绥川

　　此刻的碧落海被漫天魔气笼罩，远远望去宛若人间炼狱。

　　结界早已被魔界大军攻破，原本平静的海面缭绕着浓重的魔气。

　　无数昆仑派弟子的尸体横七竖八地散落在海边，细看去一个个面若枯槁，他们的灵力正源源不断地向悬浮在海面上的一半魔心汇聚。

　　碧落海没了往日生机，奇珍异草尽数枯死，唯有一朵朵紫昙愈开愈旺，绽放出紫色光芒。

　　魔心现世，迫切地从外界汲取魔力。

　　碧落海两千年来一直受海面下半颗魔心的滋养，又地处昆仑山福泽之地，内里早已成为三界之中魔气最强的地界。

　　“没想到这些昆仑派弟子灵力如此高强，只是可惜了，白白修炼这么久，到头来都是些祭品，啧啧啧。”说话的女子手持黑紫色玉骨扇，扇子漫不经心地滑过每一名昆仑派弟子的尸体。

　　女子身着黑紫色及地长裙，合体的剪裁和适当的裸|露勾勒出她曼妙的身体曲线，银白色的长发一直垂到脚踝。

　　此人正是魔界的左护法九尾狐妖-九寂。

　　她身侧跟着一只和她一般高的瞿如鸟，它周身羽毛呈赤红色，面部小巧精致，和人的面目一般无二。

　　只见九寂转过身温柔地抚摸瞿如鸟的脸，一双狭长的桃花眼中满是哀伤，“青冥你再等一等，等怀川拿到另一半魔心，你就能重新化形了。如果不是两千年前傅严那小人从背后偷袭，你也不至于替我挨了那一剑，你又怎会，怎会如此......”

　　族人皆说九尾狐妖一辈子都不会真正爱一个人，两千年前的九寂也是这样想的。

　　直到她在人间历劫时遇见青冥。

　　彼时他是启国太子，她是云朝大将军，启国本就是小国，后被云朝吞灭，她亲手斩下了启国皇帝的人头，启国皇室被变卖至云国为奴为婢。

　　她与他的初次相见是在她的庆功宴上。

　　他凭借出色的琴技留在云朝皇宫中，那天他是台上抚琴的琴师，只一眼她便入了迷。

　　从那以后，她假借“学琴”的借口频繁出入乐署，拜他为师。也由于她的缘故，他在皇宫内再没被人欺凌。

　　她爱上了他，但她深知这是一场没有结果的爱恋，自己是他的灭国仇人，他永远不可能原谅自己，于是她将那份爱意深埋心底。

　　她知道他在皇宫的日子过得不舒心，朱红的围墙无时无刻不在提醒着他的国恨家仇。

　　她知道他定不会甘于做一个供人赏乐的乐师存活于世，他有更远大的抱负。

　　她从未见他笑过。

　　她想着等下次立了军功便向皇帝请旨将他讨来，从那以后陪着他游山玩水享乐人间，忘掉前尘往事。

　　她要他快乐地活。

　　果然两个月后她有了这个机会，皇帝派她前往边境剿灭启国余孽。

　　她接到圣旨后的第一时间就去乐署找他，她迫不及待地想告诉他这个好消息，只要他再等一等，等她回来，他们就可以永远远离皇宫。

　　可她寻遍了皇宫都没有找到他。

　　大概他已经逃出去了吧，她这样想着。

　　这样也好，她在心底安慰自己，总归逃了出去，是不是和自己又有什么关系呢。

　　直到她在军队中再次遇见了他。

　　她偷偷观察他，发现他白天经常消失不见，晚上又会准时回到营地，她猜到了他的意图，但她相信他不会做对不起自己的事情。

　　两人谁也没有捅破这层“纸”。

　　她白天在战场受伤，他夜晚偷偷潜入帐中给她换药。

　　她一直是清醒的，黑暗中她感受得到他指尖的温度。她不敢睁眼，怕打破那来之不易的宁静。

　　最后一战，她战死沙场。

　　意识弥留之际，她感受到他颤抖着将自己拥入怀中，听见他说：“对不起，对不起，我爱你，如果有来世，换我来保护你好不好。”

　　她想伸手安慰他，告诉他：她没有不甘，胜败乃兵家常事，她不怨他，只怨自己对他下不去狠手。

　　奈何她的身体没了知觉。

　　她不知道的是他从来没有恨过她，他恨自己无能，恨自己没有能力守护住自己的国家，更没有能力保护得了她。

　　她也是他心尖上的人。

　　历劫归来后他是逍遥派大弟子，她是因妖身被发现而被逐出师门的伏羲派弟子。

　　他为了她与逍遥派决裂，义无反顾地随她来到了魔君麾下。

　　他做到了他曾经说的话。

　　“来世换我来保护你。”

　　可惜好景不长，魔界与仙界开战，他替她挡下致命一剑。

　　纵使他修为深厚还是被打回原形，从此失去了化形的能力。

　　为什么天总不遂人愿？她想问问苍天自己究竟做错了什么？只因自己是妖魔就永远得不到幸福吗？

　　她抱着他的原身回到了她的故乡祁连山，在那里一边用魔心滋养着他的原形，一边打理着魔界事务。

　　如果魔界从此消失，那天下妖魔将再无容身之处。

　　就这样浑浑噩噩过了两千年，她以为日子不会再出现转机，她这辈子也不会等到青冥化形成功的那一天。

　　直到两天前，秦怀川找到了她，她知道这是苍天给她的转机。

　　第二日她打开房门，入眼的便是伏羲派和逍遥派掌门的人头。

　　秦怀川身背一柄剑，背手负立于阳光之下，剑尖往下滴着血。

　　他浑身上下都是血，仿佛从修罗场走出一般，九寂看不见他的神色。

　　秦怀川抬手抹了抹脸上凝固的鲜血：“杀妻之仇不共戴天，既然想要三界不太平，就都随我入魔吧。”

　　九寂一怔，眼前秦怀川的身影与两千年前的魔君的身影重合，她说不出来哪里不一样，只觉得秦怀川不再是从前的魔君了。

　　她等待了这么多个日日夜夜，终于等到了今天。

　　傅严带着昆仑派剩余弟子匆匆赶来，入眼的便是漫天血光和无数残缺的昆仑弟子尸首。

　　他的目光扫过每一位逝去的昆仑弟子脸庞，有的弟子早已面目全非，但他依然清晰地记得他们每一个人的名字。

　　昨天这些弟子还是一个个鲜活的人：有人在厨房偷吃，有人在树上小憩，有人在溪中游泳，只一天时间都命丧九泉，尸首异处。

　　让他如何不悲痛！

　　如果不是魔界这些妖魔鬼怪他们本应该快活地活着！

　　怒气瞬间席卷傅严全身，他双腿再无力支撑住身体，摇摇晃晃就要倒下，身后的弟子们见状立刻扶住他。

　　“师傅，您可要撑住啊！”

　　“是啊师傅，您还要为师兄弟们报仇啊！”

　　“师傅您不能倒下啊！”

　　耳边传来一声声急切的呼唤，傅严稳了稳身体。

　　他身后还有许多活着的弟子，还有傅绥和泽儿，他决不能在这时候倒下，他要为他们守住昆仑山，他要让他们继续快活地活着。

　　九寂看见远处浩浩荡荡的人涌过来，走在最前面的正是害青冥不能化作人形的罪魁祸首傅严。

　　这是两千年来九寂第一次遇见傅严，这小儿如今被生活滋养得愈发圆润，从昆仑派弟子的穿着打扮就知道他们生活不错。

　　九寂转头看了眼青冥和自己气得浑身发抖。

　　青冥尚且不说，有羽毛蔽体，可她一个妙龄少女每天就这一件衣服，洗了穿穿了洗，有些地方都洗镂空了，好在还能将要害遮住。头发也没根像样的簪子束起，只能成天披散着。

　　人人都说她们生活奢靡、酒足饭饱，但事实却是她们每天饿得五脊六兽，人人恨不得将祁连山上的草都耗光饱腹。

　　当年秦怀川将魔界设立在祁连山，他们三人散尽家财也拿不出那么多钱财来供养魔界众人。

　　最后愁得秦怀川恨不得将鳞片一个个串成项链换钱，青冥也想将自己的羽毛做成耳饰，更可恶的是二人居然还怂恿自己将尾巴做成扫帚卖给仙界......

　　士可杀不可辱！

　　九寂咬牙切齿道：“本座等了两千年，傅严小儿今日这就让你感受感受本座这两千年的痛苦！”说完，一个飞身便朝傅严打来。

　　昆仑山弟子见来势汹汹的九寂连忙摆出阵法将九寂阻挡在外。

　　九寂看见面前的阵法轻蔑地笑了笑，顺势停在半空中，晃了晃狐狸尾，她漫不经心地拿出那把黑紫色的玉骨扇摩挲着，“傅严小儿，时至今日，我允许你说三句遗言。”

　　弟子们听见九寂放肆的挑衅，一个个都怯怯地望向傅严。

　　傅严紧握手中的剑，连剑柄都要折断，愤怒地说：“妖孽，你屠我众多昆仑弟子，你以为今天可以活着走出碧落海吗？”

　　九寂掰着手指，“豁，正好三句。既然你说完了，那就受死吧！”说完，将玉骨扇甩开，化作一阵急风向对面打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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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傅严立即向阵法中注入灵力，数朵绿色的火苗迅速从阵法四周燃起，说道：“这琉璃火就是专门为你准备的。”

　　阵法把飓风阻挡在外，九寂愣住。

　　琉璃火乃三界圣火，长燃不灭，世间能驾驭此火的唯有两人，秦怀川与阿娈。二人都与仙界有不共戴天之仇，傅严又是怎么驾驭的？九寂不解。

　　但琉璃火并没有长燃，只短短燃起一瞬就熄灭了。

　　排列在阵上的弟子彼此目光示意，一个接一个地将双臂刺破，刹那间无数鲜血流经阵法使得琉璃火愈加旺盛，散落在阵法各处的绿色火焰也随之汇聚于傅严掌中。

　　九寂对此行为颇为鄙视，她曾经见过秦怀川与阿娈二人使用琉璃火，只轻轻转一下手腕就可将琉璃火释放出来，傅严却要“血祭”才能驾驭琉璃火，果然废物。

　　“呵，以血祭阵，傅严小儿，本座以为你们名门正派多厉害呢，也不过如此嘛。”九寂嘲讽道。

　　不过转过头一想，以血祭阵和自己用昆仑弟子献祭魔心没什么区别，她还以为名门正派不会这下三滥的术法呢。

　　“妖孽，本座今日就要用你的尾巴做扫帚！”傅严将汇聚在掌中的琉璃火向九寂打去。

　　九寂冒三丈，岂有此理，第一次听说有人敢用狐尾作扫帚，怒道：“不知道你有没有命拿！”

　　随即灵巧地躲开向她打来的琉璃火。琉璃火顺势打在了她身后的桃树上，桃树立刻烧成灰烬，那团火落在地上快速流窜开，瞬间侵蚀掉将整个碧落海。

　　幽绿的火焰将天空都映成绿色，若说刚刚的碧落海是人间炼狱，那么现在的碧落海恐怕是冥府现世了。

　　现如今唯有傅严的阵法内是安全的。九寂在半空中不断躲闪着，虽说躲避琉璃火不是什么难事，但琉璃火燃烧散发出的巨大热浪将她身体烤得虚脱。

　　随着时间流逝，九寂满头大汗，衣衫早已被汗水湿透，以至于一团琉璃火向她击来时，她再也躲闪不住向下栽去。

　　就在九寂以为自己要献身火海之际，青冥突然出现，将她从空中托起。

　　瞿如鸟张开双翼替她隔绝了一半热浪，九寂得以片刻喘息。

　　她双臂死死搂住青冥的脖子，脸贴脸蹭了蹭青冥：“乖乖，你可真是我的救星，爱死你了。”

　　清醒的九寂迅速分析着当前局势，傅严的阵法有减弱的趋势，地上的琉璃火也不如刚才旺盛，就连聚集速度也慢了许多，是因为什么呢。

　　这时，一名弟子因失血过多栽了下去，阵法一角的琉璃火迅速熄灭，但是很快又有一名弟子去抵了他的位置，刺破双臂继续滋养着火苗。

　　九寂恍然大悟，“血祭”只要没有血不就祭不了了吗？有了源源不断的鲜血供应，琉璃火才能长燃不灭。

　　那就只好让这些弟子们休息休息了。

　　九寂看准时向阵角的一名弟子打去，果然不出她所料。

　　随着那名弟子的倒下，阵角的琉璃火苗迅速熄灭。

　　九寂存着好心，顺带将倒下的弟子穴道封住，让他不至于流血致死。她俏皮地说：“嘿嘿，不用谢我。”

　　一个接一个弟子倒下，琉璃火也随之熄灭。

　　幽绿色的火焰瞬间退去，碧落海又重新充斥着魔气。阵中心的傅严也耗尽了全部心力，软绵绵地跪坐在地。

　　九寂拍了拍青冥的脖子，示意将她放在地上。

　　九寂从青冥身上跳下，走到傅严面前，将手中的玉骨扇化作一柄玉骨剑。

　　这回她也不想和傅严废话了，只想赶紧结束这老头，催动剑向傅严刺去。

　　玉骨剑在出手的刹那就被一股强大的魔力震开，所有人受这股魔力的影响也被震出一丈远。

　　只见一抹银色破海而出，激起朵朵浪花。

　　悬浮在碧落海上空的另一半魔心受到感应迅速与那抹银色融合，此人正是两天前血洗伏羲逍遥两派的秦怀川。

　　少年禁闭双目，一头乌发梳成马尾用印有蛟龙图案的银冠固定，马尾下是一张光洁白皙、五官分明的脸。剑眉长目，睫毛微微下垂，鼻梁高挺，周身散发出寒意。

　　即使闭着眼也有种令人喘不过气的压迫感。

　　少年身着黑色劲装，外罩蛟龙纹银白色铠甲，在阳光下晃得人睁不开双眼。他手持一柄黑色玄铁宝剑，剑柄处盘旋着一条银色蛟龙。

　　这柄玄铁宝剑是魔君蛟龙的浮游剑，两千年前和另一半魔心一起尘封于碧落海底。

　　浮游剑是蛟龙在天界作战神时天帝所赐，此剑由九天玄铁锻造而成，后融合了蛟龙化形的龙鳞，因此坚固锋利无比。

　　万籁俱静，碧落海一片死寂。

　　终于，秦怀川睁开双眼，入眼便是横七竖八的尸体和热泪盈眶的九寂以及傻呆呆望着他的瞿如鸟。

　　他想都不用想，那傻鸟一定是青冥被打回了原型，秦怀川内心崩溃，什么物种修炼了两千年还不能化形。

　　不过看他俩这千年应该过得不怎么滋润，灰头土脸的，难为九寂见了自己激动成这样。那好吧，本君就勉为其难地帮帮你俩吧。

　　秦怀川深深呼吸了一口气，再次活过来的滋味真好。

　　九寂并不知道秦怀川心里的小九九，她只知道魔君回来了，她终于可以和青冥双宿双飞了，于是流下来激动的泪水。

　　秦怀川一步一步来到青冥面前，盯着他瞅了好一会，抬手之间便将青冥变回了人型。

　　九寂望着变回人形的青冥，两千年的等待与煎熬此刻完全化作泪水，她再也不想作女强人了，只想作青冥的挂件，永远不离开他。

　　九寂转身抱住青冥的大腿，嚎啕大哭起来，“哇，我的青冥啊，你不知道我这两千年过得有多苦。”

　　青冥看见秦怀川嫌弃的眼神连忙将九寂从地上拉起，可九寂死死地抱着他的腿，任他怎么拉都拉不开，他只好双手架住九寂的咯吱窝把人往上抬。

　　好不容易把人抬起来了，九寂又像没有骨头一样挂在青冥身上，双臂紧紧环住青冥不放，将鼻涕和眼泪全抹在青冥衣服上。

　　青冥无奈道：“魔君见谅，内子实在是太想念我这幅皮囊了，容她腻歪着吧。”

　　秦怀川扶额，他不理解，为什么两千年了还能吃到这口狗粮。“随她吧。”

　　傅严趁着面前三人打趣的时间终于将气息调匀，抬眼恨恨地对秦怀川说道：“没想到历经两千年的轮回，魔君你还是这副德行，果然狗改不了吃屎。”

　　秦怀川挑眉，将剑架在傅严脖颈上，立刻出现一道血痕，“傅严老狗，本君留你到现在不是听你废话的。”

　　“呸，”傅严朝面前的人唾了口唾沫，“你就算是杀了我，我也不会告诉你回梦石的下落。”

　　傅严说完就往剑上挨，秦怀川见状连忙将剑收起，封住了傅严全身穴道，让他一动不能动。

　　“你这碰瓷的操作真是让本君大开眼界。不过今天你不说出本君妻子遗物的下落，你身后这些人只能横着走出碧落海了。”

　　秦怀川将浮游剑上的血在袖子上抹了抹，不紧不慢地说道：“本君劝你好好想想，是你一句话重要还是你身后这么多条人命重要。”。”

　　“本座就算死也不会告诉你回梦石的下落！”傅严咬牙用最后一丝灵力冲破全身穴道，大吼道：“傅绥，就是现在！”说罢拿起剑刺入胸膛。

　　傅绥和凌泽刚赶到碧落海外，看见的就是眼前一幕。

　　凌泽怕傅绥暴露，迅速捂住傅绥的嘴，傅绥只能发出痛苦的呜咽。凌泽感到他的手掌里绪满了泪，待傅绥情绪平稳后将她身体扭过来，用指腹一点一点抹去她的泪水。

　　凌泽冷静地说：“绥绥，现在不是悲伤的时候。若我们此次能成功杀了魔君，那师傅他们便不会消失。我们要快一点，不然一会就被发现了。”

　　傅绥抬起红肿的双眼望向师兄，点了点头。

　　想起父亲最后的话，傅绥一刻不敢停地催动了回梦石。

　　瞬间两人凭空消失，只留下两阵衣角带起的风。

　　另一边。

　　秦怀川看着面前傅严的尸体遗憾地摇了摇头，“本想着你两千年一直替本君妻子守护着神器留你一命，罢了，不过你以为你不说本君就找不到吗？”

　　“今日本君就算把昆仑山翻个个儿也要拿到回梦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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