交颈鸳鸯

　　第三章
　　……

　　过了晌午，日头隐到了云层后面，天色渐渐暗了下来。国公府云泽苑后头临近小池塘的廊檐下有两个穿着翠色细布短衫的小丫鬟正在躲懒。

　　竖着双丫髻的小丫鬟愁苦着一张脸，有些担心的问一旁稍稍年长的丫鬟：“绿娥姐姐，世子这怎么还没醒啊？都一个时辰了，房嬷嬷扶着世子回来的时候，世子那脸色吓得我当场就掉了扫帚，白的跟那外墙似的，一丝血色也无，嘴唇也青紫的可怕，这世子该不会……”

　　“呸呸呸”那被叫做绿娥的丫鬟听到小丫鬟胡乱的揣测，忙狠戳了一下小丫头的脑袋，“你这是什么话，虽然你才来世子的院子不久，可也不能这般随意乱猜。”

　　她叹了口气，似有些心疼柳浇，给小丫头讲起这位世子的难处来：“咱们这世子啊，近些年身子已经好了许多，有好长一段时间没发病了。世子小时候啊，国公爷三天两头就找神医进府，可这些神医都不靠谱。有说世子是娘胎里带出来的病，也有说世子是中了毒，说什么的都有，就是不能根治。”

　　小丫鬟捂着被戳痛的脑袋，心中有些疑惑，奇怪的问：“世子这病仅仅是国公爷着急吗？那夫人呢？夫人不是世子的娘亲吗？”

　　绿娥点点头又摇摇头，小心的四处看了看，轻点了点小丫鬟的嘴唇，示意她别提起夫人，小声继续道：“世子确实是从夫人肚子里出来的，可世子并不得夫人喜欢。出生还不到两日便由世子的奶嬷嬷房嬷嬷照看了，你可切切记住了，这云泽苑莫不能随意提起夫人，世子不喜。”

　　“回过头说世子这心疾啊，幼时是时常发作，有一次竟晕了大半个月，就剩一口气了，差一点啊夫人就把棺材给提上来了，好在被国公爷拦住了。咱们世子也是福大命大，遇到了现在的府医，这才从鬼门关有惊无险的回来了。这一次肯定也不会有事的，府医在呢，以往也都给调养着身体。这才一个时辰，晕的不久。”

　　小丫鬟倒吸了一口气，用手虚捂住自己的嘴巴，惊讶道：“世子竟然晕过那么久吗？”

　　有雨滴从云层间落下，淅淅沥沥的落在小池塘里，泛出了一圈圈涟漪。绿娥看着涟漪，沉浸在自己的情绪里，没有理会小丫头的惊讶，眼中含了些惆怅，自顾自的继续说：“再说世子除了乱花钱，平日也不曾苛责过我们下人，离了世子我们也不一定能找到比世子好说话的主子了，咱们做奴才的，只能盼着主子好，主子好了我们才好。这些话你在我面前说说也就罢了，可别出去乱嚼。”

　　细细嘱咐完后，绿娥拍了拍身上轻蹭的泥土，轻声对小丫头说：“咱们也是时候回去了，看看房嬷嬷那有什么好帮上忙的。开始下雨了，世子那要是缺什么咱们也好实时补上。”

　　穿过长廊，两人便到了柳浇住的屋子。绿娥轻轻敲了敲虚掩的门，便带着小丫鬟轻手轻脚地走进了屋子。

　　坐在床边的房嬷嬷听到门口的动静，抬起头看向了绿娥他们，明明样子跟上午并没有两样，声音却满是疲惫：“你们来了啊，动作小点，世子发了虚汗，我刚给她换完衣服，好容易才躺的安稳些。你们就在门口收着吧，一会儿要是国公爷来了，记得知会我一声。”

　　说完，又怜爱的摸了摸柳浇的脸，叹了口气。

　　柳浇晕着的这时间，将军府也炸开了锅。

　　颐景不情不愿的被碧水拖回将军府，刚跨过门槛，当头便接着了他爹一鞋子，不知所云的颐景被这一鞋子打得有些发懵。待反应过来，三步并作两步，急哄哄的便冲到了颐裕面前，不管不顾地大声质问：“老颐你发的什么疯！”

　　“我发的什么疯？”颐裕指着自己的脸，气的眼尾都红了，“我发的什么疯，你图那一千两，给你自己图了个好姻缘，圣上要把你指给柳浇那臭小子了！”

　　一旁的将军夫人姜氏见油罐子马上就要碰火星了，忙拉开还有些没消化完信息的颐景，拦在两人中间，对着自己的丈夫劝道：“你现在凶孩子有什么用，圣上好端端的为什么要给景儿赐婚，还不是你跟吴国公老在圣上面前扯鸡毛蒜皮的事，把人说烦了，不是还说还有小家宴吗？你与其在家中发火不如想想怎么在家宴上推了这事。”

　　“这还成我的不是了？你姜婉当初要不是死活要把景儿当闺女养如今能有这般局面？”颐裕听自己的夫人袒护颐景，瞬间就把矛头指向了姜氏，也不管自己说的话是轻是重，只自己发泄了再说。

　　颐裕呼呼的喘着粗气，等缓过劲来，才发现夫人已经在爆发的边缘，顿时像见了猫的老鼠，头皮有些发麻，脚底刚抹上油，猫动手了。

　　“我的错了是不是？当初要不是早产伤了身子，再不能孕育，我能把景儿当闺女养？要不是你日日带着老大几个去战场，让几个孩子把脑袋别在裤腰上，我能让景儿穿上女装？为了给你老颐家留个后，今天这局面都是我的错。”姜氏抓住颐裕的衣领子就开始打，从头打到背膀，打到最后没了力气，坐在地上呜呜哭了起来。

　　姜氏的哭声让颐裕了了逃跑的心思，对自己说出的话后悔不已，他跟着坐在妻子面前，腆着脸讨好道：“夫人，是我错了，我错了，都怪我这张嘴，我这就打它，别哭了啊，别哭了，咱们小家宴再去推了这婚事。”说着猛打了自己嘴巴几下，可怜巴巴的看着自家夫人。

　　一旁的迎春是姜氏的陪嫁丫鬟，平日里嘴甜心细，很是得宠，见自家小姐没有起身的意思，忙出来打圆场。

　　她蹲下身来跟着劝道：“夫人，您看这将军嘴巴都被自己打红了，您就饶过他这一回吧，啊？”

　　姜氏见丈夫嘴上红了一片，面上还在讨好的憨笑，心中气消了大半。她也知丈夫的性子，可颐裕前头说的话就像在她心中堵了一面墙，并不那么容易越过，这快嘴当真是伤人了些。

　　她别过头去不再看他，借着迎春扶她的力气起来，悄悄示意迎春想回自己院子去。

　　接到示意，迎春知晓自家的这位小姐心中还是有些疙瘩。她低下头转了转眼珠子，接着便对颐裕福了福身，然后抬眼看了看日头，斟酌开口：“将军，时候不早了，也差不多到用午膳的时辰了。夫人先前吩咐厨房准备老爷您最喜欢的牛尾汤，这是要带奴婢去看看厨子有没有怠懒，若是好了就该让厨房上菜了。我们去去就来。”

　　“当真？”颐裕看着姜氏的脸色，并不全然相信迎春的话，可台阶都已然给自己铺好了，再不顺着便有些惹人烦了，只能松开姜氏，让姜氏离开。

　　颐景前头挨了一鞋子，此时也不愿意给自家爹说好话，给自家母亲请了个安，目送她往后院走。

　　父母争吵大概让颐景知晓了事情全貌，无非是圣上给两家指了婚，家里二老怕瞒不住自己的男儿身惹出大祸来。

　　可颐景还是吃不准自己亲爹能不成功推了这桩婚事，他慢慢挪到连肩膀都直不起来的丧气爹旁边坐下，小心开口：“爹呀……”

　　“把你骗的那一千两给你老子。”颐裕有气无力的打断了颐景。

　　颐景不服气，可碍于父亲刚发完火，不敢直接拒绝，可又想让父亲改口，他伸出一根手指轻挠了挠自己的额头，迂回道：“我哪是骗，我是正当获取的钱财，卖的时候是那个价，现在这么就要还了。”颐景试图挣扎。

　　“把你骗的那一千两给你老子。”颐裕抬起头看着颐景仍是这句话。

　　见父亲铁了心，颐景有些心虚，不敢看自己父亲，盘起胳膊别过头，闷声闷气道：“我哪有一千两，早没了。”

　　听到这话，颐裕刚下的火气又有了被点燃的趋势：“那可是一千两，抵得上当朝宰相三年的俸禄了。这才几日，没了？我看你被宠的，比那国公府世子也不遑多让了。”

　　“没了就是没了，你让我上哪凑一千两给你。”颐景破罐子破摔，转过头直面父亲，朗声说道。

　　“臭小子，当你爹不舍得真打你是吧。”

　　颐裕转身就要去拧颐景的耳朵，才伸出手，就有丫鬟来禀膳食已经准备好了。颐景略有些感激的看了一眼前来的丫鬟，从椅子上跳起来便往膳厅跑。

　　颐裕扑了个空，有些气闷，叹了口气，几步追上颐景，絮絮叨叨的往膳厅走去。

　　到了膳厅，姜氏已经在座位上坐好了，此时正看着桌上的菜肴发呆。

　　属于颐裕的位置上摆了一盅牛尾汤。颐裕讪讪的走到位置上坐下，拿起筷子又放下，一时间不知道该怎么开口。

　　他斜着眼偷偷观察姜氏的脸色，确定没有先前那般伤心了，小心翼翼的夹了一筷子清炒时蔬到姜氏碗里，见姜氏抬头看了一眼自己，以为妻子愿意听自己说话了，刚转过头要说话就被泼了一盆冷水。

　　“食不言寝不语，将军有什么事还是等吃了饭再说吧。”姜氏收回目光，垂下头，一下又一下的翻着那一筷子时蔬。

　　颐景见父亲吃瘪，眼珠子在两人身上转了一圈，决定不趟这趟混水，他埋下头闷声扒饭。夫妻俩的事还是让他们自己俩解决吧，七岁的时候瞎掺乎白挨的那顿打我还记得呢。

　　一家三口沉默的吃完饭，颐景回了自己的小院绕圈散步，另一头颐裕灰溜溜的跟着姜氏回了院子。

　　姜氏前脚进了卧房，颐裕后脚便要跟上。迈过门槛，姜氏止住了脚步，转过身来瞪着丈夫：“你别跟着我了，今晚你也别进我房了，最近军务不是挺忙的吗？你今晚去忙军务吧。”

　　说完看也不看颐裕，吩咐迎春关上房门，便自顾自走到床边坐下。

　　摸着帘帐，姜氏心中有些感慨，这雕花围子床还是父母给的嫁妆，叹了口气，她拿起一旁的帕子接着针脚下针。

　　家中姐妹都道我姜婉嫁得好，丈夫身居高位，膝下又有四个儿子一个女儿，又哪里能明白我心中的苦楚。景儿若是想保住性命，这身份如何能让别人知晓。

　　自己男人虽是听话，可一月里在家的日子不到几天，到手的钱饷没几日就能济了老兵。府里上上下下都靠自己打点，若不是有几间铺子打点的好，真不知这日子怎么过。

　　如今连他都怨我瞒了景儿身份。

　　眼前有些模糊，姜氏眨了眨眼，一滴泪便滴到了未绣完的牡丹上。她下意识的抬手去擦，却忘了银针正卡在其中，一用力便被刺出了血滴。

　　迎春见状，忙拿出帕子给姜氏捂上：“小姐，心中烦乱便莫要再摆弄这些了，过些时候再继续也无碍。奴婢前些日子跟醉仙居的王厨子学了一道果子很是美味，一会儿给您去呈上来好不好？”她心中想着姜氏平日里的喜好，试图上些讨人喜欢的果子来转移姜氏的注意力。

　　“叩叩”突然响起的敲门声打断了两人的对话。

　　“夫人容禀，小的有要事求见，事关吴国公世子柳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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