阴沟里寻食的老鼠

　　##8.马拉松

　　艳阳天下，草坪上坐满了刚跑完步，没有缓过神的女生。
　　大家两两三三抱团坐在阴凉地里聊天，少数人跑来跑去，给大家送水。

　　人类经过漫长岁月，已经退化得一无所有，城市是安全的牢笼，将他们庇护其中，而多少人又心怀感恩呢。

　　“男生还没跑完吗？”
　　“喂，我们去那边看凑祁他们吧。”有人提议。

　　话音未落，一个戴着黑框眼镜的女生在短发矮小女生的搀扶下，汗流浃背地走过她们面前，一边走一边还有一出没一出地喘气。
　　“看她。”关节捅了捅旁边友人的臂膀，长发女生笑出了声。
　　“好像一只狒狒。怪不得名字叫刘霏。”
　　“哈哈哈哈，”高中女生的笑点有时候比较奇怪，“那以后就叫刘狒狒算了，喂，狒狒，霏霏！！叫你呢！！！有没有礼貌啊，叫名字都不回应的吗？！”

　　眼镜女生有点害怕地侧过脑袋，诺诺回应了一声。
　　搀扶她的女生低着脑袋。

　　这个反应就够了，大家都笑起来，一时间操场边缘处充满了欢快的气氛。
　　所有人都对此感到满意。

　　但这种极具青春气息，充满了阳光开朗的氛围很快打破，一个人缓缓走过，但她比起前面的两位，不像跑过步，而是惬意地闲庭信步。

　　身姿高挑，长发束之脑后，面色冷淡，脸上也看不出成就感。
　　毫不在乎是不是干扰了附近和谐友爱的气场。

　　“没脸没皮。”
　　低低的咕哝声。

　　脚步停下。

　　阴影映在人身上，将阳光遮挡。
　　因为个子高，所以低头的时候，会让仰视的人感到压力。
　　束了高马尾的女生，面无表情站在面前，缓慢地审视这个说话人的模样和态度。

　　事实上，对方抱住双膝的手蓦然抽紧，似乎紧张般微微颤抖。

　　前段时间，有关一挑四的传闻，脸毁反被退学的传闻，已经在学级里传开。
　　四个去挑衅反而被降了一军的傻子，在教导主任的办公室里哭嚎着，害怕地嚷嚷着，家长们也愤怒地抗议，然而过了半天，一个男生靠在门上，看着罪魁祸首，笑着问：
　　“当然，打人是不对的。”
　　“我只是不知道，一个人是怎么把你们四个人干翻的？”

　　重点不是逻辑，而是态度。
　　凑祁的态度，打消了家长们的愤怒，也打消了教导主任的顾虑。于是正义很快得到了执行。
　　那些女生哀求的眼神，还有痛哭——以为会受到怜悯呢。

　　结果风向转瞬就变了。

　　这个疯子。
　　疯子本来就不是隐忍的性子，坐在发话者旁边的女生这次没搭话。

　　反而悄悄往旁边挪了一点。

　　“你刚才说话了？”
　　不知所措垂眸，女生一声不吭。

　　当事人还站在面前，她却突然不说了。
　　不是所有人都有一张可以随意挨揍的脸，或者有信心目瞪口呆去承受凑祁的翻脸不认人。
　　就这么大概持续了好几秒，头顶才慢悠悠笑道：“我是无所谓——你不觉得丢人的话。虽然我也觉得叫名字不回应没有礼貌，但考虑到我不记得你的名字……这回就不算。”

　　过了好一会，人走了，其他人担心地围了上来。
　　她的呼吸不由微微急促起来，那些覆盖在肌肤上的手激起鸡皮，不由得脸色铁青。

　　苏休！

　　眼中倒影出的不仅仅是嫉妒，还有年轻人固有的憎恶。
　　“你给我等着……”

　　咬牙切齿。

　　“那个……”
　　林荫无人的地方，一个弱小的声音搭话。

　　“谢谢。”
　　眼镜女生独自站在有点远的地方，捏着衣角，不敢上前。

　　即使她也知道，离苏休是越远越好。

　　“……你谁？”
　　苏休用毛巾擦额头上的汗。

　　眼镜女生本来想哭，闻言怔愣了一下，一下子哭不出来了。
　　“不管怎么说，谢谢你。”
　　她自顾自跑过来，又自顾自跑开。

　　苏休倒不至于后悔。
　　只是疼痛来得比较突然。

　　满脸是血，左脸颊被人扇了一巴掌，立刻红肿。
　　血迹从耳边蔓延到嘴角。

　　灼烧的疼痛导致耳鸣，一切都缓慢而真实。
　　母亲困兽一样怒气冲冲围着她转圈，数落她丢人现眼，用词肮脏，过了一会，她又伸出左手，立在跟前，挥起逮着粗粝金戒指的带厚茧的巴掌，来回扇动。
　　苏休懒得躲。

　　恍惚中，看到佯装怒气冲冲，伸手拍向自己，却轻柔落在脑门上的手。那个无可奈何的温和笑容，和面前咬牙切齿的怪物重合在一起。
　　苏休闭上眼。

　　啪！
　　热闹的游乐园，飘忽的气球，以及高大的背影，都渐渐远去了。

　　最后一掌用力过猛，打在脑门和太阳穴中间。
　　苏休熬夜赶项目，这一结结实实的打上去，直接撩出一串火星，扇到她脑袋磕到楼道的墙，在退后时又撞到封闭的消防柜。

　　“我教的好女儿啊！！你真是越来越学好了——到底都教了些什么，年纪轻轻不学好，小小年纪已经学会偷东西了？！”
　　“用哪只手偷的？啊？！！”

　　苏休瞥到角落里，窃笑的人群。
　　撕心裂肺的女人，可以理解，两万块应该够她这个月的零花了，却不得不用来偿还拖油瓶偷窃的恶果。

　　苏休的个子比母亲高多了，又冷静，虽说辈分压制，但是智力和智商都远超对方。即使如此，也一动不动，只是摇晃站起身，平稳了一下呼吸，就安静地继续低头站着。
　　看着这样无动于衷的女儿，女人情绪要崩溃了。

　　“杂种！！”
　　“我怎么生了你这样的祸害！！报应啊，都是报应！！！”

　　最后一击实在是撞得狠了，连苏休都撞得作呕了一下，但依然不反抗。

　　绝不反抗。
　　绝无反应。

　　任由名为母亲的存在，恶狠狠地一下又一下锤击胸口、腹部，连摆脱都懒得。
　　二十三、二十四、二十五……三十。

　　直到精疲力竭。

　　苏休漠然思考，任由暗处的人低笑着拍摄，将一切闹剧发散发酵。

　　任由瘦巴巴的，缺少护肤保养，徒劳用金银来堆砌，像难看泥猴的母亲，用力撕咬自己的自尊。
　　好像多年前，由于自己的出生，将她的自尊撕裂一样。

　　心里，默默数着数。
　　低垂的视线一点点阴冷。

　　对于苏休的偷窃，个别老师还是抱有疑问的。
　　毕竟苏休本人压根不是那种性格的孩子。

　　只是凭借长发女生告状，然后从抽屉里找出一些私人物品，根本说明不了什么——对关于苏休的欺凌，即使老师们也早有耳闻。
　　但虽然不忍心，却无法拒绝程序正义性，于是请来撕心裂肺的家长。

　　苏休的家长更是给苏休增添了苦□□彩。

　　被殴打得鼻青脸肿的女生，笔直站在身前，垂着眼睛。
　　“老师，昨天的作业，A组有同学身体不舒服，她说明天补上来。”
　　“啊、啊啊，谢谢。”

　　慌乱的反而是老师这方。
　　但苏休没有想象中的辩白，也没有冷嘲热讽，和平常一样，普通地完成老师交待的一切。
　　“苏休，不然你去一趟医务室吧？”

　　终于有女老师忍不住劝道。
　　哪怕去上点碘伏也好。

　　“没有关系，陈老师。”苏休微微笑道，“我随身有带酒精，已经消过毒了。”

　　“这样啊，”女老师只能回应，“老师相信你。”

　　离得近的高二年级的老师，看到这个学生面色毫不动容，但手指微微蜷缩，似乎受到了影响。
　　“……谢谢。”
　　声音越低，苏休再度垂下眼眸，不与人对视。

　　仿佛一切的不忿，委屈，羞辱和践踏……她都独自吞下，直到被人发现脆弱的身躯。
　　老师们有些沉默。

　　既不无能，也不弱小，这样的孩子受到不公平对待。
　　和无能的孩子，弱小的孩子，受到欺凌，观者的体验截然不同。

　　懦弱，和抗争。
　　观众的体验和同理心也会达到顶峰。

　　绝不会出现“这是活该”、“不懂得抗争”、“应该自身有缺陷”这种猜测。

　　苏休真是一个完美的不屈受害者。

　　“我先去教室备课了。”
　　茶飘荡热气和香气，一个老师率先起身。

　　苏休也作势从椅子上站起来，“啊，我也回教室……”
　　“等会再回去。”另一个女老师轻轻拉住她，“你们班下节课是生物课吧，没事，生物老师那边我去跟他说，你就在这多休息一会。”

　　看了眼胳膊上的手，苏休无声扯了下嘴角，露出了稍许可以休憩的安心神情。
　　“谢谢老师。”她说。

　　每一层教学楼层都有一个储藏室，教学楼的安排，越底层越是高年级，通常低年级学生都在高层就学。
　　而通向天台的最高层空无一人，沿着楼梯上去，栏杆扶手都覆着一层淡淡的灰尘，逼仄的楼梯口，下方是空荡荡的走廊，天台门锁着，黑蒙蒙一片死寂。

　　苏休沉默地坐在楼梯的中央，阴影掩藏她的神情。
　　眼睛几乎没有感情地注视着手中的东西。

　　脚边是终止又不断衍生的暗色，她安静地待在没有一个人在的地方，嘴角还带着疼痛的青紫，安静淡然摩挲这个漂亮的，值钱的，花费了女老师几个月工资才咬牙买下的手包。
　　当然，还有其他老师的手表、首饰、化妆品，鼓鼓囊囊塞满了这个精致的包，让它胀气般鼓胀。

　　如果让它的主人瞧见，一定会心痛到惊叫吧。
　　仿佛和学校的世界无所关联，苏休的眼就像深潭里的水，平静而无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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