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清酒与蝉

　　关于我所了解的陈清婷过往的一切，绝大部分来自于她自己活灵活现的描述，真真假假无从考究，所以大家只能当故事看。

　　陈清婷不仅品学兼优，兴趣广泛，而且身怀武艺，精通翻墙爬树，高一的某个午休我曾亲眼目睹她小跑几下就能踩着树皮借力跃上枝头，然后淡然地坐在枝叶中间吹响口琴，场面看起来相当浮夸，但这却是真实发生过的事。

　　小学六年级时陈清婷曾受到《树上的男爵》的影响，在一次计划已久的离家出走行动中，她背着满满一书包零食，在午后出发，潜伏到了山上的密林当中。那一次她感受到了卡尔维诺所言非虚，只要树林足够茂密，从一棵树跳往下一棵树简直来去自如。

　　那是萤火虫还没绝迹的年代，夜里盈盈绿光在她脚底流动，而后越聚越多，她往四周探寻，发现在五步开外的梧桐树洞里成群萤火虫往外喷涌而出，绿色火焰状的光芒将树缠绕上一圈又一圈，它们队伍整齐，秩序井然，盘绕而上，直至站满树上的每一片树叶，整棵梧桐树在夜里闪闪发亮，陈清婷惊得目瞪口呆，她简直不相信自己所看到一切。

　　说实话我也不相信。后来据当事人描述，她在后半夜被蚊子叮了个半死，随后就摸黑回家了。从正门走进去未免太过暴露，她在巷子里撑着自己家和邻居家的墙壁一点点爬到二楼，随后从窗户钻进了自己的房间。第二天她发现根本没人知道她离家出走过，陈清婷的妈妈由于加班直到半夜才回家，看着陈清婷紧锁的房门以为孩子早已睡下，而她爸跟着老友到外面喝酒，在第二天下午才回来。至于陈清婷为什么离家出走，她说让我少管闲事。

　　后来我跟一些陈清婷初中同校的人闲聊，他们回忆过往带着一种如述怪谈的语气，说陈清婷曾在初中时代以打架闻名，在少许有着绯红晚霞的傍晚纠集了一帮女生在学校门口等候敌人的出现，就算后来退隐江湖还不忘时时出面给充满矛盾的两股新生势力当和事佬，简单的几句话让彼此双方握手言和，化干戈为玉帛。多年后的高二每当陈清婷给我讲起愚蠢笑话的同时，我很难将她和残暴凶狠的斗殴狂徒做上任何联系。

　　有一天陈清婷莫名其妙让我跟她掰手腕，我说她真是不自量力，然后我输了，你很难想象一个看不出有任何肌肉线条的瘦弱女生居然拥有这么大的手劲，刚开始我跟她僵持不下，盯着她手背上暴起的青筋开始怀疑自己，旁边的人说我脸都涨红了，而陈清婷却仍旧泰然自若。还有一次我开玩笑抢走了陈清婷的试卷，被她伸过来的一拳砸中鼻梁，我的校服当即被喷出来的鲜血染红，甚至喷到了课桌和书本上，随后一堆人跑来后面围观。我长这么大从来没见过有谁的鼻血是这样喷出来的，我也不知道老师后来在批改练习册时看见这摊污秽会作何感想，自那时开始我对这个姓陈的女人的暴力传闻深信不疑。

　　尽管陈清婷天生神力、武艺超群，在这个城镇找不出五个可以撑住她三招的人，但她走在路上遇见流浪狗时仍然会畏惧地绕道走。有时我和陈清婷放学之后会一起回去，此时若有猫狗迎面而来，她会扶着自行车害怕地躲在我身后，这个时候可以感受到她作为女孩子所展示的为数不多的柔弱性质。

　　陈清婷四岁的时候在幼儿园被猫咬过，委屈的她哭了一天一夜，隔天当她妈妈将她拖去幼儿园时，陈清婷疯狂地朝街上的人呼救。这只老猫自从咬了陈清婷之后，自尊心日益膨胀，雄踞着幼儿园的每一个角落，对陈清婷虎视眈眈，闲暇之余为了打发时间就追着这个可怜的女孩到处跑，陈清婷在教室上课时总是担心那头野兽会突然跑进来，所以一直忧心忡忡地盯着教室的门看，这成了她童年里唯一的巨大阴影。后来这只野心勃勃的老猫深感天地之间竟唯己独尊，在一个夜里跟狗打架被咬死在了幼儿园门口。陈清婷看着这只被制裁的生灵的尸体，感慨这个世界终于恢复了宁静。这只猫凄惨的死状就这样烙印在了陈清婷幼小的心里，之后陈清婷经常梦见狗咬猫的场景，用它的利齿撕咬出喷涌的鲜血，陈清婷从那时起便对狗产生了更为恐怖的印象，随着十几年来时光的流逝对这个奇怪的念头日益加剧。

　　陈清婷说鬼故事是这个世间最有趣的故事了，我表示同意，倘若我不同意，我也不能从她那里听到关于清明梦、推背图、和她拥有阴阳眼的小表弟的故事，陈清婷跟我讲过众多的灵异趣闻，有一部分来自于《阅微草堂笔记》、《左台仙馆笔记》和《客窗闲话》，但其中有一些不乏来自于自己真实的生活。

　　陈清婷她爸爸的堂兄是个算命先生，在这个迷信色彩浓重的城镇有着一定的知名度，他年过半百却仍旧有一头浓密的黑发，他通晓天文地理，年轻时习得一点咏春的精髓，在我所在的这座古老的高中曾经称霸过一段短暂的时间，我怀疑陈清婷高超的武艺正是传承自这位长辈的衣钵。陈清婷告诉我，算命先生这门行业泄露天机，会殃及子孙，所以她的堂伯终生不娶，膝下无子，在陈清婷小的时候对她疼爱有加，陈清婷也因此从他那里听到了许多关于怪力乱神的故事。她的堂伯算了陈清婷的八字，知道她五行缺水，姓名当中用一个“清”字压着她的火性，以期盼她长成一个婷婷玉立的好姑娘。这位算命先生觉得陈清婷的命运相当不俗，将来指定大有作为，而且荣华富贵一生，有着花不完的钱，年幼时的陈清婷对这个结论很是满意，逢人便说以后就跟着姐混，姐以后，发大财。

　　陈清婷曾经向他请教关于算命的学问，好让自己时时刻刻都能运筹帷幄，算命先生无情地拒绝了陈清婷的请求，说没有道行的人泄露天机只会给自己带来许多麻烦。陈清婷小时候从她堂伯家里偷阅了一本关于看手相的书，以她所识不多的文字储备吃力地看完了这本满是繁体字的奥秘天书，学成之后的陈清婷到处宣扬自己的秘密绝技，整个班的小孩都被她看过手掌，并且知无不言地对他们未知的一生进行详细点评，指点迷津。时常也有好奇的邻班小孩偷偷跑过来询问陈清婷，是否班里那个暗恋的女生在不久的将来会成为自己的终生伴侣。陈清婷从三好学生，年级尖子跃然成为了小学里头的算命大师，名气之大致使班主任老师不得不在课上对她严加批评。

　　上了初中之后，渴望探寻真理的陈清婷开始偷偷翻阅《易经》、《紫微斗数》和《梅花易数》，课余时间反复地在课桌上抛掷三个硬币，带着虔诚的心灵不停地向伟大的造物神发问。陈清婷用她的绝学帮她老妈找到过遗失的百元大钞，帮邻居阿姨找到过被阻止早恋随即离家出走的叛逆儿子，帮同班同学找到过青春里最适合他的初恋。陈清婷在闲暇时刻算尽了自己一生的每一个瞬间，发现自己将来果真像年少时的预言那样会富贵通达，成为别人眼中最成功的女性，甚至算到中年时期会有一次溺水的经历，好在命中注定会有一个年轻人过来拯救自己，并在不久之后与他坠入爱河，走进婚姻的殿堂，但由于陈清婷年事已高生不了孩子转而领养了一个天资聪颖的男孩。陈清婷越说越玄幻，我说：“老陈你可真会编，你怎么不去写小说呢”。陈清婷用捏得咯咯作响的拳头示意我注意言辞。

　　陈清婷对她戏剧般的一生充满疑惑，甚至产生了些许畏惧，她知道她十七岁那年会经历一场灾祸，而这件事有很大的概率会直接导致她丧生，但她却怎么算都算不出来这件事究竟是什么，当时的陈清婷向他的堂伯吐露这个实情，算命先生起先十分震惊自己这个乖巧的侄女居然会不听他的建议在自己眼皮子底下偷偷学了这么多算命招式，并且自己却始终没有发觉，她的堂伯毫不留情地痛骂了她一顿，说这一切都是她自找的。

　　但奇怪的是，就连他几十年的道行，在向陈清婷生死攸关的命运追根究底的这个时刻居然也被伟大的自然拒之门外。算命先生深思一番，勒令陈清婷往后不准再碰这些玄而又玄的东西，并且安慰陈清婷，说她福大命大，命不至此，小灾小祸而已，不必过分忧虑。福自我造，命自我求，以后常怀善心就可以了。这套算命先生惯用的说辞显然无法彻底安慰陈清婷。

　　在陈清婷算命最为疯狂的那个时期，一到晚上洗澡就会发现自己的头发比以往掉得更多，而且越掉越多。陈清婷后来当着她堂伯的面把自己买来的神秘书籍通通焚毁，并且发誓永生不再踏进算命先生的书房半步。接下来的日子陈清婷通过阅读《了凡四训》 聊以□□，坦然地等候命运对她的最终审判。同时陈清婷也戒骄戒躁，感受到暴力的恶性结果只会不断地制造冤冤相报，从那时起她毅然决然地归隐江湖，而且热衷于帮别人化解矛盾，现身说法讲明自己的年少气盛给自己带来的悲惨遭遇。我问陈清婷，既然如此，你居然还敢以我的胎记推算我的出生，陈清婷说那些只不过是一般的常识，况且这也不算什么天机。

　　我觉得，关于这些奇奇怪怪的东西，就算天生不信邪，但有时发生的一些类似巧合的事件会让你觉得这种超自然的力量似乎确实存在。

　　好几年前我们村里建起了一个油厂，而就在某一天，厂里的工人失手引发了大火，里面顿时火光忷忷，蔓延极快，旁边就是几处油罐，一旦火势逼近而引爆，不止整个村，整块小岛都将轰个底朝天。消防车以最快的速度赶来，但是显然已经来不及了。街上围满了焦急万分的村民。此时原本朗朗天上一点白也没有，忽然就狂风四起，不知从哪聚来的一片片乌云盖住了村子上方的天空，天顷刻间黑将下来，而后一场大雨劈头盖脸往下砸，将火势成功扑灭，街上的人满是惊奇，欢呼，相视而笑，冒雨奔跑。这场雨足足下到了当天的后半夜，第二天半个村子的人都跑去伯公庙里上香。这件事虽非我亲眼目睹，但是村里人尽皆知，当我奶奶偶然跟我讲起时眼神里闪烁着对神明的高度崇拜。

　　关于陈清婷灾祸的预言，其实在几个月后到底还是灵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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