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清酒与蝉

　　每一个有云或无云的清晨六点五十分，我都要从家里往南走一公里，去村子尽头的公交站，坐35路车到达这个城镇，于学校门口下车，途中花费二十分钟，有时更久。

　　陈清婷从家里骑车到学校只要九分钟。

　　我有时会迟到，可有时候不会，其中的关键在于司机师傅踩油门的深度、路面的拥挤程度、以及更重要的是否具备能促使一路绿灯的好运气、甚至包括在将迟未迟的情况下能忍耐住不弃车狂奔的顽强意志力。

　　迟到的时候我和陈清婷所在的小组四人就要被连坐制度罚以值日打扫，不迟到的时候我总能在学校门口恰巧碰上推着自行车的陈清婷，然后跟她说声：“早上好啊，老陈”。

　　某天早上我没碰见陈清婷，反而遇见了前桌，我从后面紧步逼近，拍拍她的右肩，往她左侧闪向前去。她对于我突然的出现表示特别开心，其中可能有一部分原因是我今天终于又没迟到。她说刚才有股直觉告诉她会在路上碰到我，随后我就这样愉快地在她旁边出现了。

　　她一直是个第六感极其强烈的人，她讲过曾经某一次放假格外无聊，突然很想见见自己喜欢的男生，然后她就走出门，在直觉的驱使下绕过好几条从没来过的街巷，在一栋房子面前看见心仪的人正向她迎面走来。

　　后来她强调这并非完全依靠第六感，有时候你想做一件事，只要全神贯注，将所有注意力集中在一点，这股神秘的力量就会推动所有的因素将它促成（一种只对她自己才实用的唯心主义理论）。后来她常常利用这种神奇的念力在课堂上逼退老师让她起立发言的冲动，每次我注意到老师的目光已经兜兜转转停留在了她的身上，但是被叫起来的那个人居然是我。

　　有时在上语文课的一些无聊间隙里我和前桌会躲在后面小声聊天，时常聊得过于忘我以至于差点笑出声来。在我一旁认真听课的陈清婷对此很是反感，有一次陈清婷偷偷问我是不是喜欢上了我的前桌，我对她的猜测表示否定，后来我的前桌又偷偷问我是不是喜欢上了陈清婷（如你们所知道的，我和陈清婷总是在课间的走廊尽头瞎扯蛋，由此给许多人造成了些许误会的印象），我深感这两人尽管平时极少交流，彼此之间却充满着惊人的默契。我前桌这位女生待人接物非常热情，一点点幽默感的天赋让她的性格令人舒服得恰到好处，她在班级里比陈清婷更有存在感，显得更为张扬。实际上陈清婷一点也不张扬，除了光荣榜上的狠话之外，她看起来就像个老实巴交的书呆子。

　　有时候陈清婷为了打断我跟前桌那些吵闹的欢声笑语，一到课间就会从她的课桌里拿出一个橘子，她很爱吃橘子，每次都会熟练地把橘子掰成两半，往往这个时候她都会把另一半分给我，跟我说:“帮我吃掉”。除了橘子她还带过一小袋切好的橙子，一袋在家洗过的湿漉漉的圣女果和葡萄，以及香蕉、苹果、芒果和柿子。平时几乎不吃水果的我或许整整一年的维生素补充都来自于陈清婷的分享。刚开始我接受不了圣女果的味道，我觉得生吃西红柿真的是人类味觉的巨大分歧，陈清婷告诉我这不是他妈的西红柿，这叫圣女果。然而后来我居然也莫名其妙地迷上了这种味道，有时我会问陈清婷今天又带了什么，有没有圣女果。在教室沉闷的氛围里我们最后一排总会时不时飘出一阵果香，别人只要闻见一丝独特的气味就总能知道陈清婷又在吃水果了，陈清婷曾经以成天到晚吃橙子而闻名，所以才有人会叫她橙蜻蜓。

　　在陈清婷闷头吃橘子的某一个课间被人传话去找班主任，她塞满了一嘴的橘子显得腮帮子鼓鼓的，细嚼慢咽同时听到消息后睁大眼睛表现出很突然的样子，这让我觉得她很呆。陈清婷回来后把我叫了出去，我们来到走廊尽头，而班主任就在那里等着。见我来了，班主任递给我一张纸，上面是某个伟人的两首诗，她让我试着朗诵一遍。我预感不妙，扭扭捏捏，但是在虚荣心的驱使下还是拔高嗓门认真地念了一遍。我之前在跟陈清婷谈起往事时曾夸耀自己在初中当过领操员，以响亮的口号声和一丝不苟的指挥过程在广播体操比赛里给班级带来过荣誉，并且强调自己是全场众多领操员里唯一没有使用扩音器而能把口号喊得最震撼人心的那一个。因此我对于自己的嗓音有一种傲然的自信。

　　我铿锵有力地读着，走廊上经过的同学都被我的声音吸引，停下驻足，都朝我这边看，我自觉声音雄厚富有磁性，致使几个女生发出艳羡的声音。班主任笑着说：“好好好，可以可以，非常不错，就是你了。”

　　事后我才知道，在这个深秋时节学校打算在高二开展朗诵比赛，每个班参赛人数二到十人不等，而陈清婷当时首先就被班主任盯上了，随后她也把我拉下水。我深感陈清婷老谋深算且用计之深，巧妙地把别人引以为傲的事转眼间当成对方作茧自缚的把柄。

　　虽然我这么说，但是我还是挺乐意去参加的，这种念头似乎跟集体荣誉感没有多少关系，我纯粹就是想炫耀。

　　我们班终于以精挑细选出来的四人组合备战比赛。陈清婷却私下跟我说，她完全觉得我们两个人上就够了，而且朗诵形式居然还选择一人一句的安排，这无疑大大掩盖了我的锋芒，成为一抹败笔。

　　比赛前的两周里，我们四个每天放学都会留下来在走廊拐角的白兰树旁排练，另一个男生和另一个女生共咏《沁园春?雪》，而我和陈清婷则分诵《沁园春?长沙》，在语文老师的细心指点下纠正个别字句的读音和语调，配合上手势动作，使原本就好的不得了的表现更加地锦上添花。练得差不多之后我们就在班里给其他同学展示我们配合的成果，掌声经久不息。

　　周一的早晨当我跟陈清婷升完国旗而且还不愿意回去早读时，我们便有足够的理由在楼下花圃处你一字我一句地继续排练着。秋风清爽，偶有落叶飘下来，一句句诗被我们念成了本能记忆，陈清婷与我配合默契，使我再不能相信这世上还有可以替换掉她这个黄金搭档的人存在，一切都显得相当和谐。多年后的现在当我回头看《沁园春?长沙》的文字时，我的心里总会浮现出往日激昂的语调，还有跟陈清婷一起排练的场景，有一种难以言说的感动。临回去时陈清婷还到饭堂小卖铺买了条何氏薄荷糖，陈清婷在没水果吃的时候总会买这种零食好让她的嘴巴从不闲下来。

　　某节课上陈清婷在我旁边默默说了一句“不对劲”，而当我问她什么东西不对劲时，她却眼神呆滞仿佛神游，没有回我。到下课时我就一直听见她在清嗓子，说话时声音逐渐变了调：“这薄荷糖不对劲”。隔天陈清婷就喉咙发炎，说话声像唐老鸭一样浮夸，起初我以为她在演戏，变着米老鼠的声调迎合她，莫不是直到陈清婷急得双眼红润，我还不会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此时距离比赛只有两天。

　　很显然时间已经来不及了，若是再找个女生跟我搭戏，如非天赋极高，否则难保会出现一些不必要的差错。班主任似乎没有想要重新找人的意思，她想让我一个人念完那首诗，而且觉得这样安排可以使我拥有更多的表现空间，但是语文老师持有不同的态度，她觉得如果没有人跟我配合，三个人的演出看起来就像残缺的对联一样无法工整对应。两人争执良久，最后商定表演方式为：三人一同出场，先让另外两个同学走上前，于聚光灯下朗诵他们自己的诗句，完事到我了，等待他们分退两侧，我如君临天下一般开始我的个人独奏，收尾时两人再走上来，三人一起念完最后一句。果然办法总比困难多，我觉得不能再妙了，班主任看了我一眼，而我也目光炯炯，坚定表示对此充满信心，陈清婷在一旁显得很高兴，发出一阵嘎嘎嘎的鸭叫声。

　　比赛当天，学校礼堂里人声鼎沸，我们被安排在中后段出场，看着别人班又是古筝又是钢琴的现场伴奏，又或是笔挺军装以及其他奇装艳服的华丽点缀，相形见绌的我们不免显得有点寒酸。

　　到我们了。我们按照计划规矩地进行着，在聚光灯的耀眼光芒下仿佛一切都如梦如幻，我情绪饱满，斗志昂扬，每一个手势都深藏着无穷无尽的力量，每一声语调都潜伏着最从容的风和最炽烈的闪电，我深信每一句话都咏进了每一个在场观众心灵深处最柔软最容易感动的地方，我看见坐在观众席前排的陈清婷早已抑制不住，哭得稀里糊涂，夸张地颤抖着嘴唇，好像下一刻就要挣脱掉同学们的阻拦，义无反顾地冲到舞台上给我最纯洁又最饱含倾慕之情的深深拥抱。

　　不好意思，我说谎了，不会真有人信了吧。

　　实际的情况是，另外两人的表现也还算可圈可点，挑不出毛病。等到我自己站上前去，感受到猛烈的聚光灯打在我的头顶，仿佛马上就要燃烧起来了，我在慷慨激昂地念完了三句之后，手上的话筒马上传出一阵尖锐刺耳的异响，紧接着我的声音经由电流所扩大的部分越来越小，直到最后整个话筒几乎失灵，那些坐在后面的人们已经完全听不见我的声音。

　　我尴尬地念完了剩下的台词。

　　陈清婷当时确确实实就坐在观众席的前排，当她看见我被话筒异响惊得神色慌张而表情怪异时，她没心没肺地发出了鹅鹅鹅的憨笑声，我听得相当清楚，这让我更加难堪和气愤，我当时恨不得扔掉话筒跳下台去，挣脱掉同学们的阻拦，跟陈清婷这个王八蛋扭打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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