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清酒与蝉

　　我的初中昔日好友曾到我们班里找过我，当天晚上他给我发了一条消息，内容是夸赞陈清婷的美貌。

　　陈清婷五官端正，虽然谈不上极其精致，但是她白啊，陈清婷是属于那种极少数的尽管不化妆也能白到发亮的女生，很多人被这种惊艳的第一眼印象误导，在日后回忆起来时经常添油加醋，将她的容貌形容得美到不可方物。照我看，陈清婷其实有五六分长得像民谣歌手张悬。

　　一米六六的陈清婷看起来身材窈窕，她是我们班最高的女生，相较于隔壁班那些一米七五甚至一米八的女巨人们，我有时对她略感失望。后来陈清婷告诉我，坐在最后一排，除了有时耳背听不到老师在讲些什么，优点就是可以方便观察班里每一个人的举动，我清晰地记得陈清婷是怎样仅靠短暂的敏锐观察便能清楚准确地向我描述班上那几个我为数不多的旧识的性格特点的，一开始我对她表示了惊讶和敬佩，可转念一想却不免怀疑陈清婷深有城府，继而产生了些许畏惧，时刻担心自己被她看穿。后来我才发现，陈清婷的这个习惯其实历来已久。

　　陈清婷在小学的时候就开始保持着写日记的习惯，然而她告诉我，记得越多，越觉得生活枯燥无味。

　　某一天她突发奇想，决定记录下从老师同学之间偷听到的谈话，记录从毫不相干的陌生人之间偷听到的谈话，从这些记录里她分外发觉这个世界复杂多变，每个人都有独一无二的情绪，有的人怯弱自卑、有的人满口胡言、有的人喜怒无常、有的人天生就充满信心。倘若她把这个癖好保持几年，或许在不久的将来可以成为一个出色的作家，毕竟大文豪歌德在当年寻找写作灵感的时候也这么干过。

　　记完两本谈话语录的陈清婷顿感这个世界千篇一律，每个人都在关心不同的事，每个人都在关心同样的事，这些事包含了一个深刻的本质，这个本质代表了虚无。年纪尚小的陈清婷当然不可能会意识到她在顷刻之间就参悟到了一丝佛性，她只是觉得无聊罢了。

　　后来每当陈清婷来到一个新的环境，她会热衷于像观察墙角的蚂蚁一样观察身边的每一个人，由心而生的枯燥感随着时间的推移使她越发不知道观察的意义何在，真实的生活使她渐渐钝化对生活之美的感知。“周围缺少有趣的人啊”，知名人类观察家陈清婷如是说。

　　正如我之前所说，陈清婷成绩优异，深得老师同学一致的尊敬，而照陈清婷的话来说，她学习纯粹是为了打发时间。课间的陈清婷对于慕名而来向她探讨问题的同学总是保持着持久的耐心，解答的过程一丝不苟，破题的决绝与巧妙以他们口口相传的在学术上的称谓叫做蜻蜓点水。尽管他们当中有一部分人根本听不懂她讲解的是什么，但出于礼貌仍是会若有所得般地向她点头致意。跟陈清婷坐在一起的好处就是上课的时候不怕被老师叫起来回答问题，倘若她愿意，她甚至会抢先你一步站起来表以最准确无误的答案。

　　陈清婷也是我认识的少数会抽烟的女孩，她每天凌晨五点准时醒来，坐在窗边点燃今天唯一的一支烟。借着台灯明晃晃的光芒背上一个钟头的单词，陈清婷说抽烟的感觉有助于她提高记忆力，清晨的那一根烟让她背单词的效率比平时提高了好几倍，有时甚至达到了过目不忘的状态，这个状态让陈清婷提前背完预定的单词量，接着开始背古文，背诗歌，背所有值得背的东西，她生怕这个可遇不可求的感觉稍纵即逝，高一的某一天陈清婷已然背完了整本高中单词册。她抽过许多烟，各式各样，她对我说，总有一天她将学会根据升起的烟雾如何飘摇来判断别人抽的香烟牌子，尽管如此，我从未看见她抽过，也没有在她身边闻见丝毫烟味，我一直怀疑她在捏造事实，企图诱导懵懂无知的年轻人染上烟瘾。

　　我已经忘了是怎样跟这个女人开始变得无话不谈的了，就像很多原本就觉得毫无关联的两个人，从某一天开始才意识到彼此密不可分，虽然这话说的有点无耻。我感觉陈清婷朋友极少，我甚至没见过有人跨越班级来我们这儿找过她，同班的人除了过来问问题之外，几乎没人尝试去了解她的生活。

　　尽管陈清婷乐于助人，可也有反感的一天，在她疲倦于一遍遍帮别人解答那些低端的问题的同时，才深刻发觉原来班里的同学这么热爱学习，至少认为比她自己更加热爱。

　　那时候陈清婷总会想尽办法在课间逃离教室，她每天来学校都会带上一只空水壶，好有借口在第一堂课下课之后就可以离开教室出去打水，然后在第二节课把它喝光，整整一节课你都能看到陈清婷就这么端着水壶，一边吹一边啜饮那么一小口。第二节课的课间相当漫长，这个时候她会邀请我一起过去打水，然后在二楼走廊靠着可以俯视楼下的栏杆聊着闲天直到上课铃声敲响。我们学校的三栋教学楼各自平行，依次摆放，被一条长长的过道一分为二，分为东边和西边。东边为各种实验室，西边才是我们上课的地方，实验室除了偶尔有班级过来做实验，平常少有人至。后来陈清婷经常像躲债一样拉着我躲在这里的走廊，这里对她来说就像世外桃源。站在这里，面前都是茂密的大树，脚下都是树荫，偶然有风从枝叶间生出。后来几乎每一个课间我们都会来这里。

　　对于陈清婷，我们总是有说不完的话，她告诉了我许多她人生当中的秘密，我对她十七年的光阴了若指掌。

　　起初陈清婷热衷于给我讲笑话。有时候我觉得她十分精明，而有的时候我会发现她愚蠢至极。这种不断产生的落差感让我一度以为陈清婷是个让人捉摸不透的人。有一天中午她跑来问我，为什么海水是蓝的，我说大概可能是因为什么光的原理吧反正高深的很我不知道。当时我准备去校外吃午饭，停留在走廊拥挤的人潮里听她讲完了这个笑话。

　　“鱼是怎么叫的？”

　　“为什么鱼还会叫啊？”

　　“会啊，会啊，你猜猜看。”

　　“像之前那只蟑螂爬你衣服上时你那样叫吗。”

　　“（双手叉腰，既嘚瑟又假装生气地小白一眼）你真的不知道吗？”

　　“不知道，从来没听说过，或许你现在放我出去吃饭，路过海鲜铺我能帮你问问。”

　　“它们就是这样子，咘噜、咘噜(blue)，海水就蓝了呀。”

　　讲完之后陈清婷自鸣得意地拍了一下我的肩膀，笑呵呵地背着书包回家了。因为听她这个幼稚的笑话，我那天中午差点没吃上饭。这丝毫不夸张，在挤满了学生子弟的红桥路，各家食铺一到饭点便会立刻座无虚席，往往迟了个五分钟就只能站在门外可怜巴巴地等待别人用餐完毕。

　　有一次陈清婷突然问我在高一的时候有没有喜欢过什么人，我摸索那些难堪的记忆，说那个人喜欢听陈奕迅，但是除此之外我们没有什么好聊的，要不是有一天放学我不小心打翻了她的哆啦A梦水壶，她在讲台上朝我扔过来两只笔，我可能差点就真的喜欢上她了。

　　我记得那个女生的生日跟我仅仅相差一天，她热爱学习，三观端正，有时无比固执。学校后方有一个孔子庙，每到周五放学她必定会去那里虔诚地跪拜孔圣人，以保佑她学业有成，将来出人头地。她曾经买了一整袋祭拜用的香，每逢周五都会在那里点上三根，无论严寒酷暑或者刮风下雨，她总是如期而至，这个充满信仰的习惯一直贯穿了她整整三年的高中生涯，这件事后来被别人当成笑料在小范围里流传，有人甚至嘲笑她过早地继承了潮汕妇女古往今来所附有的类似于宗教崇拜的传统使命。我觉得一个人有所信仰并不是什么坏事，至少这股力量让她在高二顺利超越陈清婷成为了光荣榜第一，而在贴榜的那天你却不能在她脸上看到过多的喜悦，或许她觉得这只是暂时的辉煌，只是一个小小的激励，她想永远留在这个高位顾盼自豪地俯视众生。

　　说到学校后方，陈清婷表情神秘地看着我，说她有一次天还没亮就跑去爬学校的后山，想在黎明伊始用她的宝贝相机拍下日出的照片，走在山半道就看见一团白色的雾气 ，浮出一张人脸，等陈清婷走近一看发现这团气体倏忽间消失不见了。

　　后来陈清婷听闻老辈人讲，这座平静的大山在遥远的上世纪七十年代曾经发现过一具神秘的女尸，身上衣衫不整，由于被发现时已时隔太久，尸体高度腐烂，辨认不清，加上当时城镇各地均没有发现哪家有失踪的姑娘，而学校经过一一排查每班的女生人数，却又发现全员到齐，这个扑朔迷离的事件在这个庞大的城镇引起了不小的轰动，警方搜查了许久却毫无线索，当地流言蜚语猜测这个外地女人应该是遭到奸杀而被抛尸山野，起初这件事给城镇笼罩着恐惧的面纱，每家每户的姑娘都不敢在夜里外出，随着岁月的流逝慢慢成为了悬案，经过四十几载的现在已经鲜有人谈论起这件事，倒是自从山间建起了几架庞大的发电风车之后，不少年轻男女会在日出时分的山顶享受约会的欢乐。

　　当时我宁愿相信这个古老的传说确切地发生过，却对陈清婷只身一人登山遇鬼的事发出不屑的质疑 。我觉得她在编故事，利用这个被多数人遗忘，只有少数人知道的事件加以虚假的佐证来证明自己确实是个有故事的人。陈清婷很不服气，从此之后她就想方设法搜罗了一堆怪力乱神的故事讲给我听，好从我惊讶的表情当中挽回第一次丢失的尊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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