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神之灰烬挥尽

　　远山家。

　　我正坐在长姐身侧。

　　太压抑了，压抑而无意义的对话，不知会持续至何时。百无聊赖之中，我盯着对面潮湿的墙上掉落的墙皮，那儿挂着一只奇特的野兽的头骨，从我很小的时候就挂在那儿了，到底为什么会有人觉得那玩意儿好看，真是想不明白。那只是一只动物的骨头而已，又不是自己猎杀的，摆在那里连炫耀的作用都没有。

　　疏于维护保养的气息——我嗅到了，自从阿玉被辞退之后，连带着许多我院子里的下人都神经衰弱，再也不见往日里的那股子干爽劲儿。

　　与他们相反的是，我的性情却彻底走向了寻常人家孩子的“丰饶”和“洒脱”。

　　我厌恶一切女性气息十足的物件和装饰，但对纯粹的美依旧抱有好感，也就是说，挑选美丽事物的合适的尺寸和型号是我的乐趣，但要亲自穿上它们会使我感到不适。

　　父亲知道我的窘迫之处，鲜少叫人送过于鲜艳的东西过来。

　　房间里唯一的一盆插花也是长姐的作品。

　　“赏樱宴？”我听见父亲的声音。

　　“是。过几日就是樱花满开的时节了，我想邀请些亲友来家中作客。”

　　长姐提出这个建议，倒也在情理之中。

　　“未尝不可。这次就全权交于你主办吧，月，你也快成为志波家的主母了，家事的学习正好借此机会实践一番。”父亲认同了她的想法。

　　“感谢您的准许，父亲大人。”

　　我瞄到了她攥在一起的手指，她在紧张，我想，她是在为了什么而紧张呢？不，是紧张吗，那真的是紧张吗？还是什么其他的情绪？

　　我的心中种下了怀疑的种子。

　　结束这漫长的对话之后，她请我和她一起做赏樱宴的准备。她的眼睛使她无法进行正常的书写工作，我必须代她执笔——这样的长姐还坚持叫人教她读书和花道，明明连插出来的花到底长什么样都看不见，颜色也只能根据其他人的建议来甄选，那样用指尖抚摸植物的外轮廓就能领会它的美？

　　我无法知晓她的真实想法。

　　“辰姬，这些邀请函都写好之后，请你也一起帮忙送至各位客人那里，以示诚意。”

　　她边念着暗记各位来宾的名号和顺序，边等我写完手上的那封书信。

　　“我知道了。”我把那些信封一个个用信笺装饰好，“已经做完一大半了。”

　　“嗯，白哉的这份当然应该由你去送……志波家的那群孩子就由我去通知吧。”

　　在我是女孩的身份暴露之后，白哉不再和我一同进行斩拳走鬼的授课，只有书法和茶道课上我还能见到他。偶尔叫他陪我练练剑也只是消遣，而非严格意义上的对战。

　　每次单独去见他时我都会刻意换上灰色或黑色的和服，刻意隐藏我们之间的差异，这自我安慰一般的举动常常让父亲十分不悦。好在他没有说什么。

　　“五番队的副队长也会前来吗？”我铺开一封新的信纸，蘸了蘸砚台里的墨水，提笔写了开头，“您好像和他走得很近？”

　　“啊，你是说蓝染副队长？是的，他平日里对我多有关照，虽然是家宴，我还是希望他能出席。”

　　她说起蓝染副队长时脸上的表情有点不自然。

　　我将这理解为了谈及在意的对象时的紧张和幸福——这下麻烦了，我在心中暗暗叹气，她可是马上就要出嫁的人……志波家的海燕大人也和她挺合得来的，要是被五番队的副队长……

　　不，我是不是想得太多了。

　　“我听说蓝染副队长是个很神奇的人。”我试探性地问。

　　她也许已经感觉到了我的疑问里捎带的担心，用那双棕色的眼睛望着前方，一直延伸到庭院里的光线所在的方向。

　　她的缄默使我更加不安。

　　“长姐？”

　　“对不起，我有点走神了。”她笑了起来，说，“是啊，蓝染副队长是位了不起的死神。我十分尊敬他。”

　　……了不起的死神？

　　我看了看她，不再说话。

　　一切准备就绪已是三日后，远山家的赏樱宴如期举行。

　　春日的樱花开得正好，就像在墙上来回晃动的阳光，枝桠上的粉色轻拍空气的声音微弱而转瞬即逝，几个为晚上的节目而勤奋练习舞蹈的舞妓在后院的樱花树下交换着意见，说得头头是道，似乎是顺利完成这次任务回去之后就能被升级成万寿乐茶屋的艺妓。

　　我摇了摇头，穿过她们所在的庭院的走廊，来到前院。

　　长姐正在忙着迎接宾客。

　　“打扰了，远山月小姐。”

　　一位金色卷发、气质优雅有礼的西洋风十足的死神正在和她交谈，看那人肩上的副官肩章，我想起来他就是父亲的得力助手——凤桥楼十郎。

　　“哪里，欢迎您抽空前来，凤桥先生。家父已于席中等候。”

　　“那么我先去了。礼物麻烦您转交给令尊。”

　　他点头致意后，跨过门槛走进宴会即将举办的正厅。我等他消失在门后，才急急来到长姐身旁。

　　“他现在是父亲的副队长？我好像见过他一两次。”

　　“是的，几年前刚刚接任的凤桥楼十郎先生。”她点点头。

　　我感叹道：“样貌有些不同寻常呐……和西洋人似的！”

　　长姐笑了笑，似是不予评论的态度。我忘了她并不能看见对方的长相。这时，新的客人到了。

　　“晚上好。”

　　只听他开口的第一个字音我便认出了他，转身拍上了他的肩：“哦！白哉！好久不见！”

　　他宝石般的眼睛里露出不符合他形象的感情，我低头看了看身上的红色腰带，懊恼地”啊”出了声：“忘了你会过来，这是父亲强行让我穿的……都说了我不喜欢这种喜庆的色调……”

　　“朽木队长没时间吗？”长姐问白哉。

　　“爷爷在队里还有些工作，让我代他向远山伯父道歉，说是下次一定前来。”他没接我的话茬。

　　“不用客气。请入座吧。”

　　长姐对他做了个“请”的动作，白哉便先一步往正厅里去了。待到宾客来得差不多，我才抽出身在他对面落座。论资历和出身，我们都是最接近的，所以每次出席这样的场合基本都能坐在一起。

　　“啊……终于结束了，站在门口两个小时腿都僵了……”我一边揉着自己此刻仍旧不得不正坐的腿，一边叹息。

　　“辰也。”白哉突然叫我。

　　“嗯？”

　　“你姐姐的婚期是何时。”

　　“三月后。怎么了？”

　　“……只是觉得时间过得太快了。”

　　他这么一说，我也觉得有点烦躁起来。

　　“是啊。是不是马上就该轮到我了。真麻烦……我还是一辈子不要结婚好了……”

　　“你父亲恐怕不会允许吧。”

　　“谁知道呢。他最近没以前那么在意延续家族的血脉了……不过你说得对，他恐怕不会允许我一辈子不结婚、被奇怪的人说闲话吧。”

　　“对象有范围了吗。”

　　“没有。谁愿意找我这么一个闹出过大新闻的家伙啊。”我摇摇头，“姑且我也当过几十年的男人，啊，在那个意义上，还是觉得有点不能接受吧……普通来说……就连我自己都不想要我这种人当妻子。”

　　“……”

　　“而且，万一我喜欢的是女孩子呢！”

　　“这应该不会。”

　　“你怎么知道？”

　　“因为你都没见过几个女孩子。”

　　“……好吧。我确实不太喜欢和她们一起玩。你明白的，就是不太习惯。”

　　谈话之际，我并未在意长姐的去向，第一批伶人已经被请了进来，宴会马上就要开始了。

　　三味线的乐音响起后不久，一声巨大的震动从天空之上降落，剧烈的冲击力使在场所有人都吓了一跳。

　　我条件反射性地站起来，冲出门去，将视线投向上方。

　　然而，我被眼中所见惊得说不出话来。

　　那是……

　　有虚入侵了吗？！开玩笑的吧？！

　　“呀——”有人的尖叫声代替了我向屋里的各人传达了警报，“静……静灵壁被……”

　　平时隐藏其形态、与空气无异的静灵廷的球形保护罩——静灵壁，是构成死神的领域的最强的防御壁，有它在，任何人都只能通过东南西北四个方向的大门进出。而今，静灵壁的上空正因受到某种力量的破坏而隐隐露出快要崩溃的迹象。

　　这根本不在我们的考虑范围之内。

　　电光火石之间，人群乱作一团，四处寻找安全的去处，灾厄不知何时就会降于己身，唯有躲在安全的地方静观其变才是上策。

　　“发生什么事了？！”

　　“虚！是虚！”

　　“虚？！怎么可能？！静灵廷的安防措施不是很严密吗？负责人是谁？！”

　　“都到这种时候了，就别想着动用中央四十六室的力量惩治过失之人了吧！保命才是最要紧的啊！”

　　“有远山队长在呢，没事的！”

　　“是啊，我们可是在护廷十三队的保护之下呢……”

　　惊慌的议论伴随着一条裂缝的撕开而爆发。是黑腔，虚圈与外界连接的通道，按常理来说是不可能出现在尸魂界的——尤其是，被静灵壁保护的静灵廷内。

　　这恐惧愈演愈烈，终于因虚群中探出头的一只巨大生物而转化为哀嚎。

　　“竟然是基力安？！大虚为何突然出现于此？！”

　　“快……快去叫救兵……”

　　“呜啊啊啊、这是何等的灾祸——”

　　所有人都开始慌了。

　　那只大虚不紧不慢地从黑腔里钻出来，一只巨大的脚踏上了静灵廷的地面，眨眼睛便摧毁了几栋建筑，飞尘四溅。这只是个开始。它发出震耳欲聋的咆哮声，似乎已蠢蠢欲动，马上就要展开攻击了。

　　如果不做点什么的话——

　　“楼十郎，你留在这里保护大家。”此时，身为队长的父亲当然首当其冲，他也没有选择逃避的必要，“我去会会它们。”

　　我还是第一次亲眼看到战场上的父亲的英姿。

　　从前他的战斗都是在竞技场和现世进行的，我无缘近距离观瞻。

　　而这一次，竟然让我的世界观受到了彻底的颠覆。

　　我惊叹于他的强大，不是实力上的强大，而是心境上临危不惧的、男子汉气质的强大。他的眼神里毫无松动，一往直前，无所畏惧，又充满坚定的信念，那正是我所憧憬的姿态。

　　“父亲！”

　　我忍不住唤出了声。

　　一旁的凤桥楼十郎以为我是想去帮忙，连忙拉住我的手臂，警告道：“稍安勿躁，辰姬小姐！远山队长会想办法的。”

　　“可是……”

　　我担心他会受伤，或者更糟糕的情况出现。

　　副队长不是大虚的对手，留在这里是父亲考虑过后的选择，所以他不得不独自应战，等待周边其他队长们赶到。然而远山家的位置离静灵廷中心区域太远，地界又广袤，所以几分钟之内必定孤立无援。

　　万一有个差池……

　　这时，有另一个人的手抓住了我的手腕。

　　“白哉？”

　　“等着。”可能是我的情绪表露得太直接，就连一脸冷静的白哉都决定发话了，“等到需要我们出手的时候，再不遗余力。现在出去只会给他添麻烦。”

　　但是，我担心的不只是这个。

　　“有虚侵入静灵壁，警报却完全没响……”我纠结于自己是不是该在这种时机下动摇人心，“怕是静灵廷里有……”

　　要么是静灵廷的防御系统有重大缺陷，要么是死神里有内鬼，无论哪一种，都格外可怕。

　　除了领头的大虚之外，从黑腔里源源不断冒出来的若干普通虚也是棘手的敌人，它们四处乱飞，几乎没有目的性，叫人不好推测它们可能前往的地点，从而给歼灭工作带来莫大的困难。

　　静灵廷是死神的大本营，死神占优势，但即使如此这些虚还是大量出现于此，说明它们是有备而来。

　　而混乱之中，大家都没有注意到从刚才开始就少了一个人。

　　“……长姐？她人呢？”

　　我向左右两边切换视线，试图找到她的所在。她是盲人，在纷乱如麻的人群里闪躲起来十分不便，虽然她可以依靠感知灵压来作战，但显然现在不是一个人逞能的时候。

　　“长姐，你在哪？”

　　我好像在某个瞬间看到了她的身影，想往前走，追上她的脚步，却在跑动了几步之后，突然感觉到胸口一闷。

　　眼前似乎被不可名状的黑暗遮蔽了。有那么一瞬，我看到了一道光。

　　“噗咚——”

　　地面与我的下巴直接相撞。

　　痛死了……

　　我顾不上自己难看的摔相，用力把和服的下摆扯到一边，让自己能简单地站起来，继续行动。这东西又紧又妨碍运动，真不知道发明它的人在想什么，用这个来包裹女性是希望她们都变成手无缚鸡之力的装饰品么！

　　不过，刚才的感觉是怎么回事……？

　　说不上难受，但是非常奇妙……

　　我迷迷糊糊地站稳身子，白哉紧跟着我跑出了屋子，正好借了我一只手，让我没再踏错一步摔下台阶。

　　“没事吧？”

　　“没事……”我扭头再去看方才长姐的影子消失的方向，一个不详的预感涌上心头，“该不会是……”

　　“你还好吗，辰也？”白哉的声音在我头上漂浮，我这才意识到他如今已经比我高了。

　　“我……有点头晕……”

　　“需要帮助吗？”

　　“有什么……”

　　我一时找不出可以描述心中所想的词汇，也犹豫于是否应该说给白哉听。大概是被我的呢喃惹毛了，他用力抬起我的上臂，加重了语气，催促我：“我听不清！”

　　“有什么东西在破壳而出……”我决定相信他，“在那里……没错，是那个方向！我感觉到了灵压！”

　　我的手指向了后院的位置。

　　夜色将至，光线灰暗，视野狭窄，这都不是我无视那一疑点的理由。

　　“那里？”白哉还不太明白我的意思。

　　“远山家的宗祠……”

　　“我带你过去看看。”

　　他说罢，便果决地扯起我的手臂，带我往后院去，眼看着我们要离正厅越来越远，凤桥楼十郎急忙出声喝止：“不可！朽木少爷，外面过于危险，二位绝对不可随意拿自己的性命开玩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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