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当王妃那几年

　　出了唤云馆便往西行。
　　灵鱼轻执团扇，只管赏景。
　　来一次不容易，当然要看够。毕竟，表姨母大约是不会邀请她来第二次了。
　　静园西面的假山看来就造价不菲，看来以土为主，叠以黄石，气势浑厚。
　　山上栽植古木，显出一派山林森郁的气氛。
　　山曲之间水涧蜿蜒，仿佛池水之源。
　　灵鱼忍不住赞叹，“造此园之人胸中必有丘壑。”
　　渝王妃此时也有点佩服这位表妹心宽如海。
　　她说：“最初筹划静园的人正是我娘家兄长，改日可介绍给表妹认识。”
　　灵鱼知道渝王妃出身士族，嫡亲兄长韦克承如今是营造司员外郎，官职虽然不高，却是一位真正精于宫廷与园林建造的大家。
　　原来是他，难怪。
　　灵鱼十分喜悦对这位表嫂道：“固我所愿，不敢请尔。”
　　渝王妃也笑，“只怕你见到他就会觉得失望。我这位兄长十足是位书呆子，整个人沉闷无趣得很。”
　　灵鱼摇头不信。
　　渝王妃也不多解释，只道：“你见了便知。”
　　说话间已绕过山水林木，往南又走几步便见到一座十分富丽堂皇的轩馆。
　　这里便是涵翠轩，西侧有游山廊，我便在那里等表妹。
　　灵鱼不语，这一刹那，她有点犹豫。
　　渝王妃拍拍她手，“涵翠轩四面通透，适合赏景，表妹如有什么需要，高声唤我就是。”
　　灵鱼感受到她的好意。她说：“王妃娘娘，多谢你。”
　　渝王妃扶一扶鬓边步摇，“这是我职责所在。”
　　她是渝王妃，是皇室一员，她当然有她的职责。
　　上有所命，岂敢怠慢？
　　“五皇叔已等你多时。”
　　这不是灵鱼第一次见到纪维岩。
　　这位大魏梁王虽然坐在椅子上，仍能看出他身量颇高。他身着常服，姿态相当随意，五官深邃，面容俊朗。见到灵鱼进来，便随手朝对面椅子一指，“许小姐，请坐。”
　　灵鱼也不多言，说一句见过梁王千岁，就径直坐到他指的椅子上。
　　没见到许灵鱼之前，纪维岩听过她的事。
　　大家都讲她相貌丑陋，貌若无盐。但实际上照面，就其实还好。
　　确实不漂亮，说丑也不一定。她个子不高，整个人干瘪瘦弱，原来应当是鹅蛋脸，可是现在两颊已经完全消瘦下去。她有一双大眼睛，可偏偏瞳孔是铁灰色，使她看起来黯淡又没有精神。
　　打扮得也颇为朴素，白衣青裙，通身上下饰物只头上一只碧玉发簪。
　　一眼看去，并不让人反感。
　　这就好。
　　“此地其实不适宜谈话，另外稍后我还有事，不如我们长话短说。”
　　灵鱼察觉到对方心不在焉，于是也不兜圈子。
　　她直言她的诉求。
　　“这桩婚事还有没有可能作废？“
　　维岩失笑，“若非是板上钉钉，淑太妃岂会为你我私会牵线搭桥？”
　　他顿一顿，“圣旨明日上午便发。”
　　灵鱼心里也知道这事转圜余地极小，她有点失望，但不气馁。
　　“请王爷恕我僭越，我自知绝非是做王妃的材料，因此我斗胆请王爷答应与我只做名分上的夫妻。”
　　灵鱼一气说完，她观察梁王反应。
　　维岩不动声色，没有勃然色变，也没有拂袖而去。
　　他拿过手边银质茶具看了一阵，忽然反问：“有流言说我有龙阳之癖，不知道你听过没有？”
　　灵鱼一怔，但还是点点头。
　　“梁王府实际有两个静园大小，景色也还不错，亭台楼阁，草木竹石，应有尽有。西面登楼可赏清溪湖全景，我认为你会喜欢。”
　　灵鱼听懂他的意思。
　　她感激不尽，“多谢王爷成全。”
　　维岩摇摇手，并不在意。
　　他说：“我认为这桩婚事对你我都有好处。当今圣上是一位明君。只一道圣旨，就解了你我燃眉之急。”
　　可不是，真正皇恩浩荡。
　　灵鱼低头喝茶。
　　纪维岩知道她的顾虑，他微笑：“许小姐，你足够贤良淑德，一定可以做好梁王妃。”
　　灵鱼自四面长窗望出去，看到山石兀立，涧壑隐现，可亭立于山冈之上，有凌空欲飞之势。
　　飞能飞到哪里去？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
　　灵鱼提议：“听讲王爷要去督办河务，不如婚期定在下月。”
　　反正是凑合，抓紧办完，彼此安生。
　　纪维岩点头，他说：“我想我们会相敬如宾。”
　　灵鱼欠身答：“我也是。”
　　渝王妃没想到灵鱼与梁王总共只谈了一刻钟。
　　虽然有点好奇，不过聪明人知道多话无益。
　　她对灵鱼道：“这里往前还有盛景，来，我带表妹再瞧瞧。”
　　其实灵鱼此时已无多大兴致逛园子，但立即折返又显得刻意且小家子气。
　　她沉下心向渝王妃笑一笑，“那么有劳了。”
　　渝王妃起先还怕她不配合，虽然听命行事，到底自家做东，出了什么岔子大家脸上难看。
　　但离了淑太妃，许大小姐忽然文静大方，通情达理起来，这是怎么回事？
　　灵鱼感到渝王妃貌似对她有了新的兴趣。
　　她们总共又逛了不到两刻钟，韦氏已经旁敲侧击问了她十几个问题。
　　灵鱼不知道她为何忽然转变态度，不过也不要紧。她捡着不重要的问题答了几个，剩下的皆用团扇遮面，微笑不语。
　　这一刻，她忽然明白为何大魏少女人人都爱扇子的缘故了。
　　她们回到唤云馆，灵鱼发现这里的少女竟全都不见了。
　　她也不以为意，此行的目的已经达到，她向淑太妃告辞。
　　淑太妃也不留她，只说：“自家亲戚，往来随意就好。”
　　话里有话，灵鱼佯装听不懂。
　　同来时一样，玲夫人送她出门。
　　“表妹实在应该赏了花再走。”她絮絮叨叨，“虽然以后还能长相见，但好花不等人啊。”
　　语气当真十分惋惜。
　　灵鱼诧异，没想到玲夫人看似肤浅，竟是个爱花人。
　　她温声说：“今年花胜去年红，怜花最是惜花人。相信好花不会被辜负。”

　　当真办起婚事来，灵鱼便做了甩手掌柜。
　　许若平一生只得两女，万幸已经做过一次岳父，多少有些经验可以借鉴。发嫁大女儿又有宗人府帮忙，虽然没有儿子，但总有不少门生故吏，总算可以应付过去。
　　他拿了嫁妆单子给女儿过目。
　　灵鱼接过略看两眼，便随手丢在一边。
　　许若平说：“你应当仔细看看，有何不妥，还可以立即添减。”
　　“父亲，这些年家中全由我操持，你应当知道我心里有数。”
　　灵鱼没有一丝半缕兴趣。
　　父亲是著姓大族出身，外祖也有万贯家财。安妍成亲时还是她帮妹妹排的嫁妆单子。单单把母亲的嫁妆一分为二，已经配得上王妃的身份。
　　轮到她，只会比妹妹多，不会比妹妹少。
　　父亲当然有别的话要同她说。
　　“陛下已经批准我告老还乡。等你嫁去梁王府，我就回乡。”他有点嗟叹，“这所宅子还需你多加照管。”
　　“毕竟是我娘家，应当的。父亲何必这么客气？”
　　“你此刻口吻真正像一个出嫁女，同我好生份。”
　　灵鱼睁大眼睛审视父亲，“嫁鸡随鸡，嫁狗随狗。人人都是这样过，没道理我有什么不同。”
　　许若平看着这一双铁灰色无神瞳孔，发现大女儿不论长相还是脾性竟然与亡妻一点都不像。
　　原本想说的话都咽了回去。
　　他咳嗽一声。
　　“近日倒春寒，父亲应当注意身体。”
　　语气十分关切，绝对是一个孝顺女儿。
　　这一刻，许若平第一次后悔请陛下关照自己女儿的婚事。
　　不过，若不如此，灵鱼将永远嫁不出去。
　　那时他会更后悔。
　　他取出一只桃子形状的碧玉牌，玉质温厚，价值不菲。
　　许若平待灵鱼接过去才说：这是我母亲妆奁，本是一对，那一只已经交给安妍，这一只你收好。
　　灵鱼将玉牌握在手中，触手生温，是块好玉。
　　她问：你为何从未和我们说过奶奶的事？
　　许若平十分平静回答：因为我也从未见过她。
　　你是否十分想念她？
　　许若平摇头，我更想念你母亲。
　　父女两个同时沉默。
　　灵鱼出嫁前一晚，他终于梦见亡妻。
　　如月还保持青春正好时代的外形，她对他温柔说：“这么多年，真的苦了你。”
　　许若平苦笑：“我辛苦也没有什么用，灵鱼安妍都不满意。”
　　如月握住他手：“你已经尽力。多谢你。”
　　没有多余的话，她在一片暖光中消散。
　　醒来的许若平摸到眼角泪痕，他喃喃自语：“如月，其实我自私自利，万事只为自己考虑。真正的你已经对我失望透顶。”
　　昏礼者，将合二姓之好，上以事宗庙，而下以继后世也。故君子重之。
　　整座尚书府人人喜气洋洋，只除了新娘本人。
　　灵鱼已经装扮完毕，她一边打哈欠一边对家里大管家许广道：“再有五天父亲就要回乡去了。我想应该都已经安排妥当，之后就要你们多费心。家里下人，除了随父亲一同回淮州的，剩下的留两家看守宅子，其他人便都按说好的该放良的放良，愿去庄子的就去庄子便了。”
　　许广一一应诺，还是忍不住多嘴：“大小姐，今日是你出门的好日子。”
　　灵鱼笑着嗯一声，她说：“还没出门就还是许家女儿，稍后我做了纪氏媳妇再也不可能管这么多。”
　　许广解释：“大小姐，我不是这个意思。”
　　“我知道。广叔，”灵鱼又打个哈欠，“你都是为我好。你觉得我不像喜气洋洋的新嫁娘是不是？你知道我行为怪诞，性情偏激，又愤世嫉俗，怕我嫁去梁王府吃苦，是不是？”
　　许广不言语。
　　他心下恻然。
　　大小姐是他从小看着长大，见灵鱼比见自家孩子还多。
　　门外忽然喧哗起来。
　　灵鱼不闻不问，她拿过手边的鸡蛋羹吃起来。
　　不一时，巧丽走进来回报道：“渝王妃来为小姐送嫁。”
　　灵鱼点点头。
　　许广见状，连忙告退。
　　灵鱼说：“广叔，多保重。各人有各人福分际遇，无需担心我。”
　　许广点头，他迅速离开，不想灵鱼看到他泪盈于睫。
　　难怪人人争着生儿子，谁喜欢嫁女儿？
　　巧丽还等着大小姐示下。
　　灵鱼最终也没见任何宾客。
　　皇室婚礼皆遵循周礼，以此为借口，不算她失礼。
　　她出门时盖着盖头，也没见到父亲的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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