这地方也不会成全他的！”

　　“臭男人，脏死了。”她同仇敌忾。

　　桐绿和碧叶忙上前捂住她的嘴，警示她：“娘娘，慎言。”

　　我亦朝她摇了摇头，她这才讪讪闭嘴，似乎还有些不服气，朝我吐了吐舌头。

　　陛下刚刚而立，还在太子时期就已经有诸多女子为他生儿育女了，更别说成了皇帝之后。

　　陛下是千千万万人的陛下，也是后宫佳丽的丈夫。

　　陛下虽然而立之年，但也容颜未老，龙颜俊朗，因此也是那么多女子争妍斗艳，争宠吃醋的原因之一。

　　而端美人却置之度外，真是……与众不同。

　　我明白，那个迷香龙颜散是平日里陛下最爱的香，制香匠看中了这一点，在香中另外加了一味增加彼此情趣的料，皇帝也知道这一点，很满意，因而每次临幸妃子都要燃上这种龙颜散。

　　既然她不喜皇帝陛下，那她也不必知道这种宫闱秘事了。

　　她常常纠正我们，让我们这些近侍叫她“怀真”。

　　她说：“我叫段怀真，怀璧其罪的怀，真假难辨的真。你们不必忌讳我害怕我，反正我现在也不是贵妃，而且我也就是命好一点，会投胎。”

　　“所以，你们以后就叫我段怀真罢。”

　　她的眼中是令人不容忽视的风采，那么明艳动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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