品得好时光

　　能够对着百人激情演讲的歌子，连在外国人面前都可以将自己的观点阐述明白，却在音子妈妈面前乱了阵脚，竟是不会站也不会坐了，像是提线木偶一般随着音子妈妈动来动去。
　　直到鲜甜的鸡汤上了桌，音子妈妈才放了歌子，但也是拉了歌子坐在自己身边。歌子有些窘迫，其实小时候也是这样受着人家的恩惠，可是长大之后却变了样，总觉得有些做作，她知道这样想真是拂了叔叔阿姨的一片好心，但就是觉得心里头异样。
　　音子妈妈舀了一碗鸡汤，小心翼翼的送到歌子面前，歌子慌忙起身双手接过，也是小心翼翼的放到桌子上。这本是主人家该做的，现在倒是反客为主了。
　　歌子妈妈对于缺席的音子很是遗憾，一个劲儿的问：“音子呢？音子哪去了？她怎么不来？”从对方进门就开始问，音子爸爸告诉她：“音子带着孩子们去了奶奶家，这周轮到去那边了。”歌子妈妈失望中又带着欣慰：“真是不巧哦。音子是真懂事，让人放心。”
　　现在要吃饭了，歌子妈妈又表达了心中的遗憾：“如果音子来就好了。”这话提醒了歌子：“阿姨，音子没来啊？”说完了，自己觉得有些假惺惺，偏巧在座的四位长辈没有一个回应自己的。
　　歌子妈妈招呼丈夫：“你去再给音子炖一锅，让她回家吃。”
　　音子妈妈赶忙制止，音子爸爸也伸手阻拦。四个人在空气中掰扯着，像是在打透明麻将。
　　歌子妈妈架不住夫妻俩的生拉硬拽，只好退一步：“这样吧！”她自作主张的将那软烂的炖鸡换到另一个搪瓷盆里，又舀了鸡汤煨着，“待会儿你们走的时候，拿回去给音子吃。她不吃啊，我这心里是过不去的。”歌子爸爸忙不迭的打包装好，动作干脆利落。
　　鸡汤暖了胃，浑身舒服而惬意。歌子没有因为未吃到鲜嫩的鸡肉而惆怅，反而幻想了音子吃到鸡肉的满足感。脑海里想着音子小时候的样子，到了那年夏天便戛然而止。十八岁之后就再也没有见过了。
　　的确是很久没有见了啊！
　　歌子读研究生，音子穿梭在各个面试地点；歌子去实习，音子出现在热闹的结婚典礼上；歌子还在和男朋友商量该继续读博还是尽快拿到offer的时候，音子已经抱着孩子出了医院。这些都是自己的妈妈在电话里说起的，她们的人生轨迹早就不一样了，连样貌也变得模糊了。
　　青春少艾的年岁早就换了徐娘半老的姿态，不知道彼此究竟成了什么样子。成年人的样貌应该不会在几年之内有较大的改变，但也不好武断的下结论。歌子记得她的某个客户，因为家中变故，自身的容貌在短短几个月之内判若两人，但音子应该是不会的，因为妈妈在电话里提起过的音子还是老样子，甚至于比以前更好。
　　歌子的年假可不短，都能在家过了年。为了方便，她租了一辆车开着。其实窝在家里的时候多，顶多也就是出去陪着爸妈买个菜。
　　这一日，歌子突发奇想要出去感受一下家乡的年味。
　　歌子十八岁离家上大学，正应了别人说的家乡唯余夏与冬；等参加工作才发现，家乡连夏也没有了，而冬也随着刺骨的寒风短了许多。
　　她的车技是很好的，有时候和杜宇去赛车道上玩儿两圈——只是业余爱好者的自娱自乐。但是为了看看家乡的变化，她将车速放慢了。有那么一瞬，她仿佛是看到了音子。
　　音子可没有闲情逸致去看家乡的变化。她上班的空隙还得去银行办业务，还得给下午到访的客户买水果，总有突如其来的琐碎事需要她这个文员去做。妈妈说歌子回来了，要不要去看看的时候，音子的心里还想着家里的一个大人和两个孩子，她果断的将那炖鸡一分为二，一半留给了爸妈，一半拿回了家。再一分为二，一半给了月慢，一半给了孩子，自己连味道都没咂摸到。
　　华清的期末考试又没考好，老师单独找了谈话，音子考虑是不是要带着他去做个智商测定，怎么就学不会呢？她也不求儿子能考满分，及格就行。还有娇娇，总也闲不住，要不要带着她去医院看看，听说多动症的孩子就是闲不住，音子在网上查过了，娇娇表现出来的特征和上面的每一条都能对得上。
　　临近年关，月慢的工作闲了下来，整个人更是散漫多了，他在家里连口水都懒得倒，明明茶几上的水杯伸手就能拿到，但就是要喊音子来帮忙。音子试过了，如果她不去客厅，那么月慢宁愿渴着。
　　歌子和音子还是见面了，纯属偶然。
　　擦肩而过的两个人似是有心灵感应，猛地回头确认对方，想认又不敢认，却又心不甘，象征性的向着对方点头微笑，立即能够感受到对方的热烈，却是不约而同的回头向前大步走，谁也不去戳破那一层云翳，任由它漂浮着。
　　两个人都自嘲的想：曾经那么要好的她们，说生疏就生疏了。
　　小时候同分一颗糖，青春期躲在一个被窝里说悄悄话，高考前每天为对方写一封加油信……而现在，连声招呼都不曾有。仔细想想，二人之间并没有过任何不满，可偏偏生了嫌隙，怪谁呢？
　　在家什么都不缺，就是爸妈的嫌弃少不了。歌子的地位已经由第一天的高高在上落到了尘埃里，干什么都不对。叱咤职场的歌子奈何不了爸妈，尤其是在撞破自己与杜宇的长途电话之后，妈妈发起了超强的攻势——唠叨。
　　歌子看着妈妈一张一翕的两片子嘴唇感到有些好笑，就像在说单口相声或是脱口秀。起先还是认真的听着，大气不敢出，突然就笑了起来，笑得上气不接下气，捂着肚子倒在沙发上，咧着嘴大笑。
　　“你就笑吧！看人家音子，你们一样大的年纪，人家可是不需要父母操心的。你小时候，我照顾你；你这么大了，还要我伺候你，什么时候是个头啊？他也是坑人，只恋爱不结婚的？人家小孩子过家家都要讲个承诺，他倒好，连面也不露，没有教养的呀！还有你，你就不能主动主动？催催他？”
　　什么都能说，就是这个不可以多说一句。
　　歌子正襟危坐，道：“说得多了啊！我们有分寸！”她嚯的从沙发上坐起来，直奔卧室，披了外套就往外走。妈妈喊她：“这个点你要出去啊？不吃晚饭啦？”没有回音，妈妈知道歌子故意的，她的耳朵很灵光，就是不搭茬。
　　歌子不爱提有关婚恋的事，她与杜宇的感情很平稳，已经是老夫老妻的状态了，只不过是不住在一起，还维持着小情侣的打情骂俏，求婚戒指一大把了，随时来一场求婚，“我愿意”说出去，这事儿也就算过去了。他们之间谈未来、有规划，只是少了生儿育女、少了家事缠绕，只想做个神仙眷侣。
　　漫无目的的走着，四个车轮子代替了两个脚丫子。肚子咕咕咕的表示抗议，歌子饿了。
　　家乡是有变化的，但是变化之中总有些不变之处，它们固执的维持着原样，像是在维护最后的威严，也像是在莫名的赌气。
　　那家小食店还是老样子，连旧主人也在。歌子一露面，就被认了出来，被“好久不见了”吓了一跳，拣了座位坐下来。
　　一看就是老主顾了，店主人笑道：“你很久没有回来了啊，是去了外地吗？还是原来的样子哦。一个人吗？以前总是和你的朋友一起来的。”
　　歌子喏喏作答，也不知道自己回了些什么，只觉脸上的肌肉都要酸了。
　　人是不经说的，很快的，她的朋友也来了。歌子顺着店主人的话，转头看过去，一愣，是音子。店主人要比她们两个轻松多了：“啊，原来你们是约好的。”
　　两个人讪讪的笑着，被店主人的话引得坐到了一起。说了你好，便是“更无言语空相觑”。
　　歌子摆弄着手里的筷子，一会儿对齐一会儿参差；音子四处张望着，将大白墙看了个够，直至看到了天花板上的灯，刺得她眼睛疼。
　　店主人替她俩定了饮食，是好吃的八宝饭。
　　默默吃饭，皆是优雅，不像小时候似的，因为豆沙的甜而欣喜，因为莲子的苦而皱眉。多了成年人该有的稳重，也失了唇齿咀嚼的自然。
　　店主人打破了沉默，问音子也是好久没来了。
　　音子答：“是啊，不顺路就不太来了。”
　　店主人又去问歌子：“你多久回来一次啊？”
　　音子偷偷抬眼去看她，听见她说：“好多年没回来了，今年攒了年假，所以就回来了。”不小心与音子对视了一眼，两个人慌忙躲开。
　　店主人还在感慨：“时间过得真快，一转眼你们就长大了。”歌子抬眼瞧去，那人已经闭着眼睛休息，再不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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