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雀

　　谢明嫣还未反应过来，就见眼前一群人齐刷刷地背过了身。

　　她抬头看向赵清玘，有些犹疑地问道：“怎么了？”

　　对方没有回答，而是脱下了自己的外袍，抖了抖上头沾染的尘土，小心地罩在她身上：“自己裙子勾破了，也不知道？”

　　怕被其他人听见，他声音压得极低，谢明嫣顺着他的话去看自己的裙角——

　　想来是从墙头往下跳时勾到了，质地轻薄的裙摆撕开了一大片，露出月色下白得晃眼的小腿，随即被男人绣着金线的长袍牢牢遮住。

　　脸“腾”地一下红了，她低垂着头，不知该作何反应。

　　“姑娘！您……”

　　嘉仁殿里头的人被外面的声响弄醒，轻红浅碧见谢明嫣从榻上消失，吓出一身冷汗，着急忙慌地跑出大门，却见自家主子同皇帝站在一起，身上还披着绣着龙纹的外袍，一时噤若寒蝉，连忙跪下行礼。

　　谢明嫣被她们一喊，陡然回过神来，下意识地后退一步，拽紧外袍：“陛下，夜已深了，您……”

　　赵清玘目光沉沉地看着她，并不说话。

　　梁松见局面僵持，赶紧来劝：“陛下，都过三更了，还是赶紧回去歇息吧，谢小姐想必也累了……”他冲着谢明嫣递了个眼色，后者忙跟着道：“不错，已经很晚了，别误了陛下上朝。”

　　赵清玘抿了抿嘴唇，喜怒莫辨，谢明嫣兀自提心吊胆，却见他不发一言地转身走了。

　　他一动，后头跟着的侍卫尽皆散去，嘉仁殿前恢复了一贯的宁静。

　　浅碧轻红赶紧过来扶住她，谢明嫣长呼出一口气：“回去吧。”

　　这一闹，嘉仁殿上下也别想睡了。怕她吹了冷风着凉，浅碧忙遣人去煮了姜汤，又要打热水来给她泡脚。

　　一回房，谢明嫣便脱下了赵清玘的外袍。外袍质地厚实，上头用金线细密地绣了龙纹，袍角衣领处还装钉了金珠，烛火映照下粲然生辉，贵重华美，美中不足之处就是方才摔倒时沾上了灰尘。

　　谢明嫣捧着它，如捧着一块烫手山芋，半晌才叹道：“轻红，这件衣服你亲自去洗，别让外人瞧见了。”

　　轻红连忙应下，把外袍恭敬地放到一边，转头突然惊呼：“姑娘，您的腿怎么了！”

　　谢明嫣一愣，低头看去，这才发现不仅裙角撕破了，连腿上也划出了一道长长的红痕，其中一块还破了皮，渗出几缕血丝。

　　方才她被赵清玘搞得风声鹤唳，竟一点也没觉出疼来。

　　“没什么大事，涂些药膏就好了。”谢明嫣不以为意。这一晚折腾下来，她只觉得身心俱疲，只想着能上床好好地睡上一觉。

　　轻红皱着眉，一脸心疼：“皮都破了，万一留疤可怎么是好，我待会就去找找……”话音未落，浅碧急匆匆地进门，手上还捧着一个绿玉盒子：“姑娘，方才梁总管派人送来了一盒药膏，说是西……”她这才注意到谢明嫣腿上的伤：“呀，姑娘伤着了？”

　　她说着，恍然大悟：“梁总管可真是细心，定是知道姑娘划伤了腿，才特地送来这药膏，说是西域进贡的秘药，连疤都不会留。”

　　谢明嫣听在耳里，只觉滋味万千。

　　当时梁松和其他人一样，都在赵清玘的命令下背过了身，加之相隔甚远，如何能看见她的伤势？

　　知道她受伤，还会特地派人送药来的，只有赵清玘一个人。

　　她心里乱麻一片，低声道：“我累了，你们都下去吧。”

　　轻红还想说话，却被浅碧拉住了。两人行礼告退，只有那个碧玉所制的药盒，被留在了桌上。

　　※※※※※※

　　次日是一个极晴好的天气。

　　说来也怪，虽则心里千头万绪，倒头睡下后倒是难得地一夜无梦。谢明嫣并无位分，在后宫中如同一个透明人，因此也免却诸多麻烦，其中一件，就是不用早起向皇后请安。

　　浅碧轻红见她没有着凉，精神也颇好，都放下心来。赵清玘送来的药盒被谢明嫣收了起来，只用了普通药膏抹了抹腿上伤口，好在伤口本就不深，一晚的功夫已经不再渗血。

　　吃过早饭，正准备唤浅碧铺纸研墨，把昨日搁置了的鱼嬉图重新画来，就听见门外通报：“给柔昭仪请安。”

　　谢明嫣一下子愣了愣。

　　只见碧色纱窗外人影一晃，一位着丁香色广袖束腰宫装的女子踏进门来，发髻上斜插着一支水莲花样的琉璃簪子，脖子上挂着一串珠链，颗颗珍珠都有小指尖大小，圆润生晕，一看便知是极好的东西。

　　谢明嫣只晃神了那一瞬，待朱敛柔踏进门来，她早已恢复常态，不慌不忙地行礼：“民女谢明嫣见过柔昭仪。昭仪万福金安。”

　　朱敛柔凝视她一会，轻叹口气，道：“起来吧。”随即又对跟在自己身后的女官道：“都出去，我与谢姑娘有话要说。”

　　谢明嫣知道她想与自己单独说话，便也对浅碧轻红使了眼色。两人行礼后跟着离开，还顺手带上了门。

　　房内只余两人，一时都沉默下来。谢明嫣的神色复杂难明，低声道：“真没想到，你我再见，会是在此处。”

　　朱敛柔望着她，摇头笑道：“是啊，我嫁给肃王前的那一夜，是你在房中陪我，当时我们又怎会想到今日？”她顿了顿，又道：“不过，能让他‘金屋藏娇’的，也只有你了。”

　　“我避之不及。”

　　朱敛柔轻笑道：“我知道。以你的性子，旁人盼也盼不来的好事，你向来是不稀罕的。”

　　谢明嫣垂下眼睛，笑容里些许苦涩：“无论我想不想要，结果不还是一样……从来都没有我们选择的余地。”

　　无论是当日朱敛柔嫁给肃王，还是今日她被软禁在这宫里。

　　朱敛柔微微怔忡，随即又道：“不说这些了。我今日来，一是看看这嘉仁殿住的究竟是不是你；二是我父亲那里，有了谢伯父的消息”

　　谢明嫣的眼睛一下子亮起来：“我父亲他们可好？”

　　“伯父现下无事，只是被陛下夺了礼部尚书之职，降为靖州刺史，谢府也被封了。如今他已带着你父亲和妹妹往靖州赴任了。”

　　“我料想也是如此。”谢明嫣点点头：“以父亲的性格，官做得小些，或许也是好事。多谢你告知我。”

　　朱敛柔握住她的手：“你这话就生分了。我们这么多年的交情，如今又在同一屋檐下，我不帮你，还有谁帮着你？”

　　谢明嫣抬头看向朱敛柔。她们确然相识许多年了，也曾有过抵足而眠的时光，一直到朱敛柔嫁入肃王府，谢明嫣被定为太子妃，彼此的联系才渐渐少了。

　　这些年过去，朱敛柔的面容并无改变，一双眼睛还是那样柔情似水，嘴角总含着一丝笑；可谢明嫣看着她，又总觉得有些陌生。

　　她垂下眼睛，长而密的睫毛遮住眼底：“敛柔，还有一件事……外头可有我哥哥的消息？”

　　朱敛柔的身体一下子绷紧了。她握着谢明嫣的手，语调轻不可闻：“……没有。”

　　谢明嫣闭了闭眼睛，眼底浮出一层泪意，又很快被她逼退了下去。

　　她的亲兄长，定远将军谢明朗，音讯全无已有一年多了。她最后一次见到兄长，是送他出征黎国，两个多月后，便传来定远将军率队被围，下落不明的消息。

　　很多人说，他已经投降倒戈，更多的人说，定远将军早已为国捐躯，但谢明嫣都不信。

　　她的兄长、谢家长子谢明朗，绝不会消失得这么不明不白。

　　而若是兄长还在，她、谢家、甚至是赵清瑄，也绝不会变成今日这样。

　　想到此处，她蓦地下定决心，开口道：“敛柔，有件事，我要麻烦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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