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雀

　　“没想到，第一个去的人是她，我还道她是个沉得住气的。”皇后拨动着手腕上一串檀香木制成的佛珠，淡淡道。

　　“听说，柔昭仪和那位谢小姐是手帕交，不过柔昭仪嫁入王府后，两人便少了联络。想来泫蘅殿的那位是急着拉拢人，好在日后为她所用吧。”如画在一旁躬身道。

　　“手帕交？”王蘩轻笑一声，笑意里带着三分嘲讽：“在这后宫之中，亲姐妹都难免成仇，哪还有什么手帕交的情分？”

　　“娘娘说的是。柔昭仪见识浅薄，自然不及您谋虑深远。”

　　“也别太小看她了。入府时那样默不作声的一个人，却能让陛下封她一个‘柔’字，你们以为她当真那么无害？就是绵羊，这些年下来也成豹子了。”

　　“您是正宫娘娘，金宝玉册封的皇后，何必担心她们这些小动作？”如墨笑着道。

　　“不错，这才有我栖梧宫领头女官的样子。”王蘩含笑看了如墨一眼，又对如画道：“你啊，多向如墨学着点，别总是一戳就跳。”

　　“是。”如画心中虽有不满，也只得恭恭敬敬地俯身应是。如墨照旧垂手站在王蘩身边，嘴角扬起一抹笑容。

　　※※※※※※

　　谢明嫣身着普通宫女的茜色纱衣，行进在木芙蓉花影下。

　　从嘉仁殿出去，斜穿过上林苑，便是皇后所住的栖梧宫。栖梧宫向西，便是历代太后所居的羲和宫，而如今的太皇太后钟氏，正住在羲和宫的偏殿里。

　　按理说，太皇太后较太后为尊，理应居于正殿。但如今，却是赵清玘的养母、太后韩氏住在安庆殿，太皇太后钟氏屈居于偏殿尚顺殿。

　　宫中传言，新帝与前太后颇有龃龉，因而不尊她为主。

　　至于这龃龉的由来，年长的宫人大多知晓一二。

　　太皇太后钟氏，乃是惠懿皇后的亲姑姑，对前太子自然多了一份舐犊之情。加之太子丧母后，穆帝交由她亲自教养，感情更是不同。既然与太子亲厚，对于得位不正的新帝，钟氏自然不会有什么好脸色。

　　传闻新帝刚刚即位之时，曾亲自来羲和宫中拜见，尊钟氏为太皇太后，却被一壶大红袍砸在身上。钟氏怒斥他为“弑父杀弟，其心可诛”的逆贼，随即闭门不出，“有生之日不见新帝不受封号”。

　　宫人们虽大多没有亲眼瞧见，却将此事说得绘声绘色，也不知最初是从哪里传出来的消息。只是久而久之，一传十十传百的，后宫之中随便拽个人问，都知道皇帝与太皇太后关系不佳。

　　谢明嫣则是从嘉仁殿当值的小虎子嘴里听到的。

　　嘉仁殿上下，都知道这个主子性情宽和，从不找下面人麻烦，又见大总管梁松对她照顾非常，更是伺候得精心。那日不过是嘉仁殿中当差的几个闲来无事在那说笑，谢明嫣正好路过，便也待在边上听了一耳朵。

　　嘉仁殿伺候的人都是梁松亲自选的，大都不清楚这位主子的来历，更不晓得她与前太子、太皇太后的干系，即便有几个心里有底的，也都十分谨慎，自不会往外说。

　　见她对这些闲话有兴趣，几人更是把这事说得天花乱坠，活像太皇太后扣在皇帝身上的那壶茶，是他们亲手端进去的。

　　谢明嫣听了却只能苦笑。

　　太皇太后的性子别人不知，她总知道个九成九。

　　前太后钟氏，单名一个瑶字，娘家是定威将军府，其父是替成德帝立下汗马功劳的平南大将军钟贤，家世之煊赫少有人匹敌。钟瑶自小随父征战，性子不像寻常千金那般怯懦温婉，颇有几分飒爽豪气。选秀入宫后，十分得宣帝喜爱，又一举得子，仅仅三年便登上皇后之位，执掌六宫。

　　当时钟家势大，逐渐有些不受控制，宣帝为了制衡，故意冷落了钟瑶。只是以钟瑶的性格，绝不会像普通后宫女子那样自怜自哀，这位将门虎女孤身一人冲进了煌極宫，言明自己不会偏帮娘家，更不会插手前朝政务，但若宣帝仍一意冷淡，她便带着太子搬进冷宫，夫妻二人终身不复相见。

　　如此一闹，宣帝对这个妻子是即惊且佩，与钟家的关系也逐渐缓和下来。太皇太后年轻时便是这么一个火爆性子，所谓江山易改本性难移，虽然穆帝即位后，她升为太后，随着年岁渐长又一心礼佛，性格较当年已是和缓许多，但仍不是什么逆来顺受之人。

　　她这一生地位极尊，生来便是将军府的大小姐，入宫后又执掌六宫，母仪天下，从未有一日吃苦受累，更不曾屈与人下；未曾想最后却被一个向来不看在眼里的贱婢之子摆了一道，让皇位落入他人之手……这口气若是咽得下去，她也就不是谢明嫣熟悉的太后了。

　　宫中传言虽不能尽信，但太皇太后与新帝发生了冲突，被禁足于尚顺殿之中，怕是八九不离十了。

　　这也是为什么，她向朱敛柔讨了个人情，让她派两个宫女，来给自己送些点心。

　　她的心里还有太多疑问，需要这位长者予以解答。

　　※※※※※※

　　方穿过上林苑，谢明嫣二人就迎头遇上了一队太监。领头的手里捧着一柄白玉如意，不知是给哪位贵人的赏赐。

　　谢明嫣跟在朱敛柔遣来的大宫女身后，低头行礼。

　　这里离皇后所住的栖梧宫不远，万一惹出什么事端，以她如今在宫中的尴尬身份，势必不能善了。

　　那几位宫人开头也并未注意到她，眼看着就要过去了，经过她身边的领头太监却忽然停了下来。谢明嫣忙把头垂得更低些，那人看她一眼，开口问道：“你们是哪个宫的，去做些什么？”

　　站在她身前的宫女行礼如仪：“回禀公公，奴婢两个是柔昭仪宫里的，昭仪今日做了雪衣豆沙，惦记着是太后爱吃的菜，便遣我们给太后送去。”

　　“哦。”那太监拖长了音调，又把视线转向后头的谢明嫣：“你，看着有些眼熟啊？把头抬起来。”

　　谢明嫣心中叫苦，却也不敢违抗，飞快地抬了抬头，恭声道：“奴婢琳琅，见过公公。”

　　朱敛柔送来的两名小宫女里，就有一个叫做琳琅，就算有人事后起疑去查，也不易引起怀疑。

　　那人的目光又在她脸上巡寻了一遍。

　　谢明嫣自年幼起便时常出入宫廷，宫中岁数大些的太监宫女，大都识得这位贵女的样貌。好在自与赵清瑄订下婚约之后，她便少了走动；此次未免有人认出，还特地往脸上敷了层黄粉，好叫肤色暗淡，不引人注意。

　　那太监看了一会，只觉有些熟悉，却又想不起什么，便冲身后的人一扬手，不再与这小宫女纠缠。

　　直到一行人走远了，谢明嫣才敢直起身来喘一口气。适才出的汗濡湿了内衣，风一吹过更是遍体生凉，她微微地打了一个寒噤，跟在大宫女身后继续向前走去。

　　待到了尚顺殿侧门，早有候在那里的女官领她进去。

　　母亲过世后，钟氏怜她年幼失怙，正与同龄的赵清瑄境遇相同，便时常召她入宫。久而久之，不仅与赵清瑄彼此熟稔，与太后身边的宫女太监也大都相熟。

　　进了宫门，谢明嫣放下了心，便问身边领路的女官：“巧福姑姑，姨婆的身体可还好？”

　　她母亲尹氏是钟瑶的外侄女，算起来谢明嫣便该喊她一声姨婆。多年来没有外人的时候，她都习惯喊姨婆而不是太后。

　　巧福叹了口气道：“能好到哪里去？你也知道主子的性子……不过事情过去久了，现在总算气平了些，倒是你……”

　　她没有说下去，想必也是听说了谢明嫣如今被软禁宫中的消息。

　　谢明嫣苦笑一声，也不说话。两人脚步不停，不多时便走到了太皇太后平日所居的佛堂。

　　巧福送她到门口，低声嘱咐：“主子就在里头，望姑娘好生劝劝她。事已至此，覆水难收，气坏了自己身子反而不值。我就在外头，若是有事，姑娘喊我便是。”

　　谢明嫣应下，推门进去。

　　入目一片昏暗的烛火，佛祖金像前，连禧朝曾经最有权势的女人正闭目诵经，背脊如旧挺得笔直，却无端有一种凄凉之感。

　　谢明嫣默默走上前去，双手合十，垂眉祝祷。

　　即使如今，她连自己想求些什么，都弄不清了。

　　“你心里可怨他？”半晌，钟瑶开口道。

　　“……不敢。”

　　“我明白，是不敢，非不怨。”太皇太后睁开眼睛，转头看她。钟氏昔年以飒爽的性子与明艳的美貌闻名，几十年的岁月给她增添了皱纹，却依然不减风致。

　　谢明嫣也睁开眼睛，没有作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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