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场

　　十九班就这样乖乖地执行起了老穆的新要求。

　　开始的时候，有些人还是一下楼就守在门口附近，一到时间就飞快地往教学楼里钻，等跑到楼上的时候上气不接下气。但是常常是一整个班的同学都进教室了，还能留下两三分钟才打上课铃。

　　这么过了几天，十九班的同学们开始觉得那种气喘吁吁的感觉实在是很不好，如果非要形容的话就是比迟到了被大侠追着唠叨还不好。而且正如老穆所说，五分钟时间用来上楼确实足够了。

　　于是他们不再变身“小飞人”，开始尝试着用正常的速度上楼。再后来，他们干脆不守在门口了，会利用这点闲散时间到处散散步，等齐天开始喊人了才慢慢悠悠地往回走，而且这么做下来居然也不会迟到。

　　等这个要求实行了一段时间，同学们的态度都发生了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变。

　　不仅是心态上更加平稳了，而且这个季节的校园正是风景最美的时候，他们利用那点时间下楼放个风，呼吸一下新鲜空气，心情也好了，晚自习的学习效率也跟着提高了不少。

　　后来，某次在物理课堂测验快结束的时候，老穆在讲台上象征性地催大家动作快一点，不知是谁在下面用老大爷似的口吻接了一句：“别催，我们已经稳如老狗了，催也没用。”

　　于是原本还在稳稳当当做题的同学们瞬间爆发出一阵大笑。

　　时间这个家伙调皮得很，总是喜欢和人唱反调。你需要它的时候它就像小旋风似的跑得比谁都快；你嫌弃它太多的时候它又拖沓着，扭扭捏捏地怎么也不肯把步子迈得大一点。

　　唐甜还记得三个月前自己在本子上写的那句“时间，驾！”，那个时候的她希望时间能过得快一点，再快一点，真如白驹过隙一般才好。

　　如果说那时候她对于高考的期待远远超过了紧张，那么现在，情况刚好来了个大反转。

　　她看着黑板右上角那个横平竖直的“7”，心里莫名其妙地开始打鼓，开始觉得时间远远不够用。

　　理智上她知道以自己现在的水平，只要正常发挥考取A大绝对不成问题，但是情感上她根本控制不住自己的胡思乱想。

　　此时此刻，她只想时间过得慢一点，再慢一点，让她把知识点再多捋一遍，错题再多过一遍，模拟卷也还得再多做几张练习练习手感。

　　可她越是想让时间慢点走，越觉得天才刚亮就又暗了，才刚刚吃过早饭就又到了吃晚饭的时候了，还真有了点白驹过隙的感觉。

　　这天晚自习下课，其他同学都开始窸窸窣窣地收拾课桌准备回宿舍了，唐甜却仰靠在椅子上发了一会儿呆。

　　她今天利用所有的自习时间复习了一遍知识点，但是还有两科没有完全理完。

　　段佳颖和魏丹她们过来叫她一起回宿舍的时候，被她用再看一会儿书的理由打发了。

　　当然不是为了再看一会儿书。

　　其实是她有点焦虑。只是到了这个阶段，大家都变得有些敏感，可能某个人的一声叹气都会让其他人变得情绪低落，唐甜不想让自己的状态影响到这些并肩作战的小伙伴。

　　段佳颖他们走后，班级里就零零星星的没剩几个人了。唐甜走到窗户边，望着窗外的路灯和灯光下三三两两的人影，心里突然没来由地泛上些许酸楚。

　　学习上的失落让她整个人变得有些多愁善感，她一边想要高考快点结束，让自己从这种巨大的压力中解脱出来，一边又矛盾地想它来得慢一点，毕竟高考一过，也就意味着她要和共同生活了三年的同学们分开了。

　　她趴在窗台上不知胡思乱想了多久，突然被身后的一个声音叫回了魂儿。

　　“想什么呢？”

　　唐甜转头看了一眼，班级里的同学已经走光了，此刻只有王楠站在她的身后。

　　“没什么，就是做题做得有点烦。”唐甜尽自己最大的努力笑了一下。

　　王楠看了她一眼，在她的旁边趴了下来，他看着对面已经暗下来的高一教学楼，故作不满地说：“我看人家别的学校，高一高二的小学弟小学妹都知道给高三的学姐学长拉个横幅或者喊个口号什么的，怎么咱们学校这帮小兔崽子一点表示都没有，真是没良心啊！”

　　唐甜觉得他装模作样在那哀叹的样子确实有点好笑，便打趣地反问：“你高一高二的时候给学姐学长们喊口号了吗？”

　　“没有，这么一说我也挺没良心的。算了，既然这样，那我就原谅这帮小兔崽子吧。”

　　唐甜在旁边轻笑了一声。

　　王楠转头看了她一眼，突然一本正经地开口问道：“你觉得我高考会考成什么样？”

　　唐甜愣了一下，像是没适应话题的突然转换，不过她马上反应过来，思考了一会儿，认真地说：“严谨一点来说，我觉得你百分之九十九点九九九能考上你想去的那所学校。”

　　“我也是这么觉得的，但是最近却总是在害怕那百分之零点零零一的概率会突然发生。”王楠望着窗外，目光没什么焦点，看起来像是在放空。

　　“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安慰你，”唐甜斟酌了一下，慢慢说道：“也许人就是这样，当一些好的事情发生几率很小的时候，我们总是觉得这么好的事绝对不会发生在自己身上；但是当一些不好的事情发生几率很小的时候，我们又会觉得这种事很容易就轮到自己。”

　　“其实仔细想想的话……生活哪有那么魔幻，按部就班才是它的本来面目吧。所以，我不觉得你有这个‘荣幸’会打破它原本的面目。”她说完转头看了王楠一眼。

　　王楠也定定地看着她，沉默了好一会儿才继续说道：“嗯，这也是我想对你说的话。”

　　明明是很平常的一双眼睛，但是唐甜却觉得自己从那双眼睛里看到了坚定，连带着她也受到那个眼神的影响，变得坚定了一点。

　　一中的传统是高考前两天全校放假，一方面是因为学校要布置考场，另一方面也是想让高三考生们放松一下，调整一下心态。

　　于是6月4号就成为他们整个高中时代的最后一天了。

　　上午的时候学校故技重施，小费周章地搞了一个状元门，让同学们以班级为单位来了一次鲤鱼跃龙门，为即将到来的高考祈求一个好兆头。

　　与上次的成人礼不同，这次活动只走了这一个过场，很快就结束了。无论是选择的时机，还是这个活动本身，都显得有些匆忙而不合时宜。除了给学校留了一些宣传素材，剩下的只有单薄的形式感了。

　　因为是最后一天，老师们都没有再讲课了，几乎每个老师过来都是跟他们强调心态，强调做题认真、仔细、不要马虎，剩下的时间就基本都让他们自习了。

　　今天的晚自习也取消了。白天最后一节课的时候，老穆背着一双肉手晃晃悠悠地来了，和他一起晃进教室的是拿着一大堆文具的齐天。

　　同学们见到这个阵势一时间有点摸不着头脑。

　　被几十双目光炯炯的眼睛探寻着，老穆倒也没多解释，淡定地让齐天带着几个同学把文具给大家分发了下去。

　　看着齐天几个人把文具都发完了，他才站在讲台上若无其事地说：“还有两天就高考了，咱们班有些小笨蛋我是真想替你们去参加考试啊，可惜法律不允许。”

　　十九班的这些皮猴子早就被练就得不知道脸皮为何物了，听了这句话不仅没一个人反思自己甚至还集体爆发出了一阵鹅叫，显然这种段位的“嘲讽”实在是带来不了任何实质伤害。

　　老穆无语地叹了口气，等这群熊孩子笑完又接着说：“我也没什么能为你们做的，就给大家买了几支笔带着，不过考试的时候你们还是要用自己习惯的笔答卷啊，换新的容易影响手感。”

　　不让用为什么还要买啊。同学们在心里腹诽，不过等他们把文具袋拆开的时候就都知道为什么了。

　　那些文具和他们平时用的没太大不同，唯一的区别就是每个上面都印了金光闪闪的四个大字--孔庙祈福。

　　等所有人都发现了这一点不同，刚刚还嘈杂吵闹的教室瞬间安静了下来。

　　这种静默不知道持续了多久，才有一个哽咽的声音响了起来：“老穆，你可是人民教师啊，怎么能跟公园老大爷似的也这么迷信呢！”

　　明明是一句玩笑话，要是放在平时，十九班的这些崽子们能笑炸了锅，但此时它却像个引子一样，把那点大家都想小心翼翼藏好的难过和不舍勾了出来，班级里渐渐出现了一些小小的抽泣声。

　　老穆站在讲台上，沉默了好一会儿。片刻后，他故作轻松地开了口，“行了行了，看你们一个个哭得跟小鬼儿似的，一会儿鼻涕泡都能赶上气球大了。”

　　老穆这个人很奇怪，平常就大大咧咧没心没肺的，好像什么事都不会真正走到他心里，而且整个人长得也有种难以形容的喜感，属于那种看一眼就会让人想笑的，所以大家总是觉得他不说话的时候就很好笑，一说话就更好笑了，只要看到他就很欢乐。

　　但是此刻他站在讲台上，笑呵呵地看着讲台下的同学们，却莫名其妙地让人更难过了。

　　“我以前常常跟你们说，高考是人生最重要的转折点，它能很大程度上决定你未来的起点和人生的方向，所以你们无论如何也要拼尽全力打赢这场仗。”

　　“但是现在，我想告诉你们的是，高考确实很重要，但是它并不是你人生唯一的机会，能好好抓住这次机会当然皆大欢喜，但就算抓不住，条条大路通罗马，只要你坚定信念，积极奋进，那么或早或晚，一定能够到达你想要达到的高度。”

　　老穆说完沉默了片刻，又故作轻松地调侃了一句，“好了，再好好看两眼书，我希望这是你们高中时代的最后一节自习课，千万别考不上回来找我复读，我可丢不起这个人。”

　　他看着下面的同学们勉强破涕为笑，又缓缓地走下讲台，在各组之间的过道里走了一遍又一遍。

　　夕阳正好，偶尔有风轻轻地吹进来，傍晚的红霞透过那几扇被擦得干干净净的窗子照进来，映在每个人的身上，给整个教室都加了一层温暖柔和的滤镜，像是在无声地见证一场不可避免的告别。

　　那天过后，唐甜再也没有见过那么温柔的晚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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