皎皎人间月

　　第一卷 蜉蝣半生
　　我名唤元新，爹娘总生了五个孩子，我有两个哥哥和两个妹妹，而我就是中间的那个孩子。

　　嘉禾十七年，大景闹了灾荒，一时间，饿殍千里，民不聊生。

　　家道窘迫，爹娘为了维持生计，便忍痛将我和最小的妹妹元笙送进了宫中，由那老太监领着我们进入红砖琉瓦的宫墙内。

　　我常常这样想，女子被送入宫中，气运好些或许也能得帝王一时的宠幸；像我们这样的男子入了宫，即使日后飞黄腾达，也不过是孤单单的残缺的身居高位罢了，更何况，还有人熬不过那一夜的换骨之痛。

　　我仍记得，爹娘将我送入宫门的那一刻。

　　娘含着眼泪对我道：“三哥儿，是我们薄你，不奢求你大富大贵，能报答我们，只希望你在宫中能谨言慎行，好好为皇上办事，能落个长命百岁。”

　　说罢，她抽噎不止，我看着她苍老的脸，心中的怨恨一点点消逝。

　　我怎么会不怨恨呢，我本来也是爹娘怀里宠着的孩子……

　　爹娘将这些年所有的银子全都投给哥哥们，让他们去读书，振兴家门。

　　哥哥未来是要当官的，是了，哥哥那时对我也百依百顺。为了哥哥，牺牲我的这一生又何妨？

　　宫里的公公看惯了这些分别，连忙催着我们赶紧进宫，天黑了就不好认路了。

　　望着爹娘佝偻的背影，我的眼睛还是流出了泪水，也许就是最后一面，这也当我的一个念想。

　　去势的那些器具是我从未见过的，两位公公告诉我要想未来的衣食无忧甚至荣华富贵，就要忍得了这一时的疼痛。

　　随后他们就带着我们一行男子进入了蚕室，里面果真昏暗至极。

　　两个刀儿匠还在说笑，见我们来了便招呼我们过去。当冰冷的器具落下之后，痛感一瞬间涌过来，像是一个漩涡，我渐渐陷入进去……

　　后来我在别的戏文中看过，说女子养孩子的那一刻疼痛大概是十级的，我想到我年幼去势的那一刻，那种痛也许是十一级。

　　意识有些模糊，但后来我还是醒来了，我看见站在我床头的刘公公，“你个小东西！总算醒过来了，你发烧了许久，大家都道你要死了！命可真是够大的。”

　　刘公公一惊一乍，让我莫名其妙。

　　“我……”我想问一个问题，却发现我的嗓子哑的彻底。

　　我实在想问，便一边比划一边沙哑地问：“公公，那位哥哥呢？”

　　刘公公看了我一眼，然后语气沉重：“那孩子……属实命不好，前夜感了风寒，没有挺过去，去了。”

　　“你昏了五日，和你一道来的十几个孩子就去了两个，还真真算好的。”

　　刘公公算是宫里比较慈祥的一位老人，平日说话总是笑眯眯的，此刻眉宇间也多了几分惆怅，但他似乎是见怪不怪的，很快就又和我说：“你以后专门跟着我学习宫规礼仪，我可是特地向张公公要的你。”

　　张公公就是之前与刘公公一块领着我们入宫的那位，看上去更严苛。

　　“公公，我还会死吗？”

　　“谨言慎行，好好跟着我就不会了。”他说。

　　“公公，您为什么会向张公公讨我？”

　　很多年后，刘公公去了，临终前他告诉我一个故事，那个故事里就是此刻的答案。

　　公公让我下来，我从床上跳下来，便感觉到一切和以前都不一样了，那儿传来阵阵痛感和缺失感。

　　公公微微安慰我：“无碍的，我那时候都是这样走过来的。起码，你还活着，就是不幸中的万幸。”

　　那些时候，我的心里总是惆怅的，一个十几岁的孩子，竟也有了这些烦恼，宫里的小公主或是小殿下常常由各宫娘娘领着，锦衣玉食，脸上见笑，而我们却低头哈腰，用着最卑微的方式去证明自己还活着。

　　这或许就是娘亲口中说的命运。

　　公公教了我许多道理，教授我许多宫内的规矩和为人处世的道理，以及给我分析各宫娘娘的喜好与皇帝陛下的习性，以便我在这个宫中更好的生存。

　　他还教我识得几个小字，我叫他老师，他说不敢当，在这个宫内是要叫他公公的，否则就是不敬。

　　他说他识得字不多，叫我不要嫌弃，我怎么会嫌弃，他是我的恩人。

　　大抵人终究是怕孤单的，几年后，当年一同入宫孩子所剩无几，大部分都是犯了错，被活生生打死，或是替罪羊……

　　开始我是恐惧的，刘公公告诉我，说不守规矩就是这个后果，你看惯了就好。

　　我和刘公公以及剩余的小太监一块相依为命，在这样的关系下，我慢慢在深宫里以另外一种方式正常长大了。

　　嘉禾二十五年，嘉禾帝去世，他而立之年的太子登基，立年号嘉隆，皇帝登基那年，大赦天下，举国同庆。

　　嘉隆二年，我十八，也算是一名合格的太监，日常负责照顾皇后娘娘的起居以及领命。

　　是的，由刘公公的引荐，我成了皇后娘娘的得力助手，也知道了宫中诸多秘密与情报的太监，这个位置得的俸禄多，但却也最危险。

　　公公常夸我机敏，遇事圆滑，却也常常暗叹可惜，说我光是生了一副好模子，奈何没那个命。

　　他说若是我没有去势，和哥哥一样走仕途之路，加上我的聪颖，说不定能成为探花郎……

　　娘也曾经说过，我是家里天神赐予的，只因生了一张秀气的脸，我和四妹为同胞，若非四妹像爹爹，爹还当真以为我娘对不起他了。

　　太多年过去了，我甚至已经看惯生死与殊荣，习惯了宫内的生活，只能在宫内那样封闭的听命行事。

　　不过，正是因为我那张秀气的脸，总是惹得一身烂桃花。

　　每当路过宫女多的地方，我总能听见她们压低的惊讶而兴奋的私语，她们平日也会偷偷给我塞些小礼，眉目含羞。

　　有些时候穿着常服和刘公公出宫采买的时候，也会有小娘子偷偷看我。

　　我明白她们的意思，可我也明白，我是个残缺的人，我是个命途不顺的残缺者，我给不了她们想要的，更何况在这深宫中，太监与宫女私通是大忌，我们在这深宫中做的一切都不能逾矩。

　　我红着脸斥退了她们，留给她们的是破灭的形象，可是她们不知道，我的耳朵也变得羞红。

　　近些日子，刘公公和我说了一个新词，叫“对食”，我大概知道这个词的意思，便点点头。

　　他说：“小新若是个好好的男娃子也快要成家立业了，不过现在也不赖，在皇后娘娘那边当差，也算光荣。日后孤寂了，还能有个姑娘和你一块过日子。”

　　“小辛看中哪位宫人了？”刘公公眯着眼睛笑问，我直道：“并未。”

　　我又问公公，“公公，您有对食吗？”

　　公公突然缄默，眼神中有了极大的悲怆，我深知这事绝对是戳中了公公的心事，便道歉，也不打算过问。

　　公公后来去世了，临终前还是告诉了我这个故事。

　　也就是为什么讨我，以及“您有对食吗”的答案。

　　他说，他是十三岁入的宫，但是有个同岁的青梅竹马，见他进了宫，要死要活也要跟过来做了宫女，两人也暗中见面，可是那位宫女后来被皇上临幸，被贵妃厌恶，活活打掉肚中胎儿，后来又因为贵妃倒台，一行人受牵连丢了性命。

　　公公那时候大恸，常常泪流满面，发誓此生唯此一人。

　　而至于讨来了我，一是看我小，想到了他的年幼，二来我的眉眼与他的青梅眉眼相似，想来这是缘分，他说他也把我当自己的孩子看。

　　不多久，听闻宫中来了新的妃子，没多久就晋升了，道听途说的消息是，此妃子姓段，挺年轻的。

　　其余的事与我无关，我关注的是皇后娘娘的起居。

　　更何况，在宫墙之内，“宫人旧颜迎新人”的事见多了，便不觉得有波澜了。

　　想必是有些本事的，短时间内能晋升的，不是有家族底气，就是真的引了皇上的一时兴趣。

　　我点点头，领了旨意，看着公公日益苍老的面孔和斑白的头发，心中的伤感越深。

　　“公公，保重啊。”我念到。

　　到了承恩殿的第三天，我终于见到了传说中的段贵妃。

　　我兢兢业业，来到这里我也不过依旧是那个听大太监指挥的小太监了，还不如皇后娘娘的中宫殿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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