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重照

　　邵家的生意这一年来一直由邵安的大伯管理，一家人商量好的，让邵安踏踏实实念完学，再来接手家里的事情。

　　眼看年假结束，再开学，几个人里，多一个白静容，少一个邵安。

　　上课前两天，孔令仪正坐在铺子里看书，这是下午，少有人来，孔妈妈在里屋教白静容针线。

　　孔令仪也学过两天，可实在天赋难挡，没学会不说，手上还扎了几针，孔令仪罢学，孔妈妈恨铁不成钢，刚好，白静容来了，孔妈妈的希望又燃烧起来，每天都教她一点针线功夫，看架势是准备培养继承人。

　　孔令仪乐得其成，趴在柜台上看书，提前温习功课，免得到时候又听不明白老师的课。

　　风铃忽地响起来，邵安推门而入。

　　孔令仪惊地站起来，结结巴巴地说，“邵邵安……哥。”

　　邵安应了一声，走到柜台前说道，“我来做身衣裳。”

　　孔令仪“噢”的一声，又问，“你想做什么样式的？是大褂还是短衫还是……”

　　“西装。”

　　“好，那我找找之前给你做衣裳的册子，上面有写好的身量尺度，你稍等一会儿。”孔令仪说着就要去翻册子。

　　邵安看她准备去翻之前的册子，于是说道，“重新量一下吧。”

　　孔令仪停了手上的动作，迅速地打量了一眼邵安，心想也是这么个道理，正是长个子的时间，男孩子变化总要大些。

　　尺布就放在铁盒里，孔令仪拿在手里，走出柜台，本来是要站在邵安面前量，可是她想了想，又绕到邵安背后，轻声说了一句，“您受累。”

　　开始测量，量一处，孔令仪便在册子上重新写一次，肩宽，臂长，腿长，腿围，臂围。要量到腰围与胸围，孔令仪有些不好意思地说，“麻烦抬一下胳膊。”

　　胸围还好，只是腰围让孔令仪有些棘手，这量起来就跟两人抱在一块儿似的，她其实这是第一次给人量尺寸，平常都是在旁边看着。

　　况且这又不是旁人，是邵安。

　　算了，顾不了那么多，想太多总显得矫情。

　　短短几秒钟内大脑飞速运转，最后她一咬牙，手就要环上邵安的腰。

　　邵安却按住了她的肩膀，轻轻将她推开，目光掠过孔令仪的肩膀看着别处，说道，“我自己来就好。”

　　自己量了腰围，又给孔令仪报了尺数，孔令仪心跳的厉害，几个数字写的哆哆嗦嗦。

　　同时白静容出来了，看见了邵安，笑着跟邵安打招呼，“邵安哥，就听见是你的声音，你要做什么衣裳？西装，那你且等一会儿，小姨马上就出来了。”

　　小表妹今日也落落大方，孔令仪更觉得自己羞愧难当，从一开始见到邵安她就结巴，现在还哆嗦，她心里暗骂自己没出息。

　　印象中邵安的话很少，但是每次见到白静容好像都能多说几句。

　　“开学了要努力学习功课，若是有不会的，可以问问谢冉。”邵安这样说。

　　孔令仪心中微微诧异，猜测是不是邵康给他透的风。

　　“谢冉哥功课很好吗？”白静容竟然相信了。

　　邵安答道：“帮你看功课绰绰有余。”

　　“那我可以问你吗？邵安哥。”白静容天真地看着邵安。

　　邵安抿唇，“我的学业已经结束了，过几天就要开始接管家里的生意，也许不常能见面。”

　　白静容和孔令仪都有些意外，彼此对视了一眼。

　　难怪要做一身西装，原来是要做生意，到底是要洋气得体一些。

　　白静容遗憾地说，“那万一谢冉哥也不会怎么办？那我的功课我还能请教谁呢？”

　　邵安看了一眼孔令仪，说，“令仪的功课也是不错的，常受老师夸赞。”

　　孔令仪心头一怔。

　　“啊，这样啊。”白静容笑笑，对着孔令仪说，“平常表姐总是藏拙，看来还是我有眼不识泰山，以后还请表姐费心了。”

　　孔令仪呵呵一笑，“好说，好说。”

　　妈妈怎么还不出来，总让客人等着。

　　说曹操曹操就到，孔妈妈从里屋出来了，“邵安来了，要做什么衣裳吗？”

　　邵安打了个招呼后说道，“做身西装。”

　　孔令仪把册子推到孔妈妈跟前，孔妈妈看了看，笑着说，“到底是男孩子，过个年可又长了个子了。西装要做什么样的？什么颜色的布料？你挑一挑。”

　　邵安低头看了看腕表，答道，“孔姨，我来不及跟您细说了，布料跟样式您看着做就好，到时候我来取。”

　　说着，拿出一封装着钱的信封放在柜台上，匆匆道了别便走了。

　　邵安一走，孔妈妈收起信封说道，“这孩子，不容易，是个好孩子。”

　　孔妈妈嘴里念叨着，仔细看了一眼那册子，白静容转身要进里屋，孔令仪还站在柜台里面出神，就听得孔妈妈尖声喊道，“孔令仪这个腰围你是怎么量的，几个数字让你写的歪歪扭扭的！”

　　白静容刚掀起门帘，听到这话，回头看了眼才回过神来的孔令仪，无声地笑起来。

　　谢冉也是在开学几天之后才反应过来当时在雪地里孔令仪跟邵康跟他说的那番话，到底什么意思。

　　那是已经放学之后，他正写功课，想起今天放学的时候白静容问他的几个问题，这才回想起来那一茬。

　　着急忙慌地跑到邵家，敲开大门，是一脸茫然的邵康，“你怎么又来了？”

　　谢冉摇着邵康的肩膀，着急地说，“我明白了，我明白了，你那天和孔令仪跟我说的话，其实是要我帮助小表妹学习功课对不对？”

　　邵康嘴巴微张，不可思议地看着谢冉，拍掉放在他肩膀上的时候，说道，“你回去吧兄弟，按时吃药，我也明白，医生尽力了。”

　　结果被谢冉一招锁喉，憋的满脸通红。

　　“以后你要常给我辅导功课！我要帮小表妹一起学习，听到没有！别给我耍嘴皮子！”

　　邵康被勒得说不出话来，眼泪花差点就掉出来，只能拼命拍谢冉的手，表示接受到信息。

　　谢冉这才放开他，活动活动了手腕，故意恶狠狠地说，“邵安哥忙，万一我不在，小表妹不会的功课你也不许给她辅导！”

　　邵康大喘了几口气，平复了呼吸之后摆摆手说道，“根本用不着，我哥早就给小表妹推荐了小令仪辅导学习。”

　　谢冉一脸疑惑，“邵安哥怎么知道孔令仪功课好不好的，他们俩又没好好接触过。”

　　邵康耸肩，表示自己也不知道。

　　谢冉当机立断，一拍大腿就要去找孔令仪，“我这就去找孔令仪去，不能让她那么辛苦，表妹的功课我包了！”

　　说完就一溜烟跑了，邵康都没来得及回答，只好嘟囔一句，“重色轻友！”

　　张芝兰这时在屋里喊道，“邵康！你哥的围脖怎么在你床上呢？是不是放错了？”

　　邵康应声回到屋里，张芝兰手里正拿着那条藏蓝围脖，他说，“妈，那是我的，不是我哥的。”

　　张芝兰疑惑道，“我明明记得你哥有一条这样的，你没有啊，那一条还是你哥自己买的。”

　　邵康不以为然地拿过围脖，放在床上，“同学送的呗。”

　　张芝兰又说，“那你记得给同学回礼。”

　　邵康点点头，“知道了妈。”

　　晚上邵安回家，一进屋就看见那条放在邵康床上的围脖，跟他的一模一样。

　　他表面依旧风平浪静，可谁也不知道，他的心里，掀起了一阵海啸。

　　春假结束，很快就入了夏，重庆的夏天热的发烫。街里邻居总是互相笑着调侃，“这天气，身上撒上调料出门就成烤肉喽。”

　　孔妈妈给姐妹俩新做了两身裙子，两人穿上的时候，倒真有些亭亭玉立的少女的模样。

　　谢冉总来铺子里转悠，一位地夸白静容穿这条新裙子真好看，邵康在一旁也没冷落了孔令仪，夸道：“哎，小令仪穿新裙子也很好看的嘛，颇有吾家小女初长成的风范，像孔姨一样美。”

　　一番话说的母女俩都高兴，孔妈妈一高兴，就去里面给孩子们做好吃的。孔令仪见了就说，“邵康，我怀疑你就是来吃我妈做的好吃了。”

　　“不对不对啊，我刚才那话说的都是实话，天地可表啊！”邵康夸张地竖起三根手指要发誓。

　　这时门口的风铃响了，众人看过去，是许久不见的邵安。

　　邵安迎着目光走到邵康身边，说，“妈让我带你回家吃饭了。”

　　“啊？”邵康一脸失落，“我还没吃上孔姨做的汽水肉呢！”

　　谢冉迫不及待的赶他，“赶紧走吧，邵姨的话你都不听？放心你的那一份我帮你解决！”

　　少一个人少一个障碍，谢冉心里这么想，就觉得美滋滋，一会儿可以跟静容坐在一块儿吃饭了。

　　没成想邵安竟然说，“你要是想留下也不勉强，我回去跟妈说一声儿，走了。”

　　“谢谢哥！”邵康又高兴起来，叫住邵安说道，“你快看看小令仪，她穿这个是不是很好看？”

　　邵安回头，目光接触到孔令仪，上下将她打量了一番，孔令仪一直没敢开口说话，被邵安这么一看，一瞬间又觉得羞耻，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邵安当真认真地看了看她，说道：“嗯，好看。”

　　孔令仪觉得她应该说声谢谢，可是还没张嘴，邵安已经推门出去了。

　　邵安一走，邵康两肩上挨了结结实实的两巴掌。

　　“就你话多！”

　　“就你话多！”

　　一九三七年七月七号晚上，狂风大作，白静容和孔令仪睡在一个屋子里，听得屋外声响，一时间沉默无声。

　　白静容先开口，“表姐，好久没有见到邵安哥了。 ”

　　孔令仪算了算时间，“才一个多月，哪有好久。”

　　她又算了算，爸爸已经走了六个月了，走之前向孔令仪保证——“这是爸爸的最后一单生意，结束了爸爸立马回重庆，哪儿也不去了。”

　　绿皮火车带走了孔爸爸，那个时候，没人会知道，火车站的站台上再也没等来归家的人。

　　“表姐，你觉得邵安哥怎么样？”白静容问。

　　孔令仪仔细想了想，说，“为人稳重，冷静，有原则，有远见，有抱负。”

　　白静容惊奇地说，“表姐，你这么了解邵安哥啊。”

　　“也不是，”孔令仪回答说，“他功课很好，全校都知道，待人虽是不像邵康那样亲近，但礼貌一样不少，他还代表学生在礼堂演讲，每位老师都很喜欢他，欣赏他，同学们也都很尊敬他，还有，他写的一手漂亮好字。”

　　白静容已经睡起来了，趴在床上托着下巴，听得入迷，“字如其人，他的字一定跟他本人一样好看。”

　　“这倒是。”孔令仪表示同意，又说了一句，“谢冉的字应该也是好看的吧。他都给你辅导这么长时间功课了。”挤眉弄眼的，惹得白静容又羞起来。

　　“谢冉哥确实很好，只是他的字……跟本人并不是很相符。”

　　孔令仪哈哈大笑起来，又听白静容说，“谢冉哥说他念完这一学期，想去军校。”

　　孔令仪摆摆手，“这家伙一直嚷嚷着要去，可是一直都没去成，家里就他一个男孩，怎么可能舍得让去军校，未来再上战场？老实地待在家里做生意最好。”

　　“不论做什么，只要走的是正道，能为国家在危难时刻献出一份力量，都是好的。”白静容柔声说道。

　　孔令仪双手枕在脑后，看着飞蛾不停地扑向那盏亮着的灯。

　　国家面前，人人都可以献出自我，可是家人面前，人人都没办法舍弃自我。

　　屋外的风声越来越响，孔妈妈披着外衣出来关好门窗，看到孔令仪屋里的灯还开着，忍不住又念叨起来，“孔令仪你给我快睡觉！赶紧关灯！”

　　“唰”地一下，屋里就黑了。孔令仪小声对白静容说，“赶紧睡吧，明天再说，这天气这么差，必有反常。赶紧睡吧。”

　　“好。”白静容也小声回答道。

　　大风刮了一夜，第二天，七七事变，战争正式打响。

　　“一九三七年七月七日晚，卢沟桥事变，北平沦陷，日本全面发动侵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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