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神之灰烬挥尽

　　这是我的故事。

　　也是她们的故事。

　　我，名为远山辰也，远山家第二十七代家主远山治也之子。

　　远山一族，曾是静灵廷内盛极一时的大贵族，据说继承了五大贵族的血脉，后因不明原因没落，只空得高级贵族的名号，直到前不久父亲当上了三番队队长，远山之名才再度兴盛。

　　父亲是个努力家，靠自己的打拼才在静灵廷占据如今的位置，因此，他对孩子们要求异常严厉。

　　从孩子的角度望去，父亲留着一头精神的短发，皮肤略黑，一对八字胡颇具风趣，眉宇之间充满力量，又不失读书人特有的温润儒雅，加上常被部下们夸赞为人处世公正耿直，使他在现役队长中人气高悬。

　　但是，从没人告诉过我关于母亲的细节。

　　父亲总是对于这话题抱持一种避之不及的态度，家中佣人也不曾说出比“前主母总是温婉贤惠的”更详实的话来。似乎这个人根本……并不存在过。

　　后来我才从来往的亲戚传出的闲言碎语中得知，父亲旧时并不甚喜欢母亲。他们的婚姻是纯粹的贵族之间的结合，两个人在订婚前几乎没有说过话，生下长姐和我也只是为了义务。

　　在此之上，祖父不顾母亲在初次生产后落下的病根，不断重复地向父亲强调，希望母亲能生下一个男孩、继承远山家的家业。

　　这种想法在那时也算合情合理。

　　于是母亲怀上了我。

　　随着季节的推迟，樱花落满庭院，夏天的第一场雨来临之际，我诞生了。

　　据说，年轻的母亲没能听到婴儿的哭声，就已香消玉殒。

　　大约是出于愧疚，父亲没有续弦，将我作为唯一的继承人精心培养。

　　“记住，延续远山家的荣耀，是你的责任。”他这样说。

　　“是。”年幼的我执念懵懂应和，“但为什么不是长姐呢？她比我厉害多了。”

　　父亲脸色微变：“她和你不一样。”

　　原本长姐已足够优秀。自幼她便接受了远山家准继承人的教育，不仅要学习贵族女子应有的礼仪修养，还积极参加剑道白打瞬步鬼道的特别训练。一路走来，她依靠丝毫不亚于男子的灵力和才华战胜了无数的对手，这样继续成长，总有一日会变成一位出色的当家。

　　但天妒英才，这般优秀的长姐，却拥有一双看不见任何东西的美丽的浅棕色眼睛。

　　长姐的失明并非天灾，而是人祸。某次她在战斗练习时过于拼命，误伤双眼，竟未能治愈，只保留了几乎无用的一星半点的光感，根本无法用来读书识字。

　　演变成这般状况实非幸事。但，祖父在继承人一事上亦不肯做出分毫退让，只道是“瞎子做族长难免给下面那些不安分的小虫子趁虚而入之机，实属下策，若非走投无路，切不可行此险棋”。

　　最终结果是，远山家家主之位，现今唯有我一人能够胜任。

　　“辰也，你要加油哦。”长姐笑着对我说，“要比我更出色才行啊！”

　　头上有一位出类拔萃的长姐，身为弟弟我没有理由不高兴，但终究也是会落寞的——

　　我是害死母亲的不祥之人，且论天赋远比不上长姐，相对于她，唯一的优势不过是还有一双看得见东西的眼睛而已，这难道不是一种讽刺吗？

　　被斥责的次数越来越多，而我越是想努力做一件事时，越不能彻底静下心来投入全部精力，所以至今并无一技之长。

　　这种情况一直伴随着我的童年。

　　直到我遇到了他。

　　那个拥有一头黑色长发的、精神焕发的少年，竟然比姐姐还要耀眼。

　　与他的相遇使我第一次意识到了，即使是那般天赋异凛的长姐，也并非这世上最有才能的人。

　　“这位是朽木家的少爷，朽木白哉。辰也，以后你们两个就是一起练习剑术的同伴了，上来打个招呼。”

　　这日，父亲端坐在茶桌前，他的对面坐着一个和我年龄相仿的马尾少年，少年（也许称之为男孩更为妥帖）见到我，对我轻轻点头。

　　“请多指教，远山君。”

　　少年的声音比我浑厚几分，但终究还是小孩子，比起大人们的成熟老练，这股强行逼出的“稳重气质”看上去还十分不成体系。

　　我忙坐到父亲身侧，对他也点了点头。

　　“请多指教，朽木君，我的名字是辰也，叫我辰也就好。”

　　“……”

　　面向清秀的少年沉默了一会儿，看他的神情，似乎是不太经常直呼他人的名讳。

　　也是，远山家的家教虽严，在礼数方面却管得比较宽松，大约与之前没落的数代家主的散漫习性有关，而朽木这样五大贵族之一的家族里规矩想必十分繁杂琐碎。

　　“不习惯的话，还是叫远山君即可。”我试探性地提了个建议，想给他台阶下。

　　“没事。辰也君，听闻令姐在剑道方面十分优秀，能同你成为同期，倍感荣幸。”

　　“我才是……”

　　他的言辞循规蹈矩得厉害，导致我想回答时心急咬到了舌头。父亲咳嗽了一声，我冷静下来，才挤出回话：“实在愧疚，我比不上长姐的才干，恐怕要让白哉君失望了。但是，未来的学习，也请和我一起努力。”

　　我生来肌肉力量便不如寻常同龄男生，幼时屡屡受到父亲的呵斥责骂，因此性格变得十分温和——用难听的话说，就是不分对象、无论对谁都过分谦卑。

　　果然，白哉听到我的口吻，眼里似乎闪过一丝难言的扫兴之色。

　　站在他的立场上，此次与我结成同伴原为求得互相促进互相激励的战友，而非可有可无的“陪读书童”，我的表现明显不符合他的期待。

　　毕竟，“才华横溢”这个词，仿佛是天生就为他准备的。

　　“辰也君，你每天花在剑术上的时间有多久？”

　　某次剑道课后，他摘下护具，汗水浸湿了他的头巾，但他完全不受其制约，朝我迎面走来，问。

　　“嗯，大概五、六个小时吧？”

　　我给出了不确定的答案。

　　“那也不算很少。为何体力如此贫乏？”他的语气平淡得像一碗白开水。

　　该说不愧是朽木白哉么，说起话来真是直来直去，一点儿也不绕弯子，不过好在他说的都是事实，我也从来不会因为他人的质疑而生气。

　　“我也不知道，医生说我先天体格便是如此，许是锻炼得还不够多吧。等我长大了，会逐渐好转的——不过，他应该也就是在安慰我罢了，哈哈。”

　　我笑了笑，白哉则扭过头去不再看我，他或许也只是好奇才有此一问。

　　我原本就不该觉得他会同情我，毕竟在某种程度上我们依旧是竞争关系。但他是个心地善良的人，从不因我进步速度跟不上他而恶语相向，在听完我的解释以后，二人互相练习时还会略关照我一二。

　　某次剑道课时，他偷偷对我说：“辰也君，我把刀横得高一点，你就不用那么吃力了。”

　　“但是……”

　　我犹豫了。这样做是不是不太好。

　　“你比我高，这很正常。”他却一副毫不在乎的神色。

　　练习砍小手的动作需要对方配合自己将竹刀横放在身前侧，手的高度，如果遇到矮小的对手，身高太高的人就不得不多把刀下垂一点，而我臂力不够，早期常常因为这个累得半死。

　　话是这么说，放水既没什么意义也没什么必要，我不希望他让我品尝到偷懒的滋味，那样我可能就会上瘾了——实际上，我也没比他高多少。

　　“谢谢你，白哉，不过不用了，师父发现会骂你的。”

　　我微笑着拒绝了。他也没有坚持，冷下眉目继续监督我打完师父规定的次数。

　　他一直是个认真的人，认真到细枝末节都要钻牛角尖的地步，说实话，他愿意给我放水就已经是个奇迹了。

　　“啊……我不行了，晚上得休息一下……”我揉着酸痛的胳膊，拖长了尾音。

　　“今晚我会去远山家拜访。”

　　白哉突然这么说，我也一点心理准备都没有，不过我很高兴。从小我就没几个玩伴，没想到和这个性格神奇的小少爷倒是有机会成朋友了。

　　“诶？你要来我家吗？好啊，从没朋友来我家玩过呢！而且如果是白哉找我的话，父亲一定会很高兴的！”

　　父亲对我的严厉不仅表现在他的态度上，还表现在他严格审查我周围友人的标准上。

　　我之所以没什么朋友，很重要的一个原因就是父亲的干涉。

　　“不是去玩。”他纠正我，“是正经事。我们都是贵族的准当家，应当以学习为先，今晚没有训练，我会负责陪你一起读书。”

　　真是认真啊……

　　贵族子弟往往分成两种人，一种是游手好闲刚愎自用的自由派，一种则是我和白哉这样一丝不苟勤于功课的严谨派，后者从小便因家里的压力而深刻意识到贵族在锦衣玉食之下的责任，而真心向往学识渊博之境界。

　　“白哉喜欢看什么样的书？” 我觉得不能这么早就冷场。

　　我其实不怎么喜欢看书。众所周知，父亲是个书虫，所以他坚持让我啃了一些他认为值得一读的名作，把它们读完简直是这世上最庞大的工作量。

　　“没有特别的喜好，如果你想问的话，好书吧。”他想了想，这么说。

　　好书？

　　我被他的形容逗笑了：“好书？这定义也太宽泛了点。”

　　“若有人向我展示他最近读的书目，我必然不会仅凭书名判断他的读书品味。”他一板一眼地说，“典籍或通俗，光凭书的名号就想区分一二三等，只能说是迂腐。”

　　“虽然这么说也没错……”

　　“嗯？”

　　“读书品位如何，在我心目中远远不及性情和品格重要。”我鼓起勇气在他面前“班门弄斧”起来，“说来惭愧，我在读书方面经验尚浅，但我认为，从一个人的喜好可以看出他理想中的自己。我想知道白哉是什么样的人，所以才想知道你喜欢什么样的书。”

　　他沉默了一会儿，答道：“《万叶集》。”

　　《万叶集》是历史最久远的和歌集，比起唐诗，和歌又是另一种风格的诗歌了。

　　“你喜欢和歌啊！还真看不出来！”我拼命回想着关于这本书的依稀印象，可惜我暗记的篇目太少，想和他聊出共鸣还差得太远，“……天降霜露吾黑发，取其掌中即融化……虽似恋歌，其中的清冷韵味倒是很符合你的风骨。”

　　明明是个脾气暴躁还很爱耍帅的少年，却给予他这样的评价，皆因我对他未来的走势十分看好。

　　他与我不同，必将成为静灵廷的中流砥柱，而人的实力越强，需要匹配实力的品性便越能左右他的“道”，这对于他来言是必须经历的试炼。我在思考这些时，却没有意识到自己完全把自己排除在外了。

　　“你我尚且年幼，算不上风骨吧。”

　　他的否认里并没有掺杂着嗤之以鼻的味道。这是他特有的善意。

　　在贵族子弟里，学会尊重他人的观点是每个人的必修课。白哉则是他们之中最为位高权重的一个，因此他的大气也是其他同龄人远远不及的。

　　不过也仅仅是在尚未暴露本性的时候。

　　“那可不一定，风骨又非文学大家独有，我们当然也有自己的风骨，从来没有人规定过必须是成年人才能堂而皇之地讲气节啊。”我说，“冬雪消于春日，汝心更甚雪，音讯全无……这是我最喜欢的一首和歌。”

　　“悲切之忧思。”他寥寥数语，评价一针见血。

　　“觉得不够像贵族家的长子说出的话？”

　　“不然。”

　　“为何？”

　　“脑中只有风花雪月的人，自然见到什么都只能联想到风花雪月。而辰也君并非那样的人。”

　　“有趣，那你觉得我是什么样的人？”

　　“若你真心喜欢那歌，便是在思念某人吧。能与他人感同身受，就证明……你是个温柔的人。”

　　他如霜露一般寒凉而晶莹的眼眸之中，寄托着某种我尚不能完全理解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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