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神之灰烬挥尽

　　队葬结束的次日，十三番队的墓园闯入了一位不同寻常的客人。

　　志波海晴前来队舍带走大哥海燕留下的遗物时，恰好与这位客人打了个照面。

　　刚看背影时，她只觉这位客人举止有度，似是家教良好，却又不像是静灵廷的贵族，更不是死神，对方站在门口等待有人从里面出来的举动也印证了她的猜想。

　　于是海晴转到前面去，很快认出了对方的脸。

　　“喔，这不是迹和吗，好久不见。”

　　被叫到名字的迹和奏浅浅鞠躬：“志波小姐，别来无恙。”

　　迹和奏是久南乔在流魂街时的家人。今天她穿着一身黑色和服，将原本整齐有序的长发挽于耳后，与流魂街时代的装束大不相同，以至于姑且算是熟人的海晴在第一眼望见她时也没能马上反应过来她是谁。

　　“信使到得晚了？”

　　队葬那日在封棺仪式前并未见到迹和奏的身影，故海晴有此一问。

　　“是。我家住在鲤伏山的深处，静灵廷的信使怕是不识山路，耽搁了两日。”

　　自季子过世后，迹和奏便迁居至西流魂街第三区，与久南乔再无来往，信差一时联系不到人也无可厚非。

　　海晴道：“没赶上葬礼真是遗憾。要去久南的墓碑那儿看看么？”

　　平素她并没有这般乐于助人，而且确实现在也有其他的事要做，但考虑到整个静灵廷里认识迹和奏的人只有她和修兵而已，也许自己有这个义务帮久南做最后一件事。

　　海晴放下海燕的遗物后，两人一同步入队舍背部的十三番队墓园。

　　基本上，除开极少数身份特殊的人——例如历代队长，如果是家世显赫的贵族，在战死之后会被埋葬于家族墓地而非护廷队的墓园，所以这个小园子里除了阵列状的墓碑之外什么也没有，冷清得甚至不像个墓地。

　　久南乔的墓碑在最深处，一个不太显眼的荫凉地，正巧她生前也喜欢这样安静的地方。

　　海晴不知从哪弄来一桶水，递给立于墓碑前的小奏。

　　小奏道过谢后，双手接过水瓢，从桶中舀起一瓢清水，轻轻地淋在乔的墓碑上，复双手合十。

　　她站了许久，海晴才开口问道：“层林小姐过世后，你和久南只见过一次面吗？”

　　小奏的背影微微颤抖了一下。

　　“是。”

　　海晴发出一声微不可察的叹息：“这样啊。”

　　小奏压低了头，紧闭双眼：“是我赌气在先，不想主动和她联系，也没告诉她我家的具体位置，纵是后来她有心想找我，怕也难上加难。”

　　她的声音突然哽咽起来。每说一个字都像是在和自己的内心作斗争。

　　对着墓碑，她终于能说出藏在心底的话：

　　“对不起，久南……其实我一直……很嫉妒你……”

　　她伸出手背，擦掉眼角的泪。

　　“嫉妒？”海晴困惑。

　　“明明是我先被季子小姐收养，却是后来寄住到青上居酒屋的你得到她更多的关爱，我很不甘心……说出这种小孩气一样的话，是不是有点可笑呢？明明她给我们的是同样的东西，可是因为你有灵力，所以看见的世界、和得到的指导，都与我有着天差地别……”

　　她抬起头，不想让自己的眼泪落下来。

　　仿佛这是她理性最后的防线。

　　“如果我也有灵力的话，是不是就会和你一样，被季子小姐用那么温柔的眼神注视着了呢？如果我也有灵力的话，是不是就能代替你保护季子小姐了呢？”

　　“迹和……”

　　“就是因为我想了这些奇奇怪怪的事，才会责备你没能好好保护她……得到了灵力，有机会代替我保护她的你，没能做到我想做却无论如何都做不到的事，所以我才会把气都撒在你身上。对不起。”

　　虽然她说话的时候压制了嗓音，但海晴知道，她是想说出口来让自己轻松一点，因此只是站在一旁聆听着她的倾诉，并未主动接话。

　　——就让她呆到不想呆下去为止吧。

　　此时，从墓园的入口处，传来清晰的脚步声。清晰，却每一步都被主人精心控制过，谨慎而平和，显然他并不想破坏墓园里肃穆的氛围。

　　海晴已经大概能猜到来者何人。

　　她侧过头，朽木白哉走近了几步，在她面前停下。

　　“朽木队长。早上好。”海晴凑合着鞠了个躬，好在朽木白哉知道她的出身，也不计较这些纯粹礼仪性的东西。

　　但露琪亚在海燕的事件里受到了多少打击，他心里也是有数的。

　　要让他马上原谅志波海燕的任性妄为，根本是天方夜谭。

　　毕竟，不管怎么说，这一切悲剧的源头都是从海燕主动请缨追击那只虚开始的。

　　担任十三番队的副队长多年，竟然连这点理智都保留不下来，在未组成讨伐队的前提下贸然提出“独自战斗”，他以为自己有多无敌，可以拿其他队士的生命开玩笑？这只是其一。

　　其二是，如果海燕已经足够强大，能一举击杀敌手，而非被其偷袭抢夺了灵体，露琪亚也不必被迫出手取他性命，亦不需承担这么多的自责和悲伤。

　　他始终无法原谅志波海燕这个男人。

　　而眼前的少女虽然不是罪魁祸首，终究也算志波家的人，要让他如何和颜悦色地同她谈话，他做不到。

　　海晴注意到白哉的脸色不好，也识趣地转移了话题：“这是什么？”

　　她盯着白哉手中捧着的那束花，白哉闻言，便举起它来让她能看清楚。

　　“如你所见，是桔梗。”

　　抢眼的紫色花瓣上沾了些许露珠，晶莹剔透，十分明艳动人。

　　海晴傻眼道：“久南喜欢桔梗？”

　　“曾经听她向绯真说起过。”

　　白哉省略了一句，只因为他也喜欢桔梗，所以才恰巧记住的。世上发生的事皆有因缘，也多少有些偶然。

　　“连我都不知道。”

　　海晴惊讶的语气让白哉完全生不起气来。比起志波海燕，这个少女虽然也不知礼数毫无修养，却很懂得体谅他人的内心。

　　“那很正常。完全了解一个人是不可能的。”

　　“……”

　　海晴一时不知该怎么接话。她拼命地回想着桔梗的花语，但自己的脑子并不到那么好使的地步，稍微有点印象也想不起来了。

　　她挠了挠鼻尖，这是从大哥海燕那儿遗传来的坏习惯，也许她还没注意到，但她一紧张或者尴尬就会忍不住做出这个动作。她看着白哉将那束桔梗摆在墓碑前，似乎并没有立即离开的打算。

　　“朽木最近怎么样了？”她岔开话题问。

　　“你是说露琪亚？虽有些消沉，但这样的状况不会持续太久。”

　　“什么时候能回队里呢？”

　　“我会让她尽快返回岗位的。这几日耽搁下的工作朽木家已派人代为完成，以避免不必要的困扰。”

　　白哉的语气很生硬，他希望义妹像自己一样坚强的心情海晴也不是不能理解，不过，做得这么不委婉难免会让露琪亚产生心理阴影。

　　“我们都懂她的处境，不用太逼着她。”

　　“这是朽木家的事，与外人无关。”

　　“是，是，我多嘴了，请您就当没听见吧！”海晴有气无力地翻了个白眼。她也真是自讨苦吃，挑了这么一个没完没了的话题。

　　白哉似乎还想说些什么，但在他来得及张口之前，就被一个粗野的声音打断了。

　　“喂！志波小姐！！”某个十三番队的队员朝海晴大喊，在发现朽木白哉也在之后，马上收小了声音，“浮竹队长找你。”

　　浮竹队长？

　　还有什么事呢，大哥这边的交接也都全部弄完了……海晴想了想，不甚在意地迈出脚步。

　　“知道了，现在就过去。朽木队长，失陪了。迹和，有机会再见。”

　　说罢，也不理会剩下的两人的反应，她快步走出了墓园。

　　朽木白哉甚至都有些怀疑，她是不是一直都对这个地方充满了恐惧。

　　海晴赶到队首室雨乾堂颇花费了些时间，作为队长的休养地，雨乾堂的位置离十三番队的核心区稍有些距离，不过还好，看上去浮竹也没等得不耐烦的样子。

　　他依旧挂着老好人的微笑，在倒腾他的绿茶，看上去比前几日略微恢复了点精神。

　　海晴豪迈地往他面前一坐，问：“浮竹队长，找我有什么事吗？”

　　浮竹见到她之后脸上的笑意更浓：“喔！今天看上去精神不错嘛，志波。”

　　她打着哈哈：“勉勉强强。”

　　“其实呢，我确实有件事想拜托你……”

　　听他说完所谓的委托，海晴吓得喷出嘴里含着的还没吞进喉咙的绿茶。

　　“噗——要我做十三番队的副队长？！”

　　她巨大的吼声惊动了雨乾堂外边的池塘里悠闲游动着的鲤鱼。

　　浮竹挥挥手，示意她冷静一点，才接着自己的话说：

　　“果然……你会有点惊讶呢。不过这反应还真是比我想象中的更剧烈啊……不行吗？”

　　最后三个字似乎是在试探，又似乎是在遗憾，海晴竟不忍心拒绝这样一位因痛失部下而笑起来都如履薄冰的老前辈。可她知道自己的实力并不能撑起海燕大哥的位置。

　　“不可能啦！我又没有大哥那样八面玲珑的才干，待人接物方面一窍不通，工作文书也不会写，而且要做副队长的话，论资历前面还有一大堆前辈等着……”

　　“论资排辈吗，这句话倒是说得和海燕一模一样呐。”

　　浮竹苦笑着感慨道。

　　当初他邀请海燕做副队长的时候，海燕首先就以前辈们都更有经验为由婉拒。后来经过他漫长的、锲而不舍的追问，过了好几年，海燕才勉强同意担任十三番队的副队长，没想到这才当了没多久，就发生了这种事。

　　“我理解您想缅怀大哥的心意，那样的话，把副队长的位置留给最合适的人，才是最完美的悼念吧。”

　　她变得比以前更会说话了。如果海燕还在世的话，一定会很欣慰的，浮竹不禁这么想。

　　“合适的人……一时也找不到那样的人了，像海燕这般优秀的死神，简直是不可替代的存在。他可是两百年一遇的天才。”

　　浮竹的一字一句都在追忆逝去的海燕给他留下的感动，在他心目中，志波海燕的确是十三番队副队长唯一且称职的人选，不论过去，抑或将来。

　　“我想也是。”

　　“那就暂且让它空着吧，副队长的位置。”

　　浮竹的发话让海晴放下心来。她少见地弯下腰去，双手扶地，额头贴手背地行了一个不能更标准的拜礼，以示感激。

　　“谢谢。”

　　“谢谢？”浮竹眨眨眼，像是不明白她为何突然道谢。

　　“这句是替大哥说的。”她解释道。

　　“啊，我明白。不过这回，队里的确急需新的席官弥补空缺，我在想，你有没有兴趣过来先做一个席官呢？十一番队那边应该有可以往上升的新人吧？”

　　这一次，浮竹也无论如何都想把她招揽到自己身边，就像海燕那时一样，他有无论如何都不愿放弃的理由。

　　见她沉默下来，浮竹也知道她是在犹豫，故添油加火道：“只是普通席官的话，也没有那么多复杂的限制，以你的能力应当足够胜任。我从来不怀疑自己看人的眼光，志波。”

　　海晴并未马上接话。她的眼睛里只漂浮着镇定，旁人就算绞尽脑汁也无法猜出她心中所想。

　　这是她长年赢得战斗的秘诀之一。

　　大约是不想使浮竹等得太久，她再次俯下身去。

　　“对不起，这不是我能决定的事。虽然我喜欢十三番队，但是，如果被命令来担任十三番队的席官的话，就不得不从原来的队伍里离开才行。十一番队也是我无法割舍的存在，这一点，希望您能给我时间考虑一下。”

　　浮竹已经得到了需要的回答，他露出满意的表情。

　　“我懂啦。那么，我就亲自出面去和更木队长谈谈吧！”

　　“多谢您的认可，浮竹队长。”

　　今天的海晴一下子正经得过分倒是让浮竹有点不习惯。他喝了口茶，还有句话想对她说。

　　“别看我那么夸海燕，实际上，在我心目中你也是一个非常优秀的死神喔，天赋异凛，却不急不躁，能用比同辈成熟很多的态度来对待得失，战斗上的造诣也不浅，静灵廷最缺的就是这样的人。好好加油吧，你还年轻，未来可是无限广阔的。”

　　“……”

　　她低下头。

　　未来是无限广阔的。

　　然而对逝去的他们来说……

　　已经没有什么未来可言了。

　　走出雨乾堂后，拉上背后的纸门，她静静地望着水面上迎风摆动的荷花。

　　夏日的暑气渐渐升起，艳阳高照，燥热叫人难以心平气和地面对杂七杂八成堆的选择。从沉痛的心情中逃走并非易事，她一直都很清楚。

　　就算失去了某些重要的人，生活依旧要继续，时间也不会停息。

　　她承认自己对命运看得很开，也承认随性而为只是抗拒世俗而采取的迫不得已的手段，给他们用来哀悼的时间已经全部结束了，接下来，她应当选择自己的道路。

　　次年一月，志波海晴正式接到调动通知，晋升为十三番队的新任第七席，深得浮竹器重。

　　五年后，她凭借显赫战功，排除众议升任十三番队第三席。

　　也是副队长之位空悬之下，实际上职权等同于的十三番队副队长。

　　新的世代，开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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