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重照

作者:几日停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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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四章


      北平沦陷,下午放学孔令仪跟白静容回家的路上到处都能听到人们谈论着北平,今天谢冉没有跟她们一起走,邵康也不见踪影,孔令仪没有多想,白静容却沉不住气。

      “表姐,我们去趟谢家吧。”白静容拽着孔令仪的袖子说。

      “怎么了?你是知道谢冉出什么事了?”孔令仪问。

      白静容撇着嘴,眼泪花在眼里打转,“自从北平沦陷,谢冉哥就一直跟家里说要去参军,谢先生谢太太不同意,已经好几天没给他饭吃了,他今天又没来,万一是病了呢?”

      孔令仪皱眉想了想,说,“行,去看看谢少爷去。”

      去了倒好了,正赶上谢先生行家法,谢冉跪在院子中央,谢先生手里的棍棒一下一下打在他身上。

      “谢冉哥!”

      都不用进门,站在门口就能看见谢冉被打的满背是伤,白静容不顾礼仪冲到谢冉身边,两只手死死抱着谢先生的胳膊,眼泪扑倏扑倏地往下掉。

      “这是哪家的姑娘!快来人给我拉开!”谢先生打红了眼,怒吼着让人把白静容拉到一边。

      谢冉挨家法,始终一声未吭,直到看到白静容来了,才松了牙关,“都别碰她!别碰她!”

      白静容大概也猜到是怎么回事,哭着跪在一旁一边求着谢先生,一边劝谢冉服软。

      谢太太站在一边,哭的用帕子捂上了脸,帕子都湿了大半。

      一圈下人围着看,没有一个敢上前去拦。

      小少爷闹着要去参军,先生太太不同意,小少爷闹了几天脾气,本来以为饿他几天也就服软了,没想到今天早上说着要去上学,半中央拐了弯,往军队里跑去了。

      还好下人一直跟着,几个人拦了道就给带回来了。

      先生暴怒,小少爷坚决不认错,于是谢家家法就被搬了出来。

      谢先生还在打,一根棍打断了就打另一根,白静容的求情丝毫不起作用,平常最听她话的谢冉,也对她的话置若罔闻。

      白静容一冲动,就扑到了谢冉身边,这一棍子落下来,没打在谢冉身上,落在了白静容娇弱的身子上。

      孔令仪去邵家搬救兵,邵康发了烧在床上睡得半梦半醒,正好赶上邵安在家,孔令仪来不及作所解释,拉着他就往谢家跑。

      跑到门口就看见白静容生生挨了这一棍,“表妹!”她惊呼。

      在场所有人亦是倒吸了一口气。

      谢先生手中的棍掉在地上,白静容哪里受得了这一棍,一闭眼,就昏在了谢冉身边。

      “静容!静容!”谢冉抱着她,红了眼圈。

      孔令仪从谢冉手里把白静容抱过来,谢太太止了眼泪,她认得白静容,是孔家的小外甥女,也是除了参军之外,儿子最常提到的。

      她找了司机开车把姐妹俩送回孔家铺子,谢冉要跟着走,可是一站起来,两条腿又不自主地跪下了,没有力气站起来,谢先生看到气急败坏,指着他吼道,“接着给我跪着!不许去!”

      邵安目送孔令仪离开,转身对谢先生说道,“谢伯伯消消气,晚辈有一些话,想同谢伯伯谈。”

      谢先生再生气,旁边还有一个邵安,他平复了情绪,说,“贤侄里面请。”

      两人进了屋子谢太太命人把谢冉也扶回房去,叫了医生,又去库房挑了礼物,急忙往裁缝铺赶去。

      狠狠的一棒子就够白静容在床上躺几天,起初谢先生来了一趟,之后谢太太每天都来看望,道了歉,拿了礼,索性没有出大事,这事儿也就过去了。

      第三天白静容能下床了,只是走路还是有些飘忽,夏天天又热,一出屋子太阳晒得睁不开眼。

      孔令仪扶着白静容在院子里走了几圈,陪她说了这几天的事情,左说右说又说到了谢冉身上,白静容还是担心,“谢冉哥现在怎么样了?他身上的伤肯定比我严重。”

      孔令仪没好气地说,“身子骨硬着呢,不用担心他。等会儿我妈回来了咱就吃饭,来吧,坐下歇一会儿。”

      院子里有棵大树,正是乘凉的好地方,孔令仪坐下了又说,“这几天谢冉都没来看你,其他同学听说你请假了都来看你了,你不生气啊?”

      白静容低下头,“生什么气呀,他养好身子才是大事,那天也是我太鲁莽了。”

      孔令仪笑起来,“我看不是鲁莽,是勇敢,既然你都这样说了,我就勉强同意你们见一面吧。”

      “啊?”白静容睁大眼睛,孔令仪扶着她起来去了外屋,铺子外面太阳正毒,谢冉脸上淌着汗,站在外面一动不动。

      看见铺子门推开了,是孔令仪那张勉为其难的表情,“进来吧,小表妹原谅你了。”

      谢冉眼睛一下放了光,一瘸一拐地进了铺子。

      进了铺子白静容就站在柜台边,看见谢冉瘸着腿,讶异地说,“谢冉哥,你的腿……”

      孔令仪冲谢冉眨了眨眼,掀了帘子进了里屋。

      谢冉这才开口说话,“没事儿,等过几天就好了,那天跪的太久了,小伤,别担心,你好些了吗?真是对不起了,连累了你。”

      白静容连连摇头,“不怪你的,跟你没关系,是我自己太鲁莽了,我已经好的差不多了。”

      谢冉咧嘴一笑,露出白牙,“你能原谅我最好了,前几天我来看你,孔令仪不让我进门,说你不肯原谅我,真是对不起。”

      “啊?啊,是,前几天,我还有点儿精神恍惚,不想见到你时太难看,所以……谢冉哥你可别放在心上。”

      事实根本就不是这样,白静容也不知道谢冉这几天一直来的事情,表姐为她着急,她也只好圆了表姐的这个谎。

      谢冉挠挠头,垂首说道,“静容你今天真好看。”

      白静容穿的是一件白色碎花棉布裙,温柔可人。

      她低头含笑, “谢冉哥,那你还会去上学吗?以后功课我还可以请教你吗?”

      “这个……这学期还可以,但是下学期可能只有孔令仪能辅导你功课了。”谢冉说,“我要去参军了,家里也同意了。”

      “什么?你真要去参军?!”

      孔令仪听不下去,掀了门帘出来,“你还真要去啊?你真能去啊?”

      白静容跟谢冉一齐看她,谢冉急了,“孔令仪你怎么偷听别人说话啊!”

      孔令仪不在意地挥挥手,“你们俩又没说什么见不得人的话,况且这是我的表妹,我负责看好她。”

      谢冉反击道,“你别得意,邵康也要去的。”

      那天在谢家,邵安跟谢先生聊了许久,最终谢先生松了口,同意谢冉去参军。

      邵家有一个管事的可以了,从小对这个二儿子就是放养式,想做什么都可以,只要不是坏事,他想参军,这是守卫国家的好事,张芝兰当然同意。

      五个人里,一下就走了两个。

      北平沦陷后的第二天,天津失守。

      五个人再聚首,是在这一学期结束之后,那天是十一月十二日,广播电台里,报纸上,到处都是上海沦陷的消息。

      五个人在邵家小院里围着桌子坐了一圈,张芝兰做好了饭就去谢家找谢太太打牌。空气里都是宁静的味道,似乎在这片大地上,没有升起硝烟,没有战火燃烧,没有同胞丧命。

      “哥,那天你跟谢伯伯说什么了,他竟然肯放阿冉走。”邵康问坐在身边的邵安。

      邵安回答说,“没说什么,谢伯伯肯以民族大义为重,乃是吾辈榜样。”

      大家都了解他,见他这样回答,也不追问,继续吃饭说话,其乐融融,一派好光景。

      “等等,我有话说。”谢冉突然放下筷子,郑重其事地说,目光一直是看着白静容的。

      “静容,那日在我家,你那样勇敢,出乎我意料,我知道,也许你只是因为心软和善良,可是静容,我相信你一定看出来了,我喜欢你。”

      “你能保护我,那我堂堂七尺男儿,亦能保护你,从前参军,一心为国,现在参军,有国家,有静容你。”

      “你若是喜欢我,那请你等等我,等我回来我们就结婚,若是不喜欢我,那我希望等我回来之时,你已嫁得一个好人家。”

      “令仪,你是静容的表姐,我恳求你照顾好她,邵安哥,你留在重庆,我也恳求你,照顾好静容,我谢冉,今日谢过你们!”

      说罢,一杯酒下肚,热泪盈眶。

      众人皆动容,白静容红着眼,从手腕上取下一根红绳来,柔声说,“明天你就要走了,也许来不及再见,今夜也许就是道别,这根红绳送给你,当过兵的都说,红绳戴在手上,上了战场子弹绕着飞,谢冉哥,你要平平安安地回来。”

      红绳被戴在谢冉的手腕上,一时间,去年秋天一见,到今天已经是一年。

      一年的相识相伴,千言万语不及这句“平安”。十七八岁的少男少女,拥有一腔热血,直言不讳,坦率真诚,用最单纯的心去对待这个战火纷飞的年代。

      没有顾虑,没有后怕,我在这个灰暗又灿烂的时代底片里,祝你平安回来。

      邵康酸溜溜地说,“唉,都是要打仗的人,我就孤家寡人一个啊。”

      抬头望月,装作多愁善感的模样。

      “行啦,”孔令仪笑着也拿出一根红绳来,“来吧,上了战场,子弹绕着你飞。”

      邵安看着孔令仪将红绳戴在邵康手上,两人相视一笑,眼中的感情不言而喻。

      “干杯!”

      五个人举起酒杯。

      “为了民族的希望!”

      “为了我们的希望!”

      “为了中华儿女的未来!”

      “干杯!”

      最后一夜,明日号角吹响,再次见面不知何年何月,不知是否完整如初,既然如此,不醉不归。

      都喝醉了,谢冉红着脸对白静容小声说,“静容,你是我见过最好看的女孩子,我会想你的,打仗的时候会想的,不打仗的时候也会想的。”

      白静容也醉了,小声回答说,“我也是。”

      孔令仪说,“谢冉,邵康,你俩可得全须全尾地回来。”

      邵康说,“那天你因为谢冉去找我,我病着,但是最后还是出门跟在你后面,不过我走的太慢了,到了谢家你已经把小表妹带出来了,谢冉也被带进屋里了,我真是太耽误事儿了,小令仪,你不要怪我。”

      邵安说,“苟以国家生死以,岂因祸福避趋之。邵康,这就是我跟谢伯伯说过的话。”

      孔令仪说,“邵安哥,我知道你喜欢我表妹,你不要难过,你会遇到一个好女孩的。”

      邵康说,“小令仪,你送我的围脖,我很喜欢。 ”

      邵安说,“令仪,你喝醉了。”

      今日一醉方休,来日各自生长,最终圆满相见。

      第二日卡车载着新兵出了城,白静容衷心祈祷着,神明保佑,让他们平安回来。

      孔爸爸的信中断了两个月,直到过年,都没有来信。

      孔妈妈在车站徘徊了几天,可是车站满是等待的人,人来人往,看不清谁是谁。

      邵安大半的时间几乎都在货运行。年夜,谢太太和张芝兰干脆叫上最近无精打采的孔妈妈一起去了谢家。

      白静容被一同带过去,谢太太已经拿她当自己儿媳妇对待,对她好得像对自己女儿一样。

      孔令仪一个人留在铺子里,拿了中午剩下的饭菜,热了热,也不讲究地在柜台上吃起来。

      不会有人来了,今年街上冷冷清清的,炮火声时近时远,人人关上大门避之不及,哪里会有人出来。

      今年也下雪了,白静容刚才还说等她回来一起堆个雪人。

      有汽车声传来,孔令仪一口菜塞进嘴里,伸了脖子往外看。

      汽车停在了孔家铺子门前。会不会是爸爸回来了?孔令仪这么想,就赶紧放下筷子兴冲冲地跑向门口。

      一个年轻男人倚着车门站着,穿着一身西装,外套一件大衣,头发梳得一丝不苟。

      “邵,邵安哥?”孔令仪脚步刹在门槛前。

      邵安抬起头,一贯冷清的脸上浮起一抹微笑来,他摘下丝边眼镜,说道,“我来讨口热饭吃。”

      张芝兰去了谢家,家里肯定没有做饭,孔令仪想提醒他大家都在谢家聚着,但是人都到门口了,再让人走也不像话,只好让他进了门。

      从男孩跨步到男人,邵安的改变看起来毫不费力,衣着得体,一举一动间都是涵养与洒脱。

      他看起来瘦了一些,可站在那儿好像已经能承担起责任来。

      孔令仪看着邵安在她对面安安静静地吃着那些热剩饭,不由得有些局促,“邵安哥,真是不好意思,没有好的能招待你。”

      邵安停了一下,抬眼看她,说,“已经很好了。”

      这个时候能吃上一口热饭就已经很好了。

      邵安的话一直很少,孔令仪也不好再多说些什么,吃完饭就收拾了柜台,刚从里屋洗了手出来,就瞧见邵安坐在那儿看上午的报纸,那是关于南京的消息,从十二月十三日开始,日本人在南京进行了大规模屠杀,字字泣血,让看者心痛万分。

      邵安见她出来,于是放下报纸站起身来,等她走得近了才从大衣口袋里拿出一封信来。

      “打开看看。”他把信递给孔令仪。

      孔令仪照做,以为是邵康来信,可不曾想到那信纸上却写着——

      孔祥之已亡于北平

      信封里还有一块孔爸爸随身带着的怀表,里面还有一家三口的合照,染着已干涸的血迹。

      邵安已经做好孔令仪会大哭的准备,口袋里也装着一块儿干净的手帕,可是她没有,她甚至很平静地收起信与怀表,对他礼貌地说,“邵安哥你费心了,多谢。”

      她没有看他的眼睛。

      这个时候邵安如果只是礼节性地说一句“节哀顺变”,然后就驱车离开,也不会显的他不近人情,哪怕什么都不说什么都不做,孔令仪都不会多心。

      可是偏偏他做了,就像当初邵爸爸去世一样,张芝兰把手放在他的头上,轻轻地揉了两下,他也这样做了。

      “令仪,你没有爸爸了。”

      “邵安,你没有爸爸了。”

      他说出与张芝兰说过的一样的话。

      然后他看见孔令仪的眼泪毫不遮掩地掉了出来。

      晚上孔妈妈回来的时候孔令仪屋里的灯是关着的,白静容悄悄进了屋,摸着黑换了衣裳就躺下了。

      没一会儿就听见孔妈妈房里传来的瓷瓶掉在地上破裂的声音,仔细听,还有拼命压制的呜咽声。

      孔令仪的眼泪在黑暗中肆意流淌。

      忽然被子被掀起一角,白静容娇小的身子钻了进来,她从背后抱住孔令仪,小声地说,“表姐,你还有我们呢。”

      她一直都没告诉孔令仪,其实晚上邵安在来孔家铺子之前先去的是谢家,孔令仪不在,他才又拐了弯到了裁缝铺里。

      冬天的风凛冽地刮过,邵安站在谢家大门口,听着从里头传来的女人的搓牌声和笑声,对着白静容嘱咐道,“小表妹,拜托你了。”

      白静容看着他的眸子在夜里愈加雪亮,就像在上一年的雪地里,他也是这么对自己说的,“小表妹,孔家来重庆也不过这三四年的时间,你表姐这个人,看似大大咧咧,实则心思细腻,身边亲近的朋友也没有几个,你来了也许她会多笑些,静容,以后令仪拜托你了。”

      谢冉和邵康的书信断断续续,战事紧张,白静容和孔令仪每天也只在铺子和学校之间来回,白静容之前不大能想象到孔令仪一个人的样子,她以为表姐永远都是像在打雪仗的时候一样开心,可是现在的每一天,她都能感觉到表姐的沉寂。

      “表姐,你还有我们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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