绥川

　　黑漆漆的魔军将荟萃阁围个水泄不通，路过的小仙唯恐波及到自己，纷纷离得远远的，没有一人敢上前观看。

　　大堂内。

　　秦怀川身着七分长黑色锦袍，单肩披暗红色锦缎，腰系玉带，勾勒出衬出宽肩窄腰，墨发还是一如往前用银冠高高束起，长长的马尾垂在身后。

　　他单手撑着下巴倚在柜台旁，另一只手百无聊赖地拨弄着算盘，修长的手指穿梭在墨色的珠子之间，双眸没有焦点地盯着面前的算盘，额前细碎的刘海遮住他的目光，旁人看不出他在思考着什么。

　　只站在那里，就给人难以接近的感觉。

　　四周静悄悄的，只能听见手指与算盘珠碰撞出的清脆声音。

　　直到九寂从楼梯走下来。

　　“青冥，你看这个簪子和我的衣服配不配。”

　　“哇，这幅耳环居然还有紫色的，我只有一对白色的诶！”

　　“秦怀川，你闻这香囊，和你之前戴的那个味道差不多。”

　　九寂来到秦怀川正对面，将一只香囊举到秦怀川鼻前，他凑近嗅了嗅，敷衍地点了点头。

　　“嘁，什么嘛，”九寂神色恹恹地将香囊扔进秦怀川怀里。

　　来到青冥面前，将怀中的首饰一股脑放桌上，找了个椅子坐下给自己倒了杯茶，说：“从前和阿娈出来买东西的时候，她才不会像你俩这么敷衍我。”

　　沉甸甸的首饰在青冥面前堆成了一座小银山，他瞪大双眼看向九寂，只见她自顾自地喝着茶水，完全没有看见自己的表情。

　　俗话说的好，“人为刀俎，我为鱼肉”。青冥感觉自己就像案板上的鱼肉，只不过不面对的不是刀俎，而是银山。

　　青冥内心滴血，完了，这月的零花又没了。

　　他被迫掏出怀中所有的灵石，一颗一颗在手掌心里数了又数，最后认命似的全部放在了柜台上。

　　秦怀川看着柜台上几颗被盘出包浆的灵石笑出了声，又向青冥摇了摇刚刚九寂抛给自己的香囊，说道：“哈哈哈哈哈，青冥，你在家就这地位啊，不过谢了兄弟。”

　　青冥瞪了眼秦怀川，讽刺道：“呵，总比某些人没有家强。”

　　秦怀川危险地眯了眯眼，抬臂勾住青冥的肩膀，要把他往地上摔。青冥也不甘示弱，双臂死死抱住秦怀川的腰，二人扭打成一团。

　　“小仙钱巧巧拜见魔君大人、左护法右护法。”

　　顿时，秦怀川敛去笑意，眸色冰冷。

　　他松开青冥，青冥也识趣地放开秦怀川，来到九寂身旁坐下，夺过她手中的杯子，小口小口地抿着杯里的茶。

　　待秦怀川站定后，才懒懒开口：“免礼。”

　　“谢魔君。”钱巧巧起身，恭敬地低着头，身体微微打颤。

　　秦怀川双手交叠背在身后，将钱巧巧从头到脚扫视了一遍，最终停留在她袒露在外的脖颈处，说道：“钱老板，你知道本君今天来的原因。”

　　钱巧巧感到一束锐利的视线停留在她的脖颈处，不自觉得将脖子往衣领下缩了缩，“小仙不知，还请魔君明示。”

　　她听见自己的声音在颤抖。

　　“哈哈，好。不过钱老板莫要忘记了，你当初一副凡人身躯摇身一变成了仙界的小仙，凭借的是什么。 ”秦怀川说道。

　　秦怀川一步一步向钱巧巧走去，在她面前站定后弯下腰，与钱巧巧对视。

　　钱巧巧看了眼秦怀川的眼睛，匆忙跪倒在地，“小仙不敢，小仙不敢。”

　　边说边磕头，就连额头渗出血也不敢停。

　　秦怀川直起身，看见匍匐在地的钱巧巧心中闪过一丝快意，勾了勾嘴角，问道：“现在肯说了吗？”

　　钱巧巧的额头紧贴地板，估摸着时间，猜想傅绥二人已从后门逃出，才开口说道：“他们，在......在后院。”

　　秦怀川示意九寂和青冥去后院查看，二人领命，迅速来到后院。

　　只见石桌上放着三只茶杯，青冥上前摸了摸，茶还没有凉透，意味着人刚走不远。

　　九寂幻化出狐尾，嗅了嗅茶杯上残留的气息，顺藤摸瓜找到了傅绥和凌泽之前换衣服的屋子。

　　二人将门推开，里面空无一人。

　　九寂在屋子里四处嗅了嗅，冲青冥招手，“这屋子里到处都是二人气息，按理说人的气息只在停留过的某一处最为强烈，但是这屋里到处都是。除非.......”

　　青冥紧接着说：“除非他们将衣物烧了，这屋子才会到处充满二人的气息。”

　　九寂点了点头，“你回去和怀川说一声，我到外面看能不能追上他们。”

　　“好，注意安全。”青冥说道。

　　九寂向青冥眨了眨眼，“放心吧。”化成原型顺着气味追了出去。

　　青冥回到前厅，钱巧巧还伏在地上，她身体止不住地战栗着。

　　秦怀川悠闲地坐在椅子上，一只手有节奏的敲着桌面，另一只手把玩着茶杯。

　　“禀魔君，后院空无一人，九寂顺着气味去追了。”青冥恭敬地拱手回禀道。

　　钱巧巧听见后院空无一人，心中的一块大石头终于落下，身体也停止了颤抖。

　　秦怀川将钱巧巧的小动作尽收眼底，越发确信钱巧巧与昆仑派的两个弟子脱不了干系。

　　他将茶杯放在桌上，冷冷地对钱巧巧说道：“钱掌柜果真打得一手好算盘，将本君拖住好给他二人逃跑的时间。”

　　“不过钱掌柜不要真的以为本君不敢杀你，你暂且好好替本君夫人养着这根仙骨，等日后本君将昆仑派赶尽杀绝，一定亲自来取。”

　　说完，便和青冥凭空消失了。

　　秦海川和青冥走后，钱巧巧像一只泄了气的皮球跪坐在地，店小二见状连忙上前将钱巧巧扶了起来，钱巧巧问道：“东西给他们了？”

　　小二回复到：“掌柜的放心，二位仙人换完衣服就从后门走了。”

　　“好，好。”钱巧巧将身体重心全部放在了小二身上，准备起身。

　　就在她站起来时，秦怀川把玩过的茶杯突然炸开，碎片划过她的脖颈，留下一道血痕。

　　“掌柜的小心！”小二连忙挡在钱巧巧身前。

　　钱巧巧被碎片震倒在地，双目猩红，向秦怀川离开的方向吼道：“这么多年了，他还是不肯放过我，还是不肯放故我！”

　　傅绥和凌泽从荟萃楼的后门出来后，御剑前往人间的云城。

　　云城坐落于人间的江南水乡。

　　千年前曾是云朝的都城，后来因为朝代更迭，政治中心迁往北方。虽不再是都城，但繁华依旧歌舞升平。

　　二人拿着钱巧巧给的地址，经过一路问询，终于来到了面前这座府邸。

　　府邸占地面积很大，两只石狮子安静地伫立在大门两侧，白墙黑瓦将房屋包围，无数绿柳爬过围墙俯视着来来往往的人群，漆色大门紧闭，将院子与外界隔绝开来，可以看出这里从前是某位达官显贵的府邸。

　　整座府邸被法术罩起，所以连鸟儿都会自觉地绕开。

　　傅绥估摸着能在人间使用法术的大概就是钱巧巧的府邸，向凌泽点了点头，说道：“应该就是这里了。”

　　凌泽将法术破解，走上前推开那扇沉重的大门，傅绥紧跟在后面，随着大门的推开，一切景物映入眼帘。

　　入门便是长长的游廊，游廊呈十字置于水面上，四周环绕着假山与垂柳。与大门相通的游廊直指一处院落，另一条与之垂直的游廊则指向另外两处庭院。

　　傅绥感觉自己好像受着某种牵引，双腿不受控制地走向左侧的那间名叫“琼琚宛”的院落。

　　琼琚宛富丽堂皇，花园锦簇，院内的三处房屋分别置于院子的北面和东西两侧。傅绥凭感觉径直走向北侧那件最大的房屋，推开门便看到一处女子卧房。

　　一种强烈的归属感使傅绥开口道：“师兄，我想住这间。”

　　凌泽没有起疑，只当傅绥认为这处房屋好看，“好，那我住西侧。我先去收拾一下，一会来找你。”

　　傅绥点头。

　　凌泽走后，她将房门关上，仔细打量着这间屋子。

　　屋子打扫得整洁，家具上一丝灰尘都没有，书桌上有一尊青花瓷，里面盛放着几株百合，露水卧在花叶上，在阳光下折射出绚丽的颜色，就好像这里的主人刚离开不久。

　　傅绥鬼使神差地坐在书桌前的椅子上。

　　须臾间，看见一个挽着双髻的少女捧着几株百合蹦蹦跳跳地来到书桌前。少女将它们一枝一枝修剪好，置于花瓶内，又出去舀了捧水浇进去。

　　做完这些，少女来到梳妆台前，撑起下巴打量着镜中的自己。

　　傅绥也跟着她来到梳妆镜前，顺着她的朝向看向镜子，却发现少女的面容竟是一片模糊。
　　傅绥这才意识到，原来从少女一进门开始，她就不曾看清她的面容。

　　只见少女拉开桌屉，从中拿出一个绣绷。

　　绣布上画着两只自由飞舞的双翼彩蝶，那对彩蝶栩栩如生，仿佛马上就要从画布上飞出来。

　　少女对着绣绷发了会呆，随后将绣绷放回原处跑了出去。

　　傅绥跟着少女的脚步出了房门，却发现院内根本寻不见她的身影。

　　再回头看向屋内，一切与她刚进来时别无二致，青花瓷中的百合照旧盛放着。

　　凌泽走出房门看见傅绥失神地站在门口，缓缓向傅绥走来，说道：“傅绥，我正巧要去找你。”

　　“师兄，你有没有发现这里的一切都跟新的一样。”傅绥皱眉。

　　凌泽也有同样的疑惑，“嗯，我屋子茶杯里的茶居然还是热的，不过也不奇怪，之前我们在门外的时候就发现这院子一直被术法罩着，许是钱掌柜将这里的一切保护了起来。”

　　傅绥点了点头，“这处是巧巧姐在人间的房子，许是她不想被人打扰，才把这里封了起来。”

　　或许刚刚在屋内出现的少女是法术引来的孤魂，傅绥这样想到，也是可怜人，罢了罢了。

　　傅绥好奇另外两处院子，和凌泽提议道：“师兄，我们再去看看其他两处院子吧。”

　　“好。”凌泽回答。

　　凌泽和傅绥将其他两处院子逛了个遍，发现其中一处是和琼琚宛一样布局的院落，另一处小一点的则是厨房，里面还储藏着各式新鲜的瓜果时蔬。

　　此时已是傍晚，二人从穿越前到现在还没有吃过东西，以至于傅绥的肚子开始咕咕叫。

　　傅绥抓住凌泽的衣袍，委屈地说：“师兄，我饿了。”

　　凌泽目光温柔，揉了揉傅绥的头顶，宠溺地说：“好，师兄这就给你做晚饭。”

　　“好，那我给师兄打下手。”傅绥甜甜地回答。

　　说干就干，傅绥从储藏室里挑出自己想吃的菜，找了一个木盆将菜洗干净，坐在一个小板凳上开始摘菜。

　　这边凌泽从院里抱了堆木头进来，蹲在炉灶前认真地生火。

　　从前在昆仑山时，大家都是随便施个法生火，连柴都不需要。

　　傅绥看见凌泽不知道从哪里弄来个火折子，他将火折子点燃，再将火引到干柴上。

　　不一会凌泽被烟熏得灰头土脸。

　　傅绥不禁嫣然失笑，问道：“师兄，你为什么不用灵力生火啊？”

　　凌泽面颊染了羞色，答：“只是觉得在人间就要有凡人的样子。”

　　凡人吗。

　　傅绥停下了摘菜的动作出神。

　　她突然想起刚刚在房间看见的那个少女，她会把新摘下的百合修剪好插在花瓶里，会把绣绷藏在桌屉里，还会蹦蹦跳跳地进出。

　　这就是凡人生活的样子吗？

　　在昆仑山时，山上的花久开不败，没有人会把兴致盎然地花摘下放在花瓶里；弟子们的东西大多都是同一发放，没有谁会把东西藏起来；大家在仙界也都是御剑飞行，很少有走路的。

　　凌泽生好火后，随手抹了抹脸。抬头便看到傅绥有一搭没一搭地摘着手里的菜，眼睛也盯着地板出神，出声询问道：“绥绥在想什么？”

　　“啊？”傅绥回过神，“在想师兄你刚刚说的话，你说凡人的生活是什么样子呢？”

　　“我也不太清楚，只记得从前下凡除妖除魔时，看见大家做饭前要砍柴生火。”凌泽挠了挠头，诚实地回答道。

　　傅绥笑出了声，“原来师兄也是照葫芦画瓢，等一会吃完饭我们出去走走吧，好看看凡人的生活究竟是什么样子的。”

　　“好。”凌泽温柔地回答道。

　　傅绥的话像一颗小石子，在他心中溅起阵阵涟漪。或许等二人成婚后，日子就如现在这般。

　　得到肯定后，傅绥继续摘着手中的菜。

　　摘好后便全部交给凌泽，一个人坐在厨房外的台阶上数星星。

　　夏日的空气中混杂着花草和泥土的味道，江南的湿气将傅绥围得密不透风，偶尔几缕晚风里裹挟着丝丝凉意吹过心口，使得人可以喘息。

　　知了不知疲倦地叫着，白墙黑瓦外小摊的吆喝声和路人的窃窃私语声此起彼伏，偶尔还能听见骏马奔跑时留下的马蹄声。

　　这是傅绥在这个未来的世界第一次感受到人间烟火气，她突然就明白了为什么人间可以在每次的仙魔大战中不受波及，为什么秦怀川没有一统三界，或许他也留恋这人间烟火，也明白了为什么师兄不愿意用术法生火，大家都默契地凭借自己的能力保护着这块净土。

　　“绥绥，饭好了。”

　　“来啦~”

　　彼时云城皇宫的未央宫里。

　　秦怀川将最后一坛酒喝完扔在地上，酒坛碰撞发出清脆的声音，在空旷寂静的未央宫里异常刺耳。

　　这里是云朝最后一位皇后的住所，传闻中那位皇帝很宠爱这位皇后，几乎将国库里所有奇珍异宝都堆砌在了未央宫里。

　　彼时未央宫极尽繁华，如今却门庭凋零，只剩一张床，一个梳妆台和一把椅子。

　　秦怀川坐在这唯一一把椅子上。

　　屋内没有烛台，只靠窗外的月光将房间照亮。

　　秦怀川不知道为何今晚突然来到这里，还独自一人喝了许多酒。

　　或许是今日闻了九寂拿的那个香囊，让他想起了一些前尘往事。

　　想起那个香囊，秦怀川从怀中将香囊拿出来，按在鼻前狠狠地吸着。

　　如今他是魔君，是人间魔界中神祇般的存在。

　　没人知道千年前仙魔大战他惨败后，被挖出心脏，堕入轮回。天帝念在他曾经的功绩上网开一面，在他历劫时始终吊着他一口气。

　　在凡间的每一世都究极痛苦，秦怀川将人间八苦尝了无数遍，除了爱别离。他的心脏已被除去，再没有了爱人的能力。

　　人间一年天上一天。

　　天上千年的时间，秦怀川早已数不清自己入了多少次轮回。

　　他在痛苦之中沉浮，不生不死，不破不灭。

　　支持他活下去的是阿娈。

　　人世的他不记得阿娈的模样，只记得这个名字。

　　阿娈如同汪洋大海中的一块浮萍，拖着他不让他沉入海底。

　　但千年的压抑与折磨使他彻底入了魔，根根仙骨终成魔骨。

　　终于，他逃脱了轮回的惩罚，带着满腔怨恨重返仙界。

　　他要为阿娈报仇，更要为自己报仇。

　　他血洗四大派，亲手摘下了走狗的头颅。

　　他觉得还不够，如果不是两千年前天帝的一己私欲，那么他的阿娈不会死。

　　他亲眼看见邢天的剑没入了阿娈的身体。

　　她那么痛还安慰自己不要怨，不要恨，要好好活下去。

　　他终究没有完成阿娈的遗愿。

　　百年后，他重整魔军攻上天庭，亲手将剑没入天帝体内，又亲手挖出天帝的心脏，亦如他曾经对待他们一般，待天帝魂飞魄散后他用琉璃火将天界烧了个精光。

　　琉璃火燃了三天三夜，从此天界不复存在。

　　一切尘埃落定，他以为自己的痛苦也会随之消失，可是并没有。

　　他是神魔，拥有漫长无尽的生命，最开始他是天帝的左右手，为了维护天界和平而活；后来他遇见了阿娈，是阿娈的爱意支撑他活；阿娈死后，他为了复仇而活。

　　如今大仇得报，他不知道该如何活下去了。

　　那时候青冥和他说：“你还有魔界的子民，还有我和九寂，还有阿娈热爱的人间。”

　　是啊，他还有阿娈热爱的人间。

　　于是这些年他将全部的精力放在魔界的治理上，为的就是确保魔界众人不再去危害人间。

　　可如今魔界与人间和谐共处，他似乎更不知道接下来该去做什么了。

　　所以当今天他再次闻到熟悉的茉莉花的味道，他想起了阿娈。

　　茉莉花是她身上的味道，也是在人间历劫时，阿娈送给他第一个绣着两只双翼彩蝶的香囊的味道。

　　时间太过久远，香囊早已不知所踪，可他永远记得茉莉花的味道，亦如他永远记着阿娈。

　　送君茉莉，劝君莫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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