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清酒与蝉

作者:青舟9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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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 6 章 做客


      2015年的最后一天,陈清婷在课间尝试利用两根手指捏碎核桃壳,从中取出了最完美无瑕的果实,向我夸张地炫耀,她并不知道她高兴得太早了,因为紧接着班主任就进来通知后天要被强制观看元旦演出的观众名单。元旦演出定在了本周六的下午,规定每个班的号数为双的同学必须到场观看,我和陈清婷都是双数,陈清婷对此深感无奈,去年她也被抽中过,坐在那里发了一个下午的呆。

      我们学校每周六上午都要上半天课,那个周六中午放学之后陈清婷并没有回家,因为她觉得很没必要。那天中午我们第一次一起出去外面吃饭,一开始她还在纠结不知道吃什么而跟我说她现在毫无食欲,五分钟之后这个毫无食欲的女人点了一份加肉加蛋的肠粉,而且吃完之后又叫了一份。从这次吃饭的过程可以看出陈清婷口味极重,她钟爱沙茶酱,在她的两条肠粉被送来的下一秒就用沙茶和辣椒酱在它们的表面铺了满满的一层,这种吃法在整个潮汕地区实属相当罕见。

      那天午休我们在二楼的走廊尽头聊了很久的闲天,直至那些被迫观看演出的同学在两点时分开始返校。我们随着人流走进大礼堂,陈清婷坐在位子上沉思片刻,跟我说:“溜了吧,反正签完到之后也没人会发现”。我在传下来的签到表上签了我跟陈清婷的名字,随后我们假装出去上厕所,在学校里绕了两圈,然后回到空无一人的教室带着书包消失得无影无踪。我们像做贼一样偷偷摸摸地从礼堂敞开的大门前面溜了过去,在门卫大叔奇怪的注视下若无其事地迈出了校门。这种逃出生天的感觉让我们都很愉快,陈清婷愉快之余开始嘲讽我刚才帮她签的字长相奇丑,比写武侠小说的古龙长得还丑。

      其实从年幼识字开始我写的字就一直保持着这种丑陋不堪的风格,依稀记得我小学二年级被传染了一种叫“猪头皮”的病,得上此病会让下颚无比剧痛,疼到吃不下东西,那个时候我上语文课极其难受,已经无心将我的丑字刻意写得再漂亮一些了,所以极其干脆利落地在练习册上画了一页又一页,结果我由于写字太难看被语文老师叫了家长,老师甚至说我写的那些字跟医生开药方写的草书有异曲同工之妙,搞不好这个孩子身上隐藏着一种当医生的潜质。然而这个“小医生” 此刻被这种叫“猪头皮”的奇病困扰着,牙齿已经嚼不动任何东西。我奶奶沿用了一个流传甚久的迷信土方,说是让同生肖的大人在我脸上写个生肖字就能成功压制住这股邪气,从而使它不敢在我身上肆意妄为,所以她找了隔壁邻居用钢笔在我的脸颊两侧上写了大大的“虎”字,令我没想到的是,隔天醒来果真发觉疼痛好转了许多。后来每当我听见班上有小孩患上“猪头皮” ,我都会以过来人的口气向他们提出必须找人画“虎”字的建议。

      走在马路上,我看着陈清婷。

      “然后呢?”

      “然后什么?”

      “然后去哪?”

      “然后回家。”

      “然而我还不想回家。”

      “然后去哪走走?”

      “去哪?”

      “回家。”

      陈清婷邀请我去她家里做客,通常在下午这个时间点她们家里一个人也没有。陈清婷的家在这座城镇最复杂地带的最深处,以至于我去过一次之后就再也没找到过那栋神秘的房子。她扶着自行车七绕八弯地带着我穿梭在一栋一栋静谧高房所围成的街巷当中。陈清婷书包上的铃铛声在这个幽深的迷宫里引出阵阵回响。这里的每一栋房子仿佛一模一样,好像经过岁月的洗涤而让它们不停地同化,我无法描述陈清婷家的房子是怎么样的,我只能说它就像周围其他的房子一样。

      陈清婷指了指前面几栋之外的房子,说那是陈安妮他们家,我问是哪个陈安妮?我们同学里有叫陈安妮的吗?陈清婷觉得我孤陋寡闻,说她就是画《安妮与王小明》的那个陈安妮,快看漫画的老板。我猛然想起来,高一的时候在微博看过这个漫画,此刻感到些许震惊,她老家居然就在这里?陈清婷自豪地说他们还是亲戚,按辈分她管陈安妮叫姑奶奶。

      陈清婷的家有四五楼高,依稀记得她跟她姐姐都共享三楼的宽阔空间,由于姐姐外出上大学,所以现在这整一层都是她自己的地盘,平时跟家人吃饭还得跑下到一楼去。

      当我踩着楼梯跟在陈清婷屁股后面走上三楼时,我被她客厅摆了一整面墙的书惊得双眼睁大,简直难以置信!我相信我有生之年都不可能看完这上面十分之一的份量。一片姹紫嫣红,新的旧的,在从侧边窗台窜进来的阳光氤氲之中散发着古久时代的木质气息。整个客厅除了一条方桌几只圆木凳,剩下的就只有书和书了,让我错然以为仿佛置身于图书馆的神秘里层之中。陈清婷在阳台也养了好一些花,颜色不一,清香各异,方方圆圆围了好一圈,贪婪地吸吮着每到午后才会曝在身上的阳光。我根本认不出任何花的名字,陈清婷很有耐心地跟我介绍,这是兰花、这是百合、这是紫罗兰、这是茉莉、这是蓝雪。偶有蜜蜂在花间飘舞,一个疏忽撞向了阳台的扶手横柱上。

      陈清婷的猫也闻声醒了,慵懒地往楼下走去。

      陈清婷说她要给我泡茶,我客套地说不用这么客气,但她却执意要让我品尝她泡出来的茶水有多么与众不同,她从桌子底下搬出茶盘,接水烧水,开始有模有样地泡起茶来。而我的目光则停留在陈清婷那一墙的书上,手指在书架上一排排划过,仔细搜寻,其中有一些我之前也读过,只是印象淡了,勉勉强强能跟陈清婷聊上相关的几句。陈清婷的书涉猎范围极广,小说诗歌散文、科普科幻、心理学社会学、还有一套一套的漫画和绘本,我记得当时翻开了早稻的《松风》绘本,一页一页简直美得如梦。我还抽出了一本叫《绿毛水怪》的小说,以为写的是奇怪异闻,可没想到作者居然是王小波,我惊讶,我高呼,他的《黄金时代》前阵子才让我看得心思震颤,没想到现在又让我发现了他的下一本书,我拜托陈清婷借我读上几日,她豪爽地回答完全没问题。陈清婷边泡茶边抬眼跟我说着王小波的话题,我们聊得很融洽,心底像棵树一样迎风摆着。

      陈清婷泡茶斟茶的一套动作看起来格外娴熟,丝滑连贯,从从容容,有条不紊,从她丝毫不怕烫的手可以看出她显然是个行家。陈清婷泡的茶也别具一格,抓一把柑普茶叶,倒半包铁观音,接着铺上几粒菊花,味道之香使我后来也时常效仿她的搭配方式泡茶,我爸喝我泡的茶时总是忍不住称赞,觉得这是个相当不错的创意。

      起先我们是对坐喝茶,随后陈清婷搬来电脑开始给我看她爱看的电影,然后我们并肩坐着。后来我觉得陈清婷是我认识的人里面唯一让我觉得有观影品味的一个,除了动画喜剧,她尤爱看文艺片,仿佛试图从一大堆隐晦难懂的台词里发现美的存在乃至生命的真谛。有一天深夜她跟我说她看了《苏州河》,觉得此时的感受无比美妙,我说我从来没听说过什么《苏州河》,并且断定陈清婷爱看的片肯定不是什么好片,陈清婷显得有些失望,过后又说:“可能吧,喜欢的电影别人不喜欢,就好像自己从此拥有了它一样”。时隔多年之后我终于看了这部电影,我能发现此时的我和陈清婷当年的感受是一致的,我开始跟身边的人推荐,别人却像我三年之前回答陈清婷一样对我的话不以为然。我有些遗憾,在和陈清婷相处的那一年里我从未走进过她的精神与审美世界。但这些全都是后话了。

      那天下午我们一起看了岩井俊二的《四月物语》,我对这部电影印象深刻,因为我在上大学之后也开始被岩井大叔迷得神魂颠倒,以至于我时常很难从记忆里确认我和陈清婷当时看的是同一部电影,因为我那个时候表现出了凡夫俗子对平淡剧情的百无聊赖。

      泡茶时的陈清婷看上去有几分优雅,举杯细品而后将带着茶渣的最后一口轻轻倒下茶盘,使它在散发的热气之下于盘中旋转随后流入中间的细孔,我们的品茶过程不由自主的变得庄严神圣,充满着仪式感,陈清婷脸上专注安静的神情总能让我想到跟她在一起升国旗的那些时刻。

      这部电影并不是很长,很简单的故事,像一朵花开了一般地结束了。看完电影之后我跟陈清婷说我要走了,还说如果有机会也想让她尝尝我亲手泡的茶,她得意地说不管我泡的怎样肯定没她的好喝。陈清婷把我送出了街巷,又在马路上陪我走了一段路。我跟陈清婷走在路上,35路公交车在我面前驶来,眼尖的陈清婷催促我车快要过来了,我急忙越过马路到达另一边的候车亭,挥手想让它停下,车上挤满了看完演出回家的学生,车头还站着好几个人隔着玻璃远远地看着我,司机师傅冲我摆手,示意我今天跟他的车并无缘分,随后以飞快的速度从我身边经过。我有点尴尬,陈清婷从马路对面传来尖锐的嘲笑声,她笑得很开心,近乎疯狂,甚至有些忘我,随后撞到了眼前的电线杆上,我对她此时的疼痛用笑声回以礼貌的问候,往后每当我偶然间回忆起陈清婷撞到电线杆的样子,我总会突然傻呵呵地发笑。

      周一回学校的时候陈清婷的脑门上赫然出现一块乌青,这是上天因不满陈清婷对我的嘲讽所做的惩罚的印记,我表示她罪有应得,很是满意。我的前桌开玩笑说陈清婷的乌青和我额头上的胎记相得益彰,两个人宛如一对孪生兄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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